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家在京城是个老牌世家了,祖上也与皇家连过姻,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和皇家也算的上是亲戚,逢年过节的时候也会受邀进宫参加宫宴。
在三十年前,赵润和赵霏这对兄妹俩还是小透明,母妃早亡,母族式微,不得圣宠,在宫里就是个随便哪个受宠的低阶嫔妃都能欺负的小可怜。
驸马还记得他第一次见到赵霏的时候,是年关的宫宴上,他嫌人际交往无聊,仗着是受宠的幺儿,便趁着人多悄默默地溜了,跑到御花园中找地方歇着。
只是他的方向感不是太好,尽管跟着母亲进宫多次,也在御花园玩过几次,可最后还是很容易就迷了方向。
那一日,他照例找不到回去的方向,正要随便找个宫人带路,就听见廊柱后面有争吵声。
他那时好奇心旺盛,想也没想就跑了过去,正好瞧见几个宫人对着一个小女孩非打即骂,那小女孩也是倔,身上都落了伤痕也不知道服个软,像匹执拗的幼狼,双眸死死地瞪着那几个打她的人,仿佛随时都能反抗搏命一击。
他瞧了觉得这小姑娘真可怜,便学着戏台上那些英雄救美的戏码,站出来严声厉喝,瞬间觉着自己仿佛光芒万丈,气场高大两米八!
那些个宫人看出他身上的穿戴不俗,料他是哪家的贵胄小公子,一时不敢招惹,被他训了也只敢低头挨训。
英雄救美的戏码演足了,心满意足地扭头去找小姑娘,结果表情顿时僵硬在脸上。
什么情况?
人嘞?
原来小姑娘趁着他训人的时候跑走了。
后来他很是怅惘地和自家娘亲说了自己英雄救美的光辉事迹,毫不意外地被讲了一通。
这件事后来就被他掩藏在记忆深处,若不是那日册封大典偶然一瞥,这件事或许将永远被掩埋在脑海深处,等到晚年的时候不经意间被翻出,用感慨的话语和小辈们谈及以前的英雄往事。
虽然那时候,赵霏和小时候有很大的不同,可就是这么巧妙,他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当年救过的小姑娘。不知为何,他忽然想问问她,当年自己帮了她,怎么最后连句谢谢都没有?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拿那个曾经被欺负到遍体鳞伤的小姑娘,如今已是尊贵无比的长公主,享封邑,高高在上令人无法匹及,而他,不过就是个靠着祖宗封荫,闲散度日的普通世家公子。
呵,算了,做好事不留名,他可是大大的好人呢。
只是,不知是有意无意,更多关于赵霏的事情传到了他的耳中,比如说她和赵润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如今,再比如说赵润对她的信任疼爱,更比如说,她那出身商贾却有着从龙之功被授予爵位的未婚夫。
第一次见到那个人时,他惊愕住了。
从未想过,这世上居然还会有人和他长得如此相像,宛若镜中自己,可虽然长得像极,但这两人站在一处却不会令人分辨错。
宇文谦前途光明,事业有成,又有如此可心的未婚妻,自然浑身上下散发着自信骄傲,如烈阳一般灼灼。而他,见过的人都说他的眼中有光,像春日太阳那般灿烂。
然而……
一个是春日暖阳,一个是夏日烈日。
便是再像,也是不一样的。
自从知道了自己同宇文谦生的很像,便有了个荒诞的念头,如果,如果娶公主的人是自己呢……?
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自己狠狠地压在心底,只是有时候午夜梦回之时,会有这么一种恍惚感。
到了赵霏和宇文谦大婚的日子,他和一众好友到了临街的酒楼上坐着,看着婚车路过,看着那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满脸的幸福笑意,自己只能机械一般一杯一杯灌着酒。
那夜,他醉的厉害,到了第二日醒的时候,头还昏昏沉沉的,然而小厮的消息让他瞬间犹如被雷劈了一般惊醒。
宇文谦被抓了,宇文一家也下了牢,至于长公主,因为还没有行完礼,便不算的礼成,不是宇文家的新妇,自然是被皇帝接回了宫。
在这一瞬,他心里闪过了无数的念头,然最后通通只化为一个念头——她会不会很伤心?
