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沉昏暗的屋子里,空气像是能够凝滞一般,压抑地让人喘不过气,桌面上的烛火幽微,许是受这凝滞的空气影响,如同被定住了一般,带着丝丝诡异。
不大的空间中,摆了供桌,放了一些道家法器,一位年岁约摸有四五十岁样子的道人,手持拂尘,闭目念经。
不知过了多久,道人忽而睁开双眸,一道利光自双眸中飞快闪过。
只见他迅速起身抄起跟前宝剑,一手拿着拂尘,一手持着宝剑,踩着带有某种韵律的步子,在不大的屋子中挥舞起来,口中喃喃有词。
而后,身子忽然一定,将宝剑拂尘定在供桌上,双手结印,大喝一声:“定。”
原本像是凝滞了一般的屋子忽然不知从哪儿刮起了风,桌上的烛火被吹的摇曳,烛光时隐时灭。
“咳咳,高人,这便是好了吗?”略有些苍老的声音自阴暗处传出,一个时不时咳嗽、拿手捂唇的男人走了出来,眼神幽幽地盯着那供桌看,眼底的杀欲翻动,面相中透着一股狠戾。
道人看了眼他的面相,不动神色地将宝剑拂尘收好,行了一礼,道:“恶灵已被镇压,陛下可安心。”
又是重重地咳了好几声,压下喉咙中的铁锈味,意味不明地道:“如此是否说明,朕日后可不用再被噩梦侵扰?”
道人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声音喑哑地低笑道:“高人说的也是。只是朕被这噩梦困扰多日,依高人能力,这恶灵被镇压了自然是好,可若日后有个万一……还是要劳烦高人在宫中多留时日。”
道人眉头不经意一蹙,“陛下这是何意?”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悠悠转身,一边握拳掩唇轻轻咳嗽,一边朝屋外走去。
道人忽觉不妙,刚走几步便听一声巨响,一道铁闸门从房顶“轰然”落下,砸在地上的时候,地板还震动了几下。
“陛下这是何意!”道人眉眼间划过一抹震惊和怒意,几步上前握住栅栏用力一动,铁闸门纹丝不动。
就在道人惊骇于他的小心狠辣时,便听他有些虚弱地声音幽幽传来。
“高人不必费力,这闸门乃是玄铁所制,坚不可摧,就算你用尽浑身解数,没有机关也动不了分毫。”
“贫道已尽所能。”
“自然知道高人不敢有所藏,只是你已经是朕请来的第五位了,先前四位也是镇压了没多久便无果,朕也是不得不多留个心眼。”
道人一向知伴君如伴虎,只是却没想到贤明传天下的皇帝居然是如此无耻之徒!
以他的能力,想要动这铁门,无疑是蚍蜉撼树。
可恼!
可恨!
出了暗室,重新站在阳光之下,温暖的阳光洒在身上,驱逐掉了那渗入骨髓的森寒,让人不由得想要抻一抻手脚,像猫一样伸个懒腰。
“这阳光晒得人可真舒服。”赵润忽然感慨了一声,被岁月侵染过的面容已有老态,身子也不像年轻时那么挺拔,背部已经有些弯曲。
毕竟,他现在已经年过半百,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精力旺盛的年轻人了。
“之前霏霏来信说要回京城,人已经在路上了,算算日子,也要不了多久了。”
身旁内侍低头应道:“千阳与京城相距不远,想来不日长公主同驸马公子郡主便能回宫了。”
赵润闻言,眼中不由得带上了抹略微真诚的笑意,有些指责道:“这丫头啊,一走就是好几年,跟朕赌气,这几年都不知道回京看看她哥哥,等她回来了,可要好好说说她。”
内侍们哪敢回应这句话?纷纷讷讷低头不敢言,全做耳边穿堂风。
赵润也不在意有没有人回话,自顾自的说了几句之后,脸色忽然一阴沉,低声冷冷地吩咐道:“把这洞封了,命人安排的假山准备好了吗?”
