疾病是如此可怕,在极短的时间内令人衰弱到不可思议的程度。
厚重的窗帘掩得严严实实,只余桌边的小灯,任何多余的光都会使病人难以忍受。嬷嬷完全瘦了下去,苍老的皱纹爬满了脸,被褥下的身体虚汗淋淋,已陷入了时断时续的昏迷。
从出生起就在左右,无私疼爱、永远牵挂她的玛亚嬷嬷,已经走到生命的尽头。林伊兰跪在床边,将嬷嬷花白散乱的发收进睡帽,亲吻着她干涩的手。林伊兰没有悲恸,没有眼泪,没有面对垂死者的恐惧,只剩彻底的宁静。
漫长而寂静的陪伴期间,林伊兰守在嬷嬷身旁,接过侍女的工作,为昏迷中的病人擦洗身体、更换敷帕、用湿巾浸润嬷嬷干裂的唇,她细心地护理在嬷嬷身侧,一如幼年时受嬷嬷充满爱意的照料。
几个日升日落,林伊兰不让任何人插手,无微不至地看护,直到倦极睡去。蒙眬中脸颊被温热的手触摸,她立即惊醒,反握住了枯瘦的手。
病床上衰竭的面容漾起了笑,是十余年不变的慈爱。“……我的小伊兰……”
“嬷嬷。”林伊兰吻了吻嬷嬷的额,“对不起,直到您病成这样我才回来。”
“……我的孩子……”嬷嬷费力地碰了碰她的手,眼中流露着心疼,“……你太累了……”
“疼不疼,或者我让医生给您打一针止痛剂?”
“……我感觉到神在召唤我……”玛亚嬷嬷仿佛没听见她的话,目光似乎穿越屋宇,望见了云端之上的天国,“……伊兰,别为我难过……我老了,该去另一个地方了……”
林伊兰喉咙哽得发痛,紧紧地抓住嬷嬷的手。
老玛亚黯淡的脸庞浮出了红晕,说话连贯了许多,“……我知道你心里很苦,这么多年一直放不下过去的事。别再责怪自己。你和爵爷不一样,你永远不可能像他那样冷酷无情,那是无法改变的、世上最美好的心……”
“嬷嬷,别说这么多话。”林伊兰有种不祥的预感。
老妇人停下话语喘息,示意她打开床头的柜子,取出一个绒盒。掀开盒盖,林伊兰僵住了。一枚蔷薇胸针躺在深色丝绒上,细碎的珠宝犹如露水,在花叶间荧荧闪烁,美得令人心动。
咔嗒一声轻响,盒子从她手中坠落,跌在了被褥上。胸针掉出来,被嬷嬷拾起放入她的手心。
“……伊兰,别怕……我一直不敢让你看见,但你总得面对。”感觉到她的退缩,玛亚用尽力气把她的手蜷起,强迫她握住胸针,“事后我悄悄去找过那个孩子,给了一笔钱作为补偿,虽然无法弥补什么……这不是你的错,这是夫人对你的爱。这个家族让人流了太多血,做了太多不可宽恕的事,但你是干净的,不需要背负他人的罪孽……”嬷嬷脸上的红晕渐渐隐去,几乎可以看见生命力在消失。
“嬷嬷……”蔷薇被林伊兰捏得变形,尖锐的针尖刺进她的掌心,丝丝鲜血染红了花托。
“……伊兰……我爱你,我会在天上看着你……”老妇人的目光暗淡下去,犹如一支行将熄灭的蜡烛,落下了一滴浑浊的泪,“别怕,我亲爱的……孩子……”
林伊兰久久地把脸贴在嬷嬷的手心,直到粗糙的手变得僵冷如石,再也没有一丝温度。林伊兰在死者身边待了一整夜,她打铃唤来侍女送水,一点点替嬷嬷擦净身体,换上崭新的衣物,又将她的乱发梳成光洁的髻,如她生前一般整齐干净。
嬷嬷无法葬在林氏家族墓地,林伊兰选择了平民墓园中一处阳光明亮的墓穴。墓边的矮树上有小鸟筑巢,毛茸茸的雏鸟不时探头张望。大理石墓碑坚硬平滑,绿草芬芳而柔软,可以让逝者宁静地安息。