似是失了魂一般,他匆匆跑出了家门,跑到了皇城脚下,险些被守将当刺客拦住,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呆呆愣愣地看着那高高的宫城,被赶来的家人拖拉硬拽着带走。
后来……
如做梦一般,宇文谦死了,宇文家也被灭了族,曾经如此红极一时的勋爵人家,就如繁花开败后迅速凋零,在这个世家遍地的京城中,不过激起一阵涟漪,很快就被人淡忘在脑后。
至于曾经险些嫁入宇文家的那位长公主,并没有因为未婚夫的事情而是了圣心,反而因为皇上对她的愧疚而诸多赏赐,不怕言官议论,赐给赵霏无上尊崇。
若是得妻如此,日后前程家族定当光明一片。
一时之间,不少的世家公子开始追求起这位“克夫”的长公主,各种讨好手段层出不穷,只为能够赢得佳人青睐。
奈何赵霏的眼中从来不曾有过他们的身影,甚至还让人轰这些人走,让不少人是铩羽而归。
但就是如此,也拦不住那群人,皇帝也不知怎么想的,许是怕赵霏一门心思都放在宇文谦身上,终身郁郁,便做主让皇后以各种名目开了宴会,邀请各位公子贵女参加,实际上就是想给赵霏找个中意的驸马。
看在眼中的自己自然是明白皇帝的意思。
宫宴,他要去参加。
或许这张一模一样的脸,在赵霏跟前能够有所不同。
知道他要去参加宫宴的第一时间,家里人便就反对,将他捆绑在家中动弹不得。
“咱家一开始便站错了队,战战兢兢到现在,这是什么浑水?你也想要往里凑?惹了皇上不快,咱家还能落得个好下场吗?!”他的母亲一边哭着一边训斥,而他自己挣扎不得,只能满嘴苦涩地应下。
原以为他二人注定无缘,可谁曾想,一日上元节灯会,他和赵霏在街上偶遇,偶然间相互对视了那么一眼,他清楚地看到了她眼里的震惊、痛楚,眼底的泪光在灯火下清晰可见。
街上人太挤了,他二人之间隔着人群,难以挪动,但他看得到她在奋力往这边挤来,眼神焦灼,表情急切,深怕晚了一步就看不见了一样。
僵硬的脚步微微一动,却不是上前,而是退后,接着人群快速地消失在人群中。
为什么要走?
不是想要在她跟前露面的吗?
不是想要利用这张脸让她记住自己的吗?
明明已经看到了,明明已经合了自己的意思了……
为什么还要走?
他不知道。
再后来,圣上下了旨令,给他和赵霏赐婚,全城哗然。
大婚时,他忘不了掀开盖头时,赵霏看着他那一瞬间的慌神,眼底隐隐浮现的泪光。
他知道,自己和那位宇文谦生的很像,也就是因为这张相貌,他成为了她的驸马。
不过,无所谓了,既然她成了他的妻,那他就用一辈子来对她好,让她在看到自己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不会是那个已经死去的人。
曾经,他以为自己做到了,或者说,对那个宇文谦,他已经没有了往日的那般嫉妒。
可事实证明,他没有自己想象的那般看得开、放得下……
“我到底该怎么做,你才能真正的将我放在心上。”而不是作为一个替身。
他握着赵霏的双手,在手背上小心翼翼的,虔诚地烙下一吻,卑微到极致地低声喃喃问道。
·
“这个叫宇文谦的肯定有问题。”像是发现到了新大陆一样,洛信肯定地下了定论,同时还不遗余力地劝说哥哥姐姐和他一起把这个人的背景给挖出来。
被迫拉来参与这种很诡异的挖人活动的洛修,并不想理会这个忽然兴奋起来的弟弟,同时还警告地告诫他:“这是母亲的隐私,身为子女,怎能随意探查?你这是对母亲的不尊重。”
洛信暗暗翻了个白眼,无力道:“可大哥你也看到了,阿娘认识的这位老故人很明显马上就要影响到咱们家的稳定安宁的生活了。阿爹那么一个成天乐呵呵的人,脸色都变得阴沉跟霜打了的茄——嗷!”
嘴上没个把门的结果就是被大哥给敲了一顿,还挨了一记眼刀:“你再这样胡说八道,休怪我罚你抄书。”
自小被罚抄书罚出阴影的洛信,立马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保证自己暂时不乱说话的态度。
一旁保持沉默的洛舜忽然开口道:“大哥,我觉得三弟说的也没错。”
抬眸对上洛修不赞同的双眼,正色又坚持地道:“大哥,那个人很明显是来者不善,阿娘如今反应激烈,阿爹的态度也不明朗,我们身为子女,不应该帮父母解决问题吗?何况,也不是因为好奇而去探寻阿娘的隐私,只是想要进一步了解情况。兵法上不是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吗?”
洛信在一边连连点头:“二姐说得没错。有事弟子服其老,咱们做子女的更应该帮阿爹阿娘他们解决麻烦才是。”
洛修闻言,看着两张相似的面孔执拗地盯着自己看,眼神中闪烁的坚毅光芒真是令人不认拒绝,只是……
你们两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能做什么?
不动神色捏了捏手指根,挨个儿给了一爆栗,冷声道:“这件事不是你们能查的,也别想着去插手。父母长辈之间的事情,做小辈的不便做、不便说,静观其变就输。”
“可是大哥——”
“洛信,尤其是你,把你的那些心思都给我埋心底去,别给父母亲捣乱。”洛修直接打断了洛信想说的话,告诫两个弟妹:“此事就此作罢,不早了,赶快回去,阿舜你今晚陪在阿华身边照看着点儿。”
洛舜犹豫了一会儿,点了点头:“知道了大哥。”
待洛修走了之后,两个龙凤胎互相看了一眼,心有灵犀地从对方眼中看出自己同样的心思。
“崔妈妈跟在阿娘身边最久,知道的事情也多,我想她应该知道这个宇文谦是个什么人。”洛信转了转眼珠子,眼底流露出一丝狡黠,“咱们去问问崔妈妈,一定能问出不少事情来。”
洛舜却是怀疑问道:“崔妈妈是阿娘的心腹,她会告诉你阿娘的秘密吗?”