内侍被他这么忽如其来的变脸给吓到了,虽然这些近身侍候的都知道赵润不像在外人眼中那般平易近人,真实的赵润喜怒无常,一不留神就会没了命,可是面对他突如其来的变脸,还是很难做到面不改色,低垂的眼中布满了恐惧,牙齿微微打颤,说不出话来。
没得到回答,赵润眉头一皱,不耐地“嗯”了一声。
内侍额上立即渗出斗大的汗珠,尽量稳着声音回道:“已经运到内务府,工匠已经安排好,随时都可以动工。”
赵润略微满意这个答案,颔首道:“吩咐下去,即日动工。”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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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的郊外,大大小小的庄子都是京城中勋贵人家的地产,一般普通百姓是不会到这里来,深怕一不留神冲撞到了哪位贵人惹了麻烦。
到了傍晚,田野小道上悠悠驶来一队车马,声势颇为浩大,一看就是哪个显贵人家出门的排面。
车队到了一处占地百亩的庄子跟前停下,门口处,一众管事早已等候好,待车马到了跟前,为首的领事走到跟前,恭恭敬敬地道:“恭候长公主殿下、驸马,诸位公子及姑娘,一路舟车劳累,房间已准备好,饭菜业已备下。”
“可。”
一道动听的女声自马车内传了来,车帘被人从里头掀开,先下来一个貌美女子,站稳之后朝着马车内一伸手,道:“殿下,请。”
一只皓白玉手从车帘内伸出来,轻轻搭在婢女的手上,紧接着整个身子探了出来,被婢女搀扶了下来。
管事不敢直视公主面貌,低首道:“请殿下虽小的来。”
赵霏看了眼庄子,“嗯”了一声,侧首往后看去,对好奇打量着周围的几人道:“一会儿再看,先进去吧。”
“阿娘。”其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小姑娘跑到跟前,挽着赵霏的胳膊,忽闪等我大眼睛充满了灵动之气,像极了她当年的模样。
“阿爹还没回来,我们要不要去找找他?”小姑娘的声音清脆如铃,宛若出谷黄莺,自带娇憨之气。
赵霏还没来得及说话,一位半大少年到了跟前,打开折扇悠悠扇了几下,举止文雅,加上那俊秀的面貌,真有种风流公子的模样。
“担心什么?大哥跟着阿爹呢,身边还有那么多人守着,还能掉水里去——哎呦!”小少年扇子摇到一半,文雅也装到一半,后脑勺便被人狠狠一敲,痛的往前踉跄了几下,捂着脑袋瞪着罪魁祸首,向赵霏抱屈道:“阿娘,你看看二姐,动不动就打我的头,我书读不好,多半是就是二姐打的。”
打人的姑娘与少年一般年岁,容貌也惊人的相似,一眼便知道这二人是对双生子。
只不过,少年的容貌偏俊美,轮廓中自带柔和风流,而差不离相貌的少女的眉眼却萦绕着英气,轮廓也较为冷硬些,身量纤长,卓上男装的话则比少年更像一位英俊公子。
赵霏每每瞧见这两人站在一处,总有种这二人性别生错了的感觉。
少女听弟弟抱怨,冷哼一声,不屑道:“你自己脑子不行,不是读书的料,就少往我身上泼脏水。”
少年气的跳脚,把扇子往手上一敲一合,作势就要冲上去跟少女理论,结果被少女一掌跟拍在原地。
挽着赵霏胳膊的小姑娘见自家哥哥姐姐又打闹了起来,已经是见怪不怪,还小大人一般叹了口气,道:“又来了。”
赵霏眼皮子跳了跳,声音略扬,道:“好了,吵吵闹闹地像什么样?还不快进来。”
少年愤愤地一挥开少女的手,“唰”地一下打开折扇,“呼啦呼啦”地扇起风来,结果自然不用说,又被少女敲了头。
“还没到暮春呢你扇什么风?冷死了都。”
少女不由分说,一把抽过少年的折扇,大步朝庄子里走去,少年呆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直接追了上去。
