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从头天晚上开始下的，到了第二天的早晨，整个大地都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雪被。雪停了，风也止了，四下里寂然无声。满世界的瑞雪景致，或因山川地势不同，恰如画家使用勾、皴、点、染等画技，创作了一幅绝美的雪后山河图来，令人惊奇叫绝。
方成文起床后，洗漱毕，看时间还早，又见周芹像一只懒猫似的，窝在棉被里起不来，他就到阳台上看雪景。只见窗外的风景换了颜色，显得愈发的淡雅宁静。老城周围高高低低的房舍、道路及物体，因雪勾勒出层次感。穿城而过的史河，被两岸及河堤的白雪、树木映衬的婉约静美，河水一路向东，流经下游的回水湾时，被山腰轻轻一揽，掉头向北而去。
方成文打小就喜欢雪，这样的雪景，他是一定要到外面看看的。出门时，他换了一双黑帮白底的运动鞋，既轻便又保暖；外面套了一件短呢大衣，下穿一件牛仔休闲裤。这是他喜欢的装束，简洁得体，干净利索。出了小区大门，他向河边方向去，从街道口穿过的冷风，还是让他打了一个寒颤。地上的积雪并不厚，没有昨天气象预报下得大，但积雪是那种粉状的颗粒，踩上去略有硬度，从鞋底发出细碎的声响。
小城还没有完全醒来，街道上几乎见不到一个行人，只有两间早点铺子的店主，开始为一天的生计忙碌起来。方成文踏着积雪的路面，每走一段就回头看看，身后则留下一串串清晰地足印。到了河沿路，他想往什么方向去呢？往河的上游去，能到达电站大坝跟前；往下游去，经盼桥和几家关停的老厂家属区，就到了回水湾。当他决定往下游方向看看时，心里已经有了明确的目标。
这条沿河路没修建前，河堤上原有一条小路，而河道因常年没有疏浚清淤，河道内淤积逐渐加厚加高，后被临街居民发现，开垦成为一畦畦菜地。那一片片蓬勃生长的菜地不断扩大，慢慢地向河中央茧食。然一旦上游水库开闸放水，河道内所有种植的菜地，顷刻间便化为乌有。但只要河水一退，沿河居民马上又开始垒石填土，播种施肥，很快河道内又恢复了生机勃勃、郁郁葱葱的丰收景象。
方成文踏雪漫步在沿河路上，这条观景大道修建年代并不远，后期又陆续投入资金加固坡堤，增加步道廊亭，栽种树木花草等，同时彻底清除了河道内开垦种植的菜地。现在东西两岸景观道路，向上去抵达电站坝底，往下直到回水湾拐弯处，全长大约二十多里，其中仅三四号桥东段仍是肠梗阻，没有连通，市民健身散步时得绕行衔接。
河边道路上的积雪比街上的要厚一些，过了盼桥一直往下走，就是一片片参差不齐的民房，再往前就看见了老缫丝厂的几栋家属楼。这些楼房还在，方成文似乎对它们生出了亲切感，竟停下了脚步，眼神定定地盯着其中的一幢楼，一时间，他回想起二十多年前的许多往事来。
那年，他从南方回来，刚顶父职上班不久。在他工作的乡镇，就有人张罗着为他介绍女朋友。二十好几的大龄青年，是该考虑成家了。再说在外打工这些年，经历那么多，凡熟悉的同龄和发小，基本上有了孩子，甚至有同学的孩子都上幼儿园了。想到自己确实到了该成家的年龄了，方成文答应了父母的要求，同意找机会去县城，到他姨妈家的女儿——大表姐家一趟，与大表姐介绍的一个女孩子见面，如果合适的话，就确定恋爱关系。
很快，机会就来了，县公司通知召开年终会议，并举办新年晚会，要求每一个基层单位都要上一个节目。主任为了交差，自然就想到了方成文，因为他最年青，年青代表活力。主任的安排方成文自然不敢怠慢，可一个人能演什么节目呢？方成文左思右想后，决定按通知中拟定的节目范围，决定写一首诗并背诵下来。他以一名新进职场的热情，并结合父亲一生挚爱的事业，很快就将诗写好了。主任把准备节目当作交差，并没有指望他能获奖，临行前只问他准备好了没有，连节目是什么都懒得看，就带他去县里参会。然而当临到他一上场，开口朗诵时，整个房间一下了安静了下来：
黎明勾勒着优美的线条/勾勒着小径尽头的几朵白云/生长青草的季节问候你早/生长黎明的晴空问候你早/你走向恬静的农家庭院/走向一种意境一片诗情/走向剪影般摇晃的竹林/然后在玫瑰色的晨风、鼓动的袖襟间/收获天真和幻想/......
阳光的犁铧还刚刚耕作/你的身影已消失在小径尽头/......
