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少年揉了揉眼睛,继续探头向上看的时候,旁边的师兄一脚踩在他脚趾上,痛得他直咧嘴。
“别乱动,丢了师父的脸。”师兄压低声音教训道。
少年也觉得是自己看错了,于是抖了抖身上薄薄的积雪,不再看向树冠,乖乖地抱着剑站好。
陆渐此时也不再藏身于树冠之上,而是借着昏暗的夜色,藏身在了房屋顶上。
两年来,他虽然内功精湛了不少,但轻功却一直算不得出彩,相较莲七还有所不如,刚刚竟是差点泄露了行迹。
石桌前的梁掌柜就是今天任务的目标。但他周围人手不少,如果强行闯进包围圈,陆渐不确定人群中是否隐藏着高手;但如果此时不动手,如果刘大侠答应了梁掌柜,下次动手时可能护卫力量要比现在更强。
莲七的情报中说,梁掌柜身边有十一个护卫,其中三个是高价雇佣的江湖侠客,八个是身强体壮的普通护卫。“武功平平”是莲七给这三个侠客的评语。
不过梁掌柜同桌的刘大侠,情报中并没有提及。杀手就是这样,情报会尽可能地详尽,尽可能描述清楚执行任务可能会遇到的各种情况,但任务现场往往都会出现情报中无法未卜先知的特殊情况,这时就需要执行任务的杀手自己决断了。
陆渐一直到现在都没动手,也是想再多看看这个刘大侠的深浅,在确定了他的实力之前,陆渐绝不会出手。
场中的谈判并没有僵持很久,刘大侠打破了局势,主动开了口:
“不是老刘待价而沽,只是我手下养着许多弟兄,大家都靠我吃饭……”刘大侠还是在为自己的谈价行为开脱。
梁掌柜也没对刘大侠的不爽利有什么不满,一个劲儿地在旁边附和着,却没有提出新价钱。
刘大侠见梁掌柜不再接话,知道三百五十两就是他给的最后价钱,于是也终于直入主题:“四百两,我便接了你这单。”
梁掌柜竟然很干脆地答应了。只见他右手一拍桌,大笑了一声,说道:“成交!”
两边的人都送了一口气,这场着实有些“冻人”的拉锯战终于结束了。不知这二位大爷在恐惧什么,竟然非要在院子里,冒着雪谈判。
原因只有陆渐知道,二人都站在院中,导致他无论从哪里起跳,都需要飞跃一大段距离才能近身梁掌柜,也算增加了一些麻烦。
此时事情谈成,院中二十来人暂时站上“同一条船”。
梁掌柜也春风满面,挽着刘大侠的胳膊说着讨好话。
看来刘大侠名声确实不小,雇佣他,让梁掌柜很开心。
两人手挽手地从石桌起身,弟子们给他们让出道路,他们便向着屋里走去,弟子们跟在后面。这院中的房屋不少,足够这二十来人居住。
“五年前,竹湘楼上,刘大侠的‘落梅剑法’技惊四座,全祀阳的人都夸您是谪仙子下凡呢!”梁掌柜不住地吹捧道。看刘大侠一脸络腮胡,一副野蛮凶悍的样子,没想到所学剑法竟有“落梅”这种雅致的名字。
两边的手下们都感觉很轻松,他们庆幸着终于不用在院子里挨冻了,虽然不敢超越首领,走在前面,但仍是在他二人身后争先恐后地往前挤,希望能快点进屋暖和暖和。
刘大侠突然止住了脚步。
刘大侠的动作十分突然,就像是撞到了一面透明的墙壁。梁掌柜一时反应不及,还在向前迈步,被刘大侠的巨力扯得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整个人死死挂在刘大侠的身上,才勉强没有摔倒。
后面挤成一团的手下们更是如此,本来挤来挤去脚下就不稳,前门带路的时候骤然停步,他们一时无法反应,前面的两三人都撞在刘大侠的后背上。刘大侠底盘很稳,只听“咚”的一声闷响,三人好像撞上了一株粗壮的树。
“你?!”梁掌柜差点摔倒,吓了一大跳,反应过来之后便由惊转怒,眼看就要对刘大侠的无礼举动发火。
“闭嘴。”刘大侠没有看向梁掌柜,他抬头盯紧了头顶的房檐,层层相扣的木制斗拱堆叠出房檐优雅的轮廓。
陆渐此时正趴在房顶上,众人所站的角度明明绝对看不到陆渐,但刘大侠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房顶、积雪、夜色一般,直接了钉在陆渐的身上。
“看来只能现在动手了。”陆渐本想等二人推门进屋的时候,从房顶落下,从背后出其不意地击杀目标。但现在被人发现,除了逃跑,就只能硬上了。
周围的弟子们终于看出情况有点不对劲了,看着师父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他们也都把怀里的剑攥在了手里,时刻准备防守或者偷袭。
梁掌柜的反应最强烈:“杀……杀手!这次居然真的轮到我了……”他恨不得把身体都捆在刘大侠身上,“刘大侠,亲哥哥,你一定要救救我!”
刘大侠臂膀一震,梁掌柜就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
刘大侠半蹲下身子,扎住马步,右手缓缓地抓紧长剑的剑柄,左手握住剑鞘,缓缓地拔下剑鞘。他的动作极为缓慢,仿佛在忌惮着打盹的猛兽一样。
“在下落梅剑法第五代传人——刘襄煌,不知阁下和梁掌柜有何恩怨,可否入院一叙?”