洛信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道:“不试试怎么知道?二姐你放心,我自有法子去问出消息来。”
洛舜下意识地蹙了蹙眉头,迟疑道:“大哥不让我们去查,问的时候要注意,不能被大哥发现了,否则有你我好果子吃。”
洛信忽然邪邪一笑,扒着洛舜的肩膀,不怀好意地道:“二姐,现在你我也是同一根绳子上的两个蚂蚱,这种时候你我就该发挥出龙凤胎之间十足的默契,共同抵抗外敌——嗷!”
“二姐!你怎么说打就打?!”洛信捂着被一胳膊肘重击的胸口,疼的直抽冷气,委屈地控诉她。
洛舜淡淡地收回手,警告地瞪了他一眼,“只这一回,以后别想拉我干坏事。”
拍了拍手,洛舜道:“我要回去看看小妹醒了没有,既然要从崔妈妈那里入手,那你就好好想想该怎么问,别最后漏了马脚。”
洛信淡淡地“啧”了一声,还冷着的天呼哧呼哧地扇着风,冷不丁地打了个喷嚏。
回到屋子里,洛华已经醒了,有些茫然地揉着眼睛坐了起来,瞧见洛舜进了来,软声软气地喊了声“阿姐”。
洛舜连忙几步上前,仔细地查看着她的脸色,见她脸色红润、睡眼惺忪的,提起的心微微一放,略带指责地嗔道:“下次绝对不可以再自己跑出去了知道吗?你可把我们几个给吓坏了,阿爹阿娘他们带着人找了你好久。明早记得要和爹娘他们承认错误,明白了么?”
洛华还有些懵,而后有些反应迟钝地“啊”了一声,后知后觉地拉着洛舜的衣角,焦急地说道:“阿姐,我今日看到了一个和阿爹生的好像的人,我一开始还认错了人呢。”
洛舜眉头微微一蹙,尽管心中也预料过洛华见到了那个人,而且人也平安地回来,不过听她这么一说时,心中还是不由得咯噔了一下,忍不住担忧问道:“那他可对你做了什么?”
洛华摇了摇头:“后来不知怎的,我就晕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回来了。阿姐,我是怎么回来的?还有那个人,为什么会和阿爹长得这么相像?我怎么不记得家里有哪个叔叔伯伯和阿爹生的像的。”
洛舜拍了拍洛华的背,道:“是阿娘他们以前的故人,不是哪位叔叔伯伯。”
“故人?”洛华满眼的好奇疑惑。
洛舜道:“你呀,就别管这事了,还是好好想想明天怎么跟阿娘他们认错,你这次可真是太调皮了。”
洛华估计也认识到了自己的错处,小脸满是惶惶,不安地问:“阿姐阿姐,阿娘她会不会打我手心啊?”
洛舜捉住她的手掌作势打了一下,嗔道:“怕了?怕了才好,让你长长记性。好了,肚子饿不饿?我让人给你做些吃的过来。”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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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霏醒来的时候,觉着自己的手都要动弹不了了,偏头看去,她的驸马正紧紧握着她的手,似乎是怕她突然离开,与她十指紧扣地握着手。抬眸再看,靠着床柱睡得并不是安稳,双眉紧紧蹙起,眉眼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不安。
自己一定是把他吓坏了。
清楚地记得自己干了什么的赵霏微微一叹,刚动了动手想要拿出来,不曾想一下子惊醒了驸马。
驸马猛地睁开眼睛,有些愣神地眨了眨眼,见赵霏醒了,脸上的忧愁一扫而光,连声问道:“霏霏你感觉怎么样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眼睛还疼吗?你昨晚哭的太厉害了,我拿热鸡蛋给你敷了敷,还好没肿。”
“你,”赵霏犹豫地张开了嘴,迟疑地道:“你就没有什么疑问吗?”
驸马忽而扯开唇角讪笑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地挠了挠耳根,道:“霏霏,宇文侯爷那样的人物,我要说我没见过一面,你信吗?”
赵霏呼吸猛地一滞。
“我一早就知道我和宇文侯爷生的一模一样,也知道如果不是这张脸,京城那么多比我优秀、家世好的公子将军,拿轮得到我娶到你这么好的一位公主。”
赵霏咬了咬唇瓣,手指下意识地扣紧了被角,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一切我早就知道,也知道你不愿说,那我也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这不挺好的吗?咱们一家六口也不是和和美美地到现在?”
驸马开朗一笑,却更加让赵霏感觉对不起他。
“我……”
“不过霏霏,”驸马将笑容收敛,正色道:“宇文侯爷早就离世,不可能重生复活,他在你回京的这个节骨眼出现,说不准是为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