方成文那略带磁性的男中声，加之他通过对语速和感情的控制，将诗歌所要表达的意境很好地诠释了出来。当他朗诵完向台下掬躬时，全场已是掌声如潮。这是他从没有遇到过的情况，一时激动，竟害羞地像个大姑娘似的愣在台上，幸好台下的老主任朝他使了个眼色，他才慌慌张张地跑下台去。
这一次，方成文不仅给机构和老主任增了光，获得晚会节目的第二名，还在所有参加新年晚会的同事们留下了深刻印象。老主任一高兴，同意给方成文一天假，让他在县城好好地逛一逛。这就给了他第二天和周芹见面的机会，而他们的第一次见面竟带有戏剧性的成分。
第二天中午，方成文按约到大表姐家吃饭。大表姐家就在厂后面的家属区，他刚十点就到了，怕来迟了让大表姐难堪，毕竟大表姐作为介绍人，有些话他得当面问问清楚。然而，当他见大表姐为中午一桌饭忙得团团转，他竟找不到说话的机会。正在这时，他听见敲门声，以为表姐夫回来了。当他前去开门时，门口站着两个妙龄少女，一瘦一胖，身材娇好，个头也差不多。瘦的比较文静，胖的大大咧咧。胖的见开门人不认识，竟不打招呼直接迈进房来；瘦的朝他微微颌首，侧着身子进来。方成文对那个瘦的一下子有了好感，认准她应该就是表姐介绍的女孩。
两个女孩子进来后，房间里立马热闹了起来。胖女孩拿起遥控器，将方成文正在看的电视剧给换掉了，他有些恼怒，又不好说她。瘦女孩懂事，直接进了厨房，帮表姐做饭去了。一对比，方成文瞧胖女孩更不顺眼，并见她不时拿两眼瞅他，心想这女孩怎如此不懂礼数。气得拿起遥控器，又将电视换了回来。且一言不发地坐着，生生将胖女孩给晾在一旁。
等大表姐将一桌菜端上桌，表姐夫也下班回来了。大表姐这才有时间将两个女孩介绍给方成文认识，瘦的那个叫张丽，胖的那个叫周芹。然后，她说：都上桌吃饭吧，边吃边聊。等他坐到八仙桌上时，才发现他和胖女孩被劝坐在一方，大表姐和那个瘦女孩坐在一方，表姐夫坐在上首，表姐家的儿子坐在下首。方成文心知不妙，看来大表姐介绍的就是旁边这个胖女孩。自己即看不上她，且寻个理由脱身吧！
等吃饭时，他见跟表姐坐在一起的女孩，吃相极不雅，专从碟子中挑好的吃。而旁边的胖女孩只拣眼前盘里的蔬菜下饭，很少吃荤，且不一会先吃完下桌去了。方成文想不明白，为什么瘦女孩能吃但不长肉，而胖女孩吃得极少却显富态。等一桌人全部下桌后，胖女孩开始收拾残局，她麻利地将用过的碗盏，全部搁到一个塑料盆里，又将餐桌上的鱼刺、骨头等，用抹布赶进垃圾桶里，只三下五除二就将杯盘狼籍的客厅（过去套房客厅和餐厅一般不分），还原成吃饭前干净明亮的模样。
大表姐对方成文眨了眨眼睛，意思好像是说“你看这姑娘，还可以吧！”方成文是过来人，岂不明白大表姐的用意。他只是觉得胖姑娘过于单纯，行事还有些莽撞，从性格上看并不适应他，倒是瘦姑娘显得文静收敛些，但刚才她在饭桌上的吃相，无异暴露了真实的性格。他已知道大表姐想介绍给他认识的是胖姑娘，瘦姑娘只是陪她一道来的同事。但两个女孩站在一起，他还是觉得瘦姑娘更好看，背影有些像储红云。方成文一时不知道怎样才好，竟有些傻呆呆地坐在那儿发愣。
那个叫周芹的胖姑娘在厨房里清洗完毕，走出来时，两只手被冷水冻得通红。大表姐见状，让她赶紧坐下来烘烘手，这时那个叫张丽的瘦女孩起身向他们告辞，说下午要接班，她得提前去车间做准备。大表姐跟表姐夫打了个对眼，方成文没有明白他俩意思，忙说：“我送她下楼吧。”大表姐只好顺水推舟说：“那好，你代我送送张丽。”
方成文陪张丽下楼时，张丽故意走得很慢。到了楼下，看似文静的张丽，却像摸准了他的心思，对他说：“我今天当了一回电灯泡，是周芹硬要拉我一道来的。原来你表姐是想把周芹介绍给你，你看我这傻了巴叽的样子，好可笑焉。”
方成文一向对聪明女孩有好感，又见她说话带着娇嗔，心里竟是有些喜欢。“我也是第一次见她，以前连她姓甚名谁、家住那里都不知道。表姐是让我们见见面、处一处，也不知道能不能成。”
“那就是说你和周芹熟悉的程度，和我们俩的熟悉程度是一样的，对吧。”
方成文点点头，她说的确是如此。