刘襄煌剑已出鞘,这一句邀请蕴含着内力,震得长剑发出低声的剑鸣声。
许久,无人回答刘襄煌的问题。
整座院落中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众人大气都不敢喘,呼吸时的呵气凝结在空中,在越来越暗的夜色中渐渐消散。
刘襄煌感觉到一股强烈的压力从这间房屋的房顶传来,他行走江湖多年,对这种感觉再熟悉不过,这是强敌来袭前的杀气。
但他毕竟是老江湖,五年前一剑出道,从此在祀阳城中摸爬滚打,终于站稳了脚跟。
此时虽然被杀气笼罩,但刘襄煌强摄心神,控制呼吸,逐渐调动内力控制住了杀气的负面压制力。他将注意力高度集中,紧紧盯着眼前的每一个地方,一旦敌人现身,只需要一瞬间,他的剑就可以刺中敌人的咽喉。
院中万籁寂静,大家仿佛清楚地听见,雪花落在地上的声音。
异变陡生!
嗖!
一道寒光,几乎以肉眼难以看清的速度,像一道箭矢一般,从房顶激射下来,直奔蓄势待发的刘襄煌。
夜色昏暗,一个人影裹挟着寒光从房顶跃下,高速带动的大风“呼”地一下撑开来者的斗篷,在众人看来,就像一只鹏鸟在空中展开了翅膀一般,遮天蔽日,杀气腾腾。
刘襄煌身上汗毛根根竖立,这人影带起的风势吹起了刘襄煌脚下的积雪,原本平静的雪地就像被投入了巨石的湖面一般,一下子掀起了雪的浪涛。刘襄煌不敢大意,腰马合一,将全部内力贯在剑上,用来迎接杀手的这一剑。
这一剑其实只在瞬息之间就从房顶刺到了众人面前,只是压迫力太强,众人神经高度紧绷,所以显得这一剑好像慢动作一样在空中缓缓地刺了过来。
叮!
一声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响起,两把剑在空中猛地相撞在了一起。
刘襄煌的脸上突然展现出愕然的表情。这一剑从出剑起就给了他生平仅见的巨大压力,让他觉得自己在鬼门关前走了一圈。
但是当他真正的接了这一剑之后,他发现这一剑初劲不小,但瞬息间就没了后劲,就仿佛出剑之人在两剑相撞之时就已经死了一样。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
一件厚重的毡袍落后长剑半步,像一只巨大的魔爪,向刘襄煌笼罩过去。刘襄煌这才看清,毡袍前,一柄长剑正自然地下坠,竟是一柄无人控制的飞剑。
空中携着寒光来袭的黑影,难道就只是一件毡袍吗?
刘襄煌一剑砍破毡袍,他的长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半月形的光芒。
噗通!当啷!
碎成两半的毡袍落在地上,几乎同时落下的还有一柄长剑。两个物事落在雪地,将积雪溅起,砸在地面的砖块上,发出一声沉闷一声清脆的响声,随后平铺在地面上,毡袍之后,并没有人。
噗嗤!
大概慢了一个呼吸的时间,一声刀锋刺进身体的声音在刘襄煌身后响起。
刘襄煌这才转过头去,想起梁掌柜刚刚被自己手臂一震,正摔倒在地。
这一回头,正看到一个人影蹲在梁掌柜身边,随后从蜷缩变得伸展,像一支箭矢一样,纵身跳出院子。
梁掌柜的心口插着一把匕首,匕首的锋刃在夜光下微微泛着接近绿色的异光。
梁掌柜已经躺在地上不动,两只瞳孔逐渐涣散了。
刘襄煌这才明白,杀手使了一招声东击西,用毡袍吸引住自己,却暗度陈仓,跳下来击杀了梁掌柜。
来不及多想,刘襄煌施展轻功跳上了房顶,想要追击杀手。
但当他跳上房顶的时候,却只远远地看到一个身影在院墙、房顶上来回纵跃,已经走出几十步远了。
刘襄煌本能性地要追过去,可是,转念一想,雇主已死,自己如果莽撞追击,遭了埋伏,岂不是枉送性命?
于是他停步了。
看着逐渐走远、越来越小的人影,刘襄煌心中一阵后怕。
虽然对方趁着夜色声东击西,不守侠客对敌之道,但假如他那一剑不是刺向梁掌柜的心口,而是自己的后心,恐怕自己这时也要受了重伤。
“杀,手。”刘襄煌在心中默念着这两个字,跳下了房顶。
……
陆渐现在其实并不好受。北地的冬天,寒冷和长剑一样可以杀人。
失去了毡袍之后,虽然他现在内力深厚,但仍然感觉浑身开始血流不畅。
将毡袍和长剑用内力推出并不难,但如果想要这一剑携带着汹涌澎湃的杀气,就要使出一百二十分的内力。所以,陆渐在这一飞剑上灌注的内力,是这场战斗里最大的消耗。
所幸自己行为诡异,梁掌柜周围又没有高手,自己才可以用匕首一击得手。如果没有莲七对于梁掌柜护卫实力的情报,陆渐决然不敢如此冒险,弃剑刺杀。
但结果终究是好的。
两年来,陆渐和莲七一直如此。其实每次任务都不是一帆风顺,总有意料不到的意外情况发生,但凡一步走错,都要送了性命。
陆渐一路穿过错综复杂的小路,一纵身,从一座小院的墙上翻了过去。
翻墙的时候,陆渐的胳膊不小心碰到了门前的匾额,敲得匾额摇摇晃晃。
匾额上只写着两个规整的大字:
“医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