林伊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石碑,亲吻她亲手刻下的名字。
葛玛亚在此长眠——她给了她的孩子全部的爱。
宪政司有一个特殊的部门,专事主理贵族的家族档案。
年代久远的名门犹如一张巨网,覆盖着整个西尔国的各类上层权位,错综复杂又难以梳理,设有专职编录整理。这项工作繁杂而琐碎,不时要与一些面孔朝天的贵族打交道,无法带给人丝毫成就感,所以负责人夏奈少校时常情绪极糟。
初夏的一天上午,办公室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秘书一边接待访客,一边为难地瞟向紧闭的办公室,不确定是否应该通报心情恶劣的上司。尽人皆知夏奈少校会定期被议会的老家伙刁难,需要办事的人从不在月度例行会议后请见,以免无辜地成为少校泄愤出气的对象。可拜访的丽人异常坚持,秘书唯有硬着头皮敲门转述。
不到一分钟,前一刻还火冒三丈的少校冲出来,阴云一扫而空。
“伊兰!真是你,我还以为听错了。”夏奈十分惊喜。
“我回帝都办点事,正好来看看你。”林伊兰点头致意,“你还好吗?”
“一点也不好。”夏奈直言,吩咐秘书倒茶,“调回来没几个月我简直老了十岁!这个职务看来风光,处理的全是杂事。那些颐指气使的混账让我疲于奔命,私人社交彻底化为乌有。想让我心情愉快,除非那群老家伙提前进棺材。”
“据我所知这种可能性不大。”林伊兰淡笑。
送茶的秘书目不斜视,看来已习惯上司口无遮拦的抱怨。
“所以我的苦难永无尽头。”满腹怨气的牢骚在细看好友后忘却,夏奈蹙起眉,“你怎么会瘦成这样,休瓦真那么糟糕?”
“前一阵生了点小病。”林伊兰轻描淡写地带过,“这次来是想告诉你,我要订婚了,会在帝都举行仪式,届时务必赏光。”
“你……”夏奈怔了一刻,神色黯下来,“对,也该到时候了,令尊替你选的?对方是谁?”
“我想你认识,”林伊兰微垂的长睫挡住了眸色,“秦洛。”
“他?”夏奈讶然半晌,好一阵才开口,“我得说恭喜,你们很相配。”
林伊兰望着他。
夏奈叹了一口气,“换成别人我肯定不会这么说,但秦洛——我对他心服口服。虽然他目前地位受制,但他聪明多智,心机过人,将来一定会居于人上。”
“他是父亲为我选的,我并不了解,所以……”林伊兰停了一刻,呈露出些微彷徨。
“他是个不错的人,在帝都的时候我们走得很近,他还替我解决过几桩麻烦。”好友罕见地不安,夏奈立即关怀地劝慰,“秦洛只是外表风流,其实处事极有分寸,你完全不必有任何顾虑。”
“夏奈,你真是个好人。”林伊兰极淡地笑。
“这是事实,不仅是我,连几位挑剔的议员也相当欣赏,他……”夏奈满溢的推崇还没来得及一一道出,林伊兰打断了他。
“谢谢你的赞誉,或许是所知太少,他让我觉得不可捉摸。”林伊兰榛绿色的眸子凝望着他,含着柔和的请求,“可以的话,我想尽可能在订婚前多了解他一点。所有的、他经历过的一切。你愿意帮我吗,夏奈?”
