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来的蹊跷,似是四面八方,又似凭空而出。
一道黑影高跳上了屋顶,众人定睛看清,此人剑眉星目,须发晨星花白,身形匀称,面门一道两指长的伤疤,穿着一身火红官服,蹬双黑筒白底官靴,一手提着个红色布包,另一只整条手臂缠着段漆黑铁链。
“来了!来了!”又是高跳上来两道黑影,立在最先那人身边两侧,左边那人,长须及胸,面如傅粉,头顶光洁溜溜,高有丈余,一手贴在身侧,一手攥住杆红缨长枪。右面那人,戴着顶花翎官帽,帽沿垂下一帘黑纱,看不清面貌,身形适中,两侧腰间,各挂着一柄弯月长刀。
“事情办得怎样?”山羊胡捋捋短须,望着中间那人,问道。
那人仰面大笑,飞身跳下,扔开手中大红布包,摊散开来,赫然是挤在一起的十几枚人头,抱拳道:“上官氏,幸不辱命!”身后二人也是飞下墙脊,站定两边。
众人爆发惊恐的喊叫,纷纷慌不择路地四散逃开。
“好!”山羊胡重重拍拍已然呆滞的陈九杨肩头,“这位公子,你想必是身属赵家村,前日赵家村遭屠,这些人便是罪魁祸首!”转过头望向三人中的大哥,身处中间的上官金鞭,“还有余孽未除?”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山羊胡满意地点点头。
陈九杨神情呆滞,不自觉,两行热泪顺着高耸的颧骨流下。
“唉!”刘拂水扒在街角,叹了一声,拂袖去了。
上官金鞭见眼前陈九杨神情激动,涕泗横流,露出不解的神色望向山羊胡。
“劫数,劫数!”山羊胡避开上官金鞭的眼神,闭目叹道。
风把泪也吹干了,陈九杨双膝砸地,跪在上官金鞭身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多谢恩公一报全村五十六条人命大仇!”转过身子,朝着山羊胡,刚要屈身磕头,就被一股气力托住,身子屈不得分毫,抬头望去,只见山羊胡一副仙风道骨,“拜入藏剑阁,一拜天地祥瑞,二拜至亲长辈,三拜恩公恩母!你先起来吧!”
陈九杨直起了身子,站定一旁。
上官金鞭三人抱拳相辞,提起布包便走。
山羊胡让壮汉赶退还留着的几十余人,却见着个老叫花,吵吵囔囔,“不成不成,烧鸡还没吃!”几个壮汉把老叫花拢在中间,伸手来抓。
“不成不成,烧鸡哪能不配着一枝翠!”老叫花身上跟抹了油似的,在几人身下滑来溜去,竟是到了山羊胡脚边,骨溜站了起来,顶着个酒糟鼻,歪脑袋凑近山羊胡,“你啊,我认得你。”身后大汉又都快步抓来,老叫花几个翻身,站到还剩半坛的仙人醉边,一把抓起酒坛口,仰脖子大灌特灌。
几个大汉还要上前,山羊胡伸手拦住,移前一步,双拳抱圆,恭声道:“不知前辈…”
老叫花喝了个痛快,拿满是污垢的袖边擦擦嘴巴,满不在乎地摆摆手,“什么狗屁前辈,你拿只好宝楼的烧鸡过来,我喊你前辈。”
山羊胡愕然,抬起头,就看见老叫花卷起旋风,到了陈九杨身边,重重拍打肩头,嘿嘿笑道:“小兄弟,可别忘记我的烧鸡!”脚步轻移,众人还没瞧清,就绝了踪影。
陈九杨感到给老叫花拍打的地方,涌入一股热流,虚弱的身子顿时舒服了许多。
山羊胡望向陈九杨,笑道:“跟我回藏剑阁吧。”
石仙城官府门面不大,装点也略显陈旧,也就门口左右的两尊石狮子,才显得出官府威严。官府说是官府,直辖管领的却是藏剑阁,设立初衷也是管理俗世事务,在辖下百姓供奉上贡的同时,提供安全保障。
上官金鞭三人迈步过了府门,碰面几人打了招呼,径往城主书房而去。
上官金鞭让边上两人站定门外,推门进去。
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坐在案后,左手捻须,右手轻握书卷,好不自在。
“上官三廉出门,想必是马到成功!”城主逍遥书生柳散邪放下书卷,语气和蔼地问道。
上官金鞭登时单膝下跪,面色惶恐,沉声道:“城主大人,东西不在那里!”
“不在那里?”柳散邪从大座上走下,晃悠到上官金鞭身边,五指曲成鹰爪,死死扣住其肩头,扎破衣服,透进血肉。
上官金鞭额门渗汗,两边太阳穴高高鼓起,青筋暴起,却仍不吭一声。
“好!很好!”柳散邪收回爪子,又踱回大座,继续捧起书卷,“走吧,我知道了。”上官金鞭领命,躬身退了书房。
上官金鞭站定二人中间,左右望了眼,招手示意跟上,三人前后过了府门,转进边上大街。
“大哥,城主他怎么说?”拿红缨枪的光明顶,是上官三廉的老二,上官长虹,一杆缨枪,出神入化,望了眼上官金鞭肩头的创口,皱眉沉声道。
“没什么,办事不力,城主只是略施小惩。”上官金鞭无所谓地朗声一笑,伸手搭在边上两位兄弟肩膀,扭头转向一边,“不说这个了,玉刀你的九九乱麻刀,练的怎样了?”