“那就是说，只要你愿意，我也可以做你的女朋友，是不是这样？”张丽侧身斜视着方成文，眼神中带着是与她性格明显不符的大胆，这让方成文有些吃惊，难道她是一个双重性格的人。方成文点点头，说：“我们可以先试着认识一下，就从普通朋友开始处起吧！”
张丽说：“那我能给你写信吗？我能去你们单位找你吗？”
“这有什么不行的，可以。”于是，方成文将他的姓名和单位地址，都详细告诉了眼前这个名叫张丽的女孩。
方成文返回大表姐家时，他明显感觉到大表姐对他表现出不快，心里咯噔一下。他想是不是刚才送张丽下楼，让大表姐看出他对周芹有些冷淡，而对张丽过于热情。自己这样，岂不太伤大表姐的一番良苦用心了。
胖女孩周芹也准备告辞，为了弥补对大表姐的歉意，方成文主动提出送送她。下了楼，方成文问她住在哪里，周芹说她住在厂里的集体宿舍，方成文就说送她回宿舍。周芹问：“你敢吗，我们集体宿舍可是五六个女的住在一起，你还是别去了。”方成文一听，忙说：“我听你的，还是不去得好。”周芹说：“那你就陪我一道去办件事。”她也不管方成文同意不同意，就在前头带路。
方成文只好跟着她，从厂内家属区穿过，经过一道小铁门，来到临河边一个破旧的四处透风的工棚。他听见周芹轻轻一唤，只见一只黄狗从工棚跑出来，紧接着又有四条毛色混杂的小狗，吠吠地叫着跟在狗妈妈身后跑出来。大小狗见到她，如同见到久违的亲人，那些毛绒绒的狗尾巴，尽管长短不一，竟一齐摇摆起来迎接她，在她的脚前又闻又嗅，摇头晃脑，跳跃扑伏。方成文起先不知她来此处的目的，等她从提包里取出一个铁皮盒子，将装在里面的骨头和剩饭菜倒给狗吃时，方成文才明白过来，这个叫周芹的女孩，是过来给黄狗喂食的。
“你喜欢狗吗，狗是人类的朋友。我们家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养过一只狗，后来弄丢了，从那以后我们家就再也没有养过狗了。我妈妈说狗丢了，我哭了好多天，所以她才不允许我爸爸再养狗的。”
方成文听周芹讲她家的故事，就像跟朋友谈心一样，根本没有把他当作刚认识的一个外人。他觉得眼前这个女孩好可爱、好单纯，透明的就像是一粒露珠。方成文的内心突然就产生了想保护她的念头。
“你表姐是我们的车间主任，她跟我说起过你，讲你如何聪明好学上进。我知道你表姐想让我们认识，要是处得来再交朋友。但我不漂亮，我们车间最漂亮的是张丽，就是刚才跟我一起过来的那人，我能看出你对她有好感，从你开门让我们进屋时，你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她。虽然你极力掩饰，但我还是能感受得到，吃饭的时候也是，我们女人在感知方面天生就比你们男人敏感的多。”
方成文对她的问话有些好奇，“你既然知道小张比你漂亮，可为什么还要让她跟你一道来？你不怕她比你漂亮，让你觉得难堪吗？”
周芹昂起她白皙周正的脸，开心地笑着说：“有什么可怕的，是你的终归是你的，不是你的想追也追不到。漂亮只是外表，而美丽藏于内心，欣赏一个人不能只看他的外表，还要看他的内在。”
方成文被她的天真直率给逗乐了，也不知道这女孩的自信来自于何处。
“你笑什么，是我说的不对吗？”周芹看着他问。
方成文克制住自己不笑，很认真地回答道：“你说得太对了，我都赞成。”
周芹说：“我要回去厂里了，你呢？还回我们主任家吗？”
方成文：“我下午没什么事，等回去跟大表姐他们告个别，就回宾馆去。明天得赶回单位上班。”
“你要没事，那陪我顺河堤散散步吧。”周芹用手一指厂区后边那条小路。方成文想，她这是向我发出的约会吗？可看不出这胖姑娘有这样的心机。但在这寒冬腊月的河边散步，她真想得出来。既然她一个姑娘家都不在乎，我又怕什么呢，走吧。
这是方成文第一次陪着周芹，在这条河大堤与厂区围墙隔开处的小路上散步。路面坑坑洼洼，宽窄不一，向前一直抵达回水湾。他们的爱情也就从这一天埋下种子，然后慢慢长出藤蔓，终于生长出一片绿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