她美丽的眼睛盛着期盼,夏奈少校一时忘形,半晌才回过神。“当然,乐意效劳,我这就叫人去查。”
从宪政司出来,几小时后林伊兰已身处里尔城。里尔城紧邻休瓦,虽不及休瓦繁华,但每个城市都有的喧闹和死角同样具备。
走入鱼龙混杂的暗巷,沿街站着不少正在招揽生意的女人,林伊兰向一个涂紫红色唇膏的妓女打听,又问了几人后,她顺着指引,找到了一间肮脏的暗屋。
门被象征性地敲了敲,秦洛走入,他优雅的微笑一如平常,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什么时候回来的?该让我去接你。”他的笑容下是一双几近无情的眼,此刻看来又是另一种意味。
林伊兰望了他一眼,“昨天。”
“听说有一位重要的家人过世了。”秦洛礼貌性的问候亲切得体,“我很遗憾。”
“谢谢,但没必要。”站得有点累,林伊兰找了把椅子坐下,“她去了一个更好的地方。”
“你能想开我很高兴。”秦洛稍稍有些意外,他仔细打量,尽管林伊兰的清颜比数日前更加苍白,却已不再有崩溃般的绝望。
秦洛探视了一刻,终是切入来意,“上次提过的事考虑得怎样?”
林伊蓝绿色的眼眸抬起,半晌才开口,“假如是为报复,他活着你会更解恨,我不认为有杀人的必要。”
秦洛一笑,在林伊兰颊上蜻蜓点水般吻了一下,“我的独占欲很强,无法忍受碰过我未婚妻的男人活在世上。”
林伊兰并不闪避,泛起一抹冷淡的笑,“吻一个让你憎恶的女人,会不会太勉强?”
秦洛退开一点距离,声音微沉,“什么意思?”
林伊兰抬手捂住小腹,许久才道:“不会有孩子了,我已经拿掉他了。”
秦洛神情刹那僵硬,几乎闪出杀意。林伊兰望着他,淡淡地讽笑。
异样只一刹那,秦洛恢复了淡定,“为什么?”
“他活下来只会成为控制我的筹码,我的余生将被迫屈从于你,唯你的意愿行事,甚至将家族利益置于你之后。”不复虚辞矫饰,初次呈露出内心的意志,林伊兰冷而犀利,“过去是我父亲的傀儡,未来变成你的玩偶,你以为我会甘心这样生活?”
“所以你杀了他?”秦洛半晌才道出来,无限讥讽,“但凡障碍一律毫不留情地剔除,不愧是林家的人。”
林伊兰毫不在意,“那又如何?为了野心和前程,你仍然会娶我。”
秦洛咬得牙齿一响,险些按捺不住掐死她的欲望,“对,我会娶你,可休想我会善待你。或许你会很高兴有个暴力的丈夫。”
林伊兰对威胁置若罔闻,似乎捕捉到什么,眼眸多了一丝趣味。秦洛觉察出来,立即住口,室内静默下来。
“第一次见你失态。”林伊兰收回视线,微倦地依着椅背,“看来他对你而言很特殊。”
“你指什么?”
“底层第三水牢。”证实了推测,林伊兰直接点破,“或许你比我更熟悉他。”
“抱歉,”秦洛彬彬有礼地刻薄,“容我怀疑,你是否近日受刺激太重。”
“你想说我疯了?有一阵我也这么认为。”林伊兰莞尔,她幽冷的眼眸与笑容截然相反,“出身贵族世家的上校与叛乱者交好,的确是不可思议。”
“我实在钦佩你的想象力。”秦洛依然在笑,语气已冷锐如冰。
林伊兰不再浪费时间绕圈子,“秦洛,秦家第三子,五岁时被歹徒绑架,秦家给付赎金后不知所终,直至十年后在里尔寻回。你的家族彻底封闭了这段过往,查出来并不容易。”
“这能说明什么?”