上官玉刀看不到表情,跟着走了几步,发出了尖细空灵的声音,“九九乱麻刀,不日便可大成。”
“好!哈哈哈!”上官金鞭宽慰地拍拍两位兄弟肩头,领着两人进了街角一家装潢精美的酒楼。
城主府书房内,柳散邪搁下书卷,踱步起身,到了书房南面,仰面看着稳当挂好的一副三首麒麟像,面目狰狞,须发皆张,四蹄之下,驾雾腾云,边上生花几笔,点出一株形简意丰的柳树。
“麒麟无柳可生,柳无麒麟便死。”柳散邪伸手抚过麒麟纹路,停在柳枝上,神情黯淡下来。
石仙城墙围了有千里方圆,剑岩水为界,南面市集繁华,百姓安家立业之所,北面山脉此起彼伏,仙气氤氲,藏剑阁便在此开宗立派。
日落月升,山羊胡把陈九杨提掣在手中,快马朝前,一炷香功夫,便已经从南市到了北山。
“就是这里了!”山羊胡驭马停在一块玉碑前,放下陈九杨,一拍马股,朝山林深处自在跑去。
碑是白玉雕刻,边角极不规则,这方那圆,玉碑这面一片斑驳剑创,似是发狂而作,细一打量,剑意通透勃发,有收敛,更是狂放。
陈九杨看的入神,山羊胡自豪地捋捋须子,出声道:“本阁祖师爷当初开宗立派,一日星夜,酒饮至醉,壮志聊发,一根苇叶,在浑然天成的白龙玉上挥洒道意,单臂托着白龙玉,腾行千里,选定这处山头,创立藏剑阁!”语气之中,满是对往昔的追思与慨然。
千阶之上,云雾缭绕,而尽头便是藏剑阁大殿。
山羊胡拂退众大汉,领着陈九杨拾阶而上,走到半道,上边走下两个仙风道骨,神色自若的年轻青袍道人,目不斜视,经过二人身边。
山羊胡一路看着两位道人消失在阶下的云雾中,眼中闪过一抹赞扬,“不错,年纪轻轻就有青袍加身。”扭头见陈九杨疑惑不解,便又解释开了,“藏剑阁等级森严,赤青蓝紫,四色袍服,新入门的赤色短袍,够了功德修为,换赤为青,一袭长袍,蓝紫二色,却是对门派有大功绩,才能披挂。”
谈着话,不一会就到了大殿前,山羊胡让陈九杨先在外边等着,先一步入殿,一炷香功夫行,双手恭敬地捧了身叠放整齐的赤色道服出来,身后还跟着个赤袍小道人,脑袋不安分地左右乱转。
“拿着吧,让你钱宁师兄带你去弟子宿住地方,顺带教你规矩,老朽便告辞了。”山羊胡把赤色道服交到陈九杨手中,拉过身后小道引见,装模作样打了个揖,“在下钱宁,高你一辈,愧领师兄之名。”山羊胡足上有力,飘飘然去了
钱宁领着陈九杨,踏上一条幽静小径,两边培树,枝繁叶茂,花开如靥。
两人一路谈笑,陈九杨也了解了大致事务,云雾拂开,露出一片连在一起的竹顶小庐。
“到了。”钱宁弗一出声,就听见前面一阵吵嚷,一伙黑影涌了出来。
“打他打他,最低贱的弟子,还敢惹风三少!”一阵群情汹涌,一道黑影被推搡出来,滚了几滚,仰面倒在陈九杨脚边。
“救我,救我!”那人一把揪住陈九杨裤腿,急切地大声求救。
“走吧走吧。”钱宁使了个眼色,努努嘴,让陈九杨赶紧把人扒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陈九杨自幼山林间长大,身边只有娘亲邻里,相互扶持,朴素纯真,一见这人倒在自己脚边求救,便就心软,赶忙扶起这人,还没来得及问话,那伙人已经杀到跟前。
“喂!你干什么!风三少要打的人你也敢帮!”站在最前的两人之一,踏前一步,拿手指着陈九杨鼻头,趾高气昂地喝骂道。
陈九杨一看这人,也与自己一般,穿的是赤色道服,但却狐假虎威,端着极大的威风。
“问你话呢!”这人被盯得恼了,又久不见回答,探手来抓,陈九杨稍一错身,闪避开去。一下不成,顿觉面子挂不住,这人一拳捣出,钻在陈九杨心窝上。
陈九杨倒退几步,咧着嘴巴,揉揉胸口。钱宁见状不对,早已闪到一边。
陈九杨让揪着自己裤腿的那人松手,站定一边,抱拳刚要说话,那人一拳得势,踏前三步,还要打来。
“让你在三少爷面前逞威风!”那人嘴上叫嚣,两拳裹挟劲风打来。
避无可避,陈九杨摆定架势,迎上拳头,双腿一蹬,却好似要飞上云霄,一蹦蹦了四五米高,连自己都被吓住,直愣愣落在那人身后,瞪大眼睛盯着自己双腿。