这庄子乃是当年赵润特赐给赵霏的,又是扩充,又是重新修缮的,方圆数十里都找不吃比这还要阔气面积大的庄子了。
头一回见这么阔气的庄子,姐弟几个一下有些惊愣,少年甚至还有些恍惚道:“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觉着自己是公主的儿子。”
毫无意外,又被同胞姐姐在肩上拍了一巴掌。
不过他这也不算夸张,赵霏虽然贵为公主,但许是之前受过苦的缘故,并不喜好奢华,一切都是怎么舒服怎么来,所住的宅院也不是往大、往豪华的方面来,甚至还不如一些四五品官员的宅邸呢。
被皇家的奢华糊了一脸的姐弟三人有些蠢蠢欲动,得了允许后,便带着下人逛起来庄子。
赵霏命人去将东西收拾好,坐在厅堂上,一边喝茶休息,一边听管事的汇报庄子上的收益。
这个庄子是她名下的产业,只是她久离京城,管理庄子并不方便,便一直都是皇帝派人替她搭理庄子。如今正主来了,管事的自然是要汇报工作。
一边听着管事回话,赵霏看了眼外头,眉头不由得一蹙,刚要吩咐人去找找驸马和大公子,就听一道响亮愉悦的声音从外头传了进来。
“霏霏!瞧我抓到了条大鱼!”
说话间,一个浑身湿透了的中年男子高高的提着两尾不停甩着尾巴的大鱼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和他面容七八分相似的年轻人,但是相较父亲的跳脱,年轻人看上去很是沉稳,走进来后朝赵霏行礼问安。
赵霏一下子惊讶地站了起来,几步走到跟前,上下打量着他,惊问:“你这是怎么了?不是去钓鱼吗?鱼把你钓水里去了?”
中年男子垂眸看了看浑身湿透的自己,打着哈哈神经大条地道:“没事没事,这鱼力气大,一不小心就掉水里去了,还好阿修反应快,把我给拉了上来。”
赵霏嗔道:“都湿透了还钓什么鱼?这天夜里还冷着,万一冻着怎么办?白竹,去,让人到厨房煮碗姜汤来。”
赵霏扭头嘱咐身后侍女,一侍女欠身应下,前去厨房准备姜汤。
“真不用这么麻烦,我身体阿嚏——”说着,男子以袖掩鼻,重重地打了个喷嚏。
赵霏怒道:“都这样了还想糊弄我吗?你赶紧回去换身衣服,然乖乖地喝姜汤!”
中年男子一下苦了脸,他最怕喝着些玩意了,觉得喝完下去之后,舌头都要不是自己的了。
赵霏吼完丈夫,视线对上儿子,瞧见儿子身上也有湿痕,便道:“一会儿你也跟着喝一碗。”
大儿子显然比老子要听话,乖乖地应道:“是。”
至于那两条活蹦乱跳的鱼,赵霏命人拿到厨房去处置。
驸马还没回屋换衣服,听到动静闻讯而来的姐弟三人就迎面而来,少年一马当先冲进屋子里,几步跑到驸马跟前,还没说话就被一旁的大哥给拦了下来,眼睛清清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道:“问安。”
少年暗暗吐了吐舌,抬手行了礼,道:“请父亲安,请母亲安。”
年轻人看了眼后头的两个妹妹,不用他提醒,乖乖地欠身行里问安。
驸马笑呵呵地道:“自家人哪用的着这么多讲究,别听你们大哥的。”
年轻人略有无奈地看了眼驸马,低声道:“父亲,礼不可废。”
驸马随意摆了摆手,“在自家里头就不要讲究这么多了。”
“阿爹,你这衣服怎么了?”少年一眼看出他身上湿漉漉的衣服,愕然道:“该不会真被我说中了吧?我说说而已的。”
驸马“嗯”了一声,道:“也没什么,一不留神被鱼拽水里去了,哈哈哈,那鱼可大了,力气也不小,已经拿到厨房去了,想看的趁早,不然一会儿就要看不到全尸喽。”
少女则关切道:“夜深寒气重,阿爹还是快些换身衣裳。”
驸马连声道:“好好好,听阿舜的。”
换好了衣服,姜汤也差不离熬好,光闻着那味,驸马就忍不住五官紧皱,连闻都不想闻,更不用说喝了。然而赵霏早就料到他会干出偷摸把汤倒了的事,便特意让小女儿在一旁监督着他,务必要错眼不错地盯着他把姜汤一滴不落的全部喝尽。
驸马在小女儿面前一向是光伟大的形象,怎么可能会在女儿面前表现出逃避模样?