“你行事圆滑低调,长于收买人心,又敢于把握时机冒险。养尊处优的贵族子弟很少有你这等手腕,秦家也并不以教子严格而著称。”林伊兰剔开层层屏障,让一切无所遁形,“看过你的经历就全明白了,里尔寻获纯属恰巧,其实你长于休瓦,混迹贫民区十余年,而且并未因身份的改变而遗忘这段童年经历。当你被调至休瓦,没多久基地就失窃了。叛乱者公然假冒士兵,熟知门禁口令,甚至能潜入某些需相当军阶才能进入的通道。人人尽知基地有级别不低的内应,可大规模调查中完全没人怀疑到你——刚刚就任的、前途无量的秦上校。”
清冷的话语娓娓道来,林伊兰不给对方留半分辩驳的余地,“你甚至让叛乱者混入了皇家晚宴。当然他们很小心,令法官死得毫无痕迹,没给你惹来任何麻烦。我不清楚你们有着怎样的交情,毫无疑问的是你了解他,并愿为他冒相当的风险。”
秦洛沉默良久,既不承认也不辩解,“你从何处开始怀疑?”
“这次休假前我找过你,碰见你在场上较技。你近身搏击的技法与他非常相似。我同他交过手,不可能认错。”林伊兰淡然道,“正好我不怎么相信巧合。”
秦洛又沉默了一阵,抽了根烟衔在嘴里,慢慢打火点燃。
“菲戈让你看得太多了……”他嘲讽的笑容透过烟雾,看上去迷离不清,“我早对他说过,你非常危险。”
林伊兰等他说下去。
“幼年时我被人绑架,歹徒得了钱就把我扔掉,不是菲戈我可能已经死了。我们像兄弟一样长大,直到我回了秦家……”秦洛弹了弹烟灰,像是弹掉一段回忆,“来基地后为了避嫌,我们很少见面。酒吧撞见你的时候我跟他说别救,你是军人,沾上手会很麻烦,可他不听,说欠你的情。公爵介绍时发现是你,我吓了一跳,还想幸好菲戈没跟你扯上关系。结果等我去找他的时候看见了什么——他在和你跳舞!像一个愚蠢的、被爱情冲昏头的傻瓜,搂着你什么也看不见。”
潜藏的郁怒渐渐呈现,秦洛咬牙切齿,“他让我别娶你,说我给不了你幸福。可我有什么办法?难道要我对公爵说不,彻底得罪你父亲?那我的前程全完了,谁知道会被弄到哪个边境去打杂。我告诉他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碰你,放纵你们去偷情。”
秦洛冷笑一声,指了指颌骨,“结果他揍了我。”
“我警告过菲戈别再和你接触,可公爵还是知道了一切。清剿的事半点风声也不透,我像白痴一样领命行事,眼睁睁地看着菲戈烧成一团焦炭,还得装作若无其事。公爵要菲戈受罪作为对你的惩罚,他在不见光的地牢里逐渐腐烂,生不如死,我不能让我的兄弟那样活……如果能进水牢我会自己去,可现在只能是你。”
与C区列为同级别警戒的地牢,没有特令根本不容接近,秦洛自知无计可施,唯有利用她特殊的身份另辟蹊径。
静默延续了很久,林伊兰终于开口。“我父亲即将动身去帝都接受议会质询,解释财政大臣一事。假如消息没错,你在订婚仪式后的报酬是前往南方城市的调令,如果赴任前没有变化,我会照你说的去做。”
得到了承诺却没有丝毫快意,秦洛僵了一会儿,终究忍不住低问:“关于孩子,你真的……”
“真的。”
“你既然猜出我和菲戈的关系,为何不留下他?”
林伊兰恍惚了一瞬,神情空洞而疲倦,“……他根本就不该存在。”
残存的希望覆灭,秦洛怒火如沸,死死地瞪着她,忍下了咒骂摔门而去。
“长官!”安姬惊讶地看着她的少校军服。
收拾好随身用品,林伊兰将提箱放在脚边,示意安姬坐下。“安姬,我的职务有一点变动,可能无法再做你的长官,中尉会安排其他队长。”
“长官您……”安姬惶然无措,弄不懂队长怎么会突然成了少校。她从未与高级军官近距离接触过,几乎坐立不安。
“这是我原来的军衔,任士官仅是暂时的。” 林伊兰毫无复职的喜悦,她柔声安抚着下属,“很高兴这段时间的相处,我会一直记得你。”
“我不懂……”安姬仍是茫然,本能地问出最关心的问题,“长官要调到哪儿?”