“你!”那人觉得挨羞,为之气结,转身还要打,大伙人里传出个慢悠悠的声音,“够了!还嫌脸丢得不够吗!”那人脸上红一片白一片,退到一边。
大伙人自行散成两拨,空出条小道,瘦高身影走出,不着道服,披着俗世富家的马褂短裤,有金有银,轻摇纸扇,缓步走出。
“三少…”那人站在三少爷身边,脑袋垂下,还没说完,三少爷纸扇收拢,飘飘一击打在那人脑袋,后者眼前一黑,侧飞出去。
“丢人东西,一个下阶的贱东西都打不过!”三少爷扭目望向陈九杨,抹开纸扇,走近几步,“啊,你这个贱东西很面生啊,刚进来的?”话还说着,三少爷已然出手,扇骨吐出剑刃,割风刺来。
陈九杨怎料这人如此狠毒,上来便是致命招数,三步连退,这剑刃吐出奇长,来得也快,更容不得闪避,陈九杨脑海中闪现父母音容,已准备引颈受戮。腰间蓝光一闪而逝,一条蓝线蜿蜒着延伸到右肩头,盘旋着打转,绕满整条右臂,陈九杨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右手闪电般抬起,两指捏住刺来的剑刃,道服宽大,也没人看出端倪,除了直接交手的三少爷。
“你!”三少爷抽动纸扇,却不动分毫,当下松手,拍掌打来。
陈九杨扔开纸扇,迎掌对上,湛蓝光辉大盛,隐有一条小龙咆哮着凝成。
两掌相交,风云激荡,各自飞退十几步。
陈九杨收回手掌,难以置信地盯着。三少爷打出的那条手臂无力垂下,微微颤抖,整个手心都成了焦黑。
“你好大的狗胆!恃能行凶!敢惹我风过谷风三少!你知不知道我爷爷是谁!”风过谷色厉内荏,怒声骂道。
钱宁见势不妙,赶忙凑了过来,一揖到地,诚惶诚恐道:“这小子新来的,拂了三少爷的面子实属不该,我代他赔罪!”拉着陈九杨的手,作势就要跪下。
“哼!拂了我的面子,跪下赔罪就算了!那明天东来一人敲我一棍,西来一人砍我一刀,那是不是跪下认错,我都得原谅他们!”风过谷见两人势弱,气焰就上来了,接过身后人递来的纸扇,好不得意地摊开扇面,咄咄逼人道。
钱宁喏喏不知何语,突然惨叫出声,风过谷趾高气昂,大脚踩住钱宁手掌,左右扭了几下。
“贱东西,也敢和我讨价还价!”风过谷表情狰狞,嘴上也不饶人。
相似的语气,相似的神色,陈九杨又恍如回到了当初赵家村遭屠的那一夜,而身前的风过谷便是屠尽村民的那些匪徒!
“啊!”陈九杨发出一声野兽般低吼,身子腾地直起,两手抓住风过谷大腿,猛力摔往一边。“你在干什么!”钱宁大惊失色,拖着身子就抓住陈九杨手臂,死命摇晃。
身后大伙人爆发骚动,齐齐挥拳打来。陈九杨跨过躺到在地的风过谷,双拳齐出,裹挟劲风,一拳掀倒一个,片刻间,就全倒在地上辗转呻吟。
“你…我要你死!”风过谷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指着陈九杨,眼带杀意。“完了,都完了。”钱宁坐倒在地,双手无力垂下,眼神涣散。
“杀我?我先杀你!”陈九杨双目赤红,原先箍在脑后的长发披散开来,状若疯魔,十指大张,扑抓过来。
“咻!”银光闪来,一柄长剑架在陈九杨颈前,往下一压,敲打伸出的双手缩回去,倒转剑身,拿剑环撞在陈九杨下颚。
陈九杨脑袋一歪,昏倒过去。
“陆叔叔,这小子没事吧?”玉竹山碰着的俏皮姑娘蹦蹦跳跳走了出来,那边上的,便是寸步不离的陆剑隐了。
“没事了,这小子没有功力,却能入魔,奇哉奇哉!”陆剑隐收回长剑,白袍整洁,淡然道。转头向了钱宁,“你且带他回去吧!”便要离开。
“喂!你是谁!敢放我三少爷要杀的人!”风过谷推开搀着自己站起来的人,拿手指着陆剑隐,大喊道。
陆剑隐身形不顿,仍是往前,倒是身后的粉色倩影银铃一笑,几步到了风过谷跟前,左右开弓,“臭嘴!臭嘴!该罚!该罚!”打得两颊肿的好像猪头一样。
“少爷!少爷!”陆剑隐两人在一片惨呼声中飘然离去。
钱宁扶起陈九杨,矮着身子,绕道走了。
“别走啊,带上我。”救下来的那个弟子,见着钱宁二人走远,赶忙出声,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