暗道一声赵霏好手段,捏着鼻子,苦着脸,一口咕嘟咕嘟地喝下姜汤,忍着呕吐的欲望,翻着空空的碗底给小女儿看。
小姑娘拍手称赞:“阿爹真厉害,这是奖励阿爹的。”
说着拿出一块饴糖塞进驸马的嘴里,道:“糖甜,好吃。”
驸马喊着饴糖,点头:“嗯嗯,好吃。”
“阿爹,我也想跟着你们去钓鱼。”小姑娘托着下巴软声软气地道。
先前路过河,驸马说要去钓鱼时,小姑娘就蠢蠢欲动,也想跟着去钓鱼,只是赵霏念她年幼,怕出事就没有让她跟着去,让小姑娘惦念了一路呢。
“咱们不告诉阿娘,偷偷去。”小姑娘压低声音,古灵精怪地道。
驸马摇摇头:“不行,你还小,等你长大了点再去钓鱼吧。”
小姑娘失落地问:“那,长大一点是多少?”
驸马想了想,比划了一个高度,“等你长到这么高的时候,就可以了。”
小姑娘见状,更加失落了。
虽然喝了姜汤,但是吹了一路的风回来,驸马还是生了病,躺在床上一边呲牙喝着苦药,一边脸色比苦药还苦地听赵霏训他。
唉,苦也。
如此一来,得驸马养好病才能进京了,本来还劝赵霏带着孩子们先进宫面见圣上,免得让赵润等久了,然而赵霏说什么也要等他病好了才肯进宫。
“要我丢你一人在这儿?想的美。什么也别说了,好好养病,等你病好了,我们一家人一起进宫。”
驸马听了十分感动,紧紧握着赵霏的手,眼中是满满的柔情爱恋,“霏霏,得妻如此,是我一生之幸。”
看着熟悉到恍然的面容,赵霏有一瞬间的怔愣,而后不自然地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极其温柔的笑来。
窗外,狂风大作,雨点如锣鼓一般击打着窗户。
落了大雨,更加没法出行,少年依着窗,看着外头毫无歇意的大雨,哀叹了一声:“骤雨未歇,苦闷也。”
少女看了眼兀自发愁的弟弟,敲了敲桌面,道:“嫌闷就过来练字。”
少年生硬地转了话:“咦,我怎么突然觉得这雨下的很有意境呢?嗯,我要多看看会儿,酝酿一下诗意。”
少女:“…………”
过了两三日,这雨终于歇了,驸马的病也好了大半,只是雨刚歇,天气还凉着,赵霏便约束着他不让他随意乱跑,而少年早就憋坏了,得了同意后便带着人到附近溜达了,小姑娘也想玩,便偷偷摸摸地躲了人,跟在自家二哥身后跑了出去。
只是小姑娘人小腿短,不一定会儿的功夫就跟丢了,正在原地苦恼的时候,视线中突然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欢悦地跑到了跟前,扯着略有冰凉的衣角问道:“阿爹阿爹,你怎么在这儿?阿娘不是不让你出来的吗?”
话刚说完,小姑娘恍惚发觉不对,这个和她爹生的一样的人,看着她的眼神中满是漠视,表情冰冷,不像她爹,眼中始终都像是粹满了阳关般温暖。
一阵寒意自心间泛起,小姑娘害怕地倒退了几步,却被人一把抓住胳膊,只听他语调古怪地说了几个字。
“阿、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