“短时间内不会离开基地,但要搬到另一个营区。”
安姬冲口而出,“我可以去找您吗?”
“抱歉安姬,”林伊兰忍住一声叹息,“可能会不太方便。”
女兵失望地低下头,眼圈泛起了涩红。
林伊兰想了想,“安姬,可否帮我一个忙?”
“请长官吩咐。”安姬吸了吸鼻子。
“再过几个月你会退役,我可能这一阵都不会离开基地,请代我替嬷嬷扫墓,在墓前放一束鲜花。”
“请放心,我一退役就去。”记下墓地方位,女兵郑重地承诺。
“嬷嬷墓台下有一块活动的石板,底下放着一个铁盒,请替我把这个放进盒子里。”林伊兰递过一个小小的纸袋,略微伤感,“是我的头发,但愿能用它陪着嬷嬷。”
“是,长官。”依恋不舍的泪掉下,又被安姬飞快拭去。
林伊兰搂了下女兵的肩,安慰了几句便提起行李,踏进了钟斯中尉的办公室。
“长官,请原谅。”
钟斯闷不作声,从头到脚打量她的少校军服。
“假如可能,我希望我永远是您的下属。”
“滚吧。”钟斯背过身,没有再看一眼,“你是个好兵,但不该永远是个士兵。”
“谢谢。”
尽管钟斯没回头,林伊兰仍敬了一个庄重的军礼,告别了第三营。
复职仅仅是为了更方便地监控。换了陌生的营区,不必操练士兵,不必执行命令,不许离开基地,林伊兰被彻底架空,等待推迟到数月后的婚礼。
时间忽然间大段空闲,林伊兰挑了一个时机约见凯希。
神之光计划面临最紧要的关头,作为少数几名核心成员,凯希几乎连睡觉的时间都不够。尽管如此辛苦,见面时他却精神奕奕——历经数十载的研究即将破晓,兴奋的程度足以驱走一切疲劳。
研究中心的庭院设有茶点区,好容易凯希有空,两人漫散地闲谈。
“……博格准将虽然性格极差,但在生物方面极具天分,许多不可思议的设想都是由他提出,并以超人的智慧将其实现。假如没有他,项目根本不可能有如今的进展。”凯希搅着咖啡耸耸肩,“不过私下我得说他脾气太糟,得罪了一大批人,以至于到如今还无法授勋。”
“既然他如此重要,那些议员应该明白他的价值。”林伊兰静静地聆听。
凯希点头,“博格准将对项目保密极严,除了自己谁也不信任。许多高难度的操作他都亲手处理、禁止旁观,技术上实行封闭。所以目前帝国无人能取代他,议员们仍然得让他主管C区。”
林伊兰侧了下头,似乎有些好奇,“依你推测,假设神之光有一天成功,而博格触怒贵族被调离,你们能否独立施行?”
凯希想了想,“很难,毕竟许多细节我们不曾接触。我有信心,其他人难说。”
“为什么这么说?”
“博格导师进行的时候不让人近前,可事后我尝试过复制结果。不完全,但已经很接近,再多进行几次试验应该能同步。”凯希言语间充满自信,显然有相当的把握。
“凯希,你是个天才。”林伊兰由衷地赞叹。能在导师屏蔽关键操作的情况下,独自探索如此高难度的研究,绝非寻常头脑。
凯希笑得有几分腼腆,“其实我最初是心情不佳,想打发时间,结果却被研究本身吸引,反而从中得到了无数乐趣。”
“项目成功以后,你有没有想过离开研究中心?”
凯希茫然地摇头,“除了研究我想不出还能做什么。”
“你真打算在这儿待一辈子?”林伊兰凝视着好友,“你的家人非常想你。”
凯希飞扬的眼神黯淡下来,“我也很想他们。但即使成功荣耀也属于导师,帝国不会给我特别嘉奖。我既无门第又无背景,这辈子只能做一个研究员,根本不可能奢想离开这里。”
一反往常的善解人意,林伊兰仿佛没发现凯希的情绪低落,依旧继续话题,“假如出去的代价是远离你热爱的研究,你可愿意?”
“我……”从未想过这一可能,可一旦触及,亲人的面孔便浮现在眼前,凯希情不自禁地说出心语,“可能的话,我还是想回家。”
家庭的温暖袭上心头,越来越令人思念,凯希一时竟不由自主地失神。
林伊兰心底了然,微微笑起来,替他付了账单。
回家的念头一旦泛起便难以消除。凯希明知出不去,仍无法抑制地牵挂,父亲、母亲、妹妹、一同成长的伙伴、意气相投的挚友……他进入中心之前的生活丰富多彩,近几年却只剩昼夜不分的研究,日复一日单调乏味的工作,凯希突然觉得难以忍受。
“凯希!”一起操作的研究员提醒,“该记录了。”
凯希回过神,迅速记下试验数据,完成熟极而流的步骤。
“幸亏导师走了,否则又是一场骂。”搭档的同僚替他庆幸。
凯希有些诧异,“又走了?导师最近在实验室的时间比以前少多了。”
无论哪一行业,工作间隙都免不了交换八卦,研究员也不例外。“当然是另有原因,听说他迷上了一个美人。”
“以他的年纪……”凯希张大了嘴又合上,不敢多说。尽管地位尊崇,但导师年龄已逾六十,加上花白的发,半秃的顶……
“这跟年纪无关。”对面的研究员暧昧地挤眼,“中心没几个女人,更谈不上漂亮,不然以导师的地位早就左拥右抱了。”
另一名研究员讪笑,“大概是神之光即将成功,导师已忍不住要犒劳自己。”
刺激的桃色新闻成为趣谈,惹起众人阵阵低笑,却引不起凯希的兴趣。他摇摇头继续埋首工作,没两下又被打断。
“凯希,你一点也不关心?”
凯希莫名其妙,“为什么我要关心?”
“我们以为你曾经对她有意,你不是带她参观过研究中心?”
“怎么可……”凯希本能地否认,突然顿住,“你说伊兰?”
“那位绿眼睛的美人在中心庭院偶然遇见导师,不知怎么搭上了关系。”一名研究员道出私下听闻的消息,“这几天经常有人看见他们一起用餐,她可真有一手。”
凯希顿时失笑,“一定是弄错了,伊兰怎么可能和导师在一起?”
“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她……”不便提及好友的家世,凯希说了一半又顿住,随口敷衍过去。心底忍不住好笑,可怜伊兰无端成了流言话题人物,真是离奇而不可思议。
不久后,这份好笑在凯希眼中转成了难以想象的惊愕——那个在导师身边的丽影的的确确是她。博格亲自引导她参观每一个分部,提供极尽详细的解说,毫无保留地解答疑问,C区在她眼前彻底透明。
空前耐心的博格有礼得像一个绅士,一改阴沉暴戾的性格,替她开门拉椅,风度十足。面对她声音都低了许多,让在场的研究员目瞪口呆。
“伊兰!你在做什么?”凯希实在忍不住,趁博格暂离的空隙探问,“你……”
“凯希博士?”林伊兰转头望来,冷淡的神色像对一个陌生人,“你想说什么?”
凯希错愕地僵住。
“尽管我们是校友,但在中心还是请以军衔称呼。”她疏离的语气透着不耐,划出了无形的鸿沟,“谢谢你昔日的帮助。抱歉,准将在叫我了。”
倩影离开许久,凯希仍立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一旁偷听的研究员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可怜的凯希!显然她有了更好的目标,你对她已毫无价值可言。瞧那副现实的嘴脸,女人真可怕。”
凯希没有反驳,只觉得难以置信。那是伊兰?真是他所认识的伊兰?简直像躯壳里装了另一个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