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爷,我打不过鬼姐。”
“恩。”
男人靠在车中座椅背上,懒懒地应了一声。
疤哥开车很稳,没有一点的颠簸。
虎爷喜欢坐在副驾驶的位置,那里视野开阔,除去眼前障碍的遮挡后,车前的道路街景一览无遗——张谷神在后视镜上看不清男人的神情。
也猜不到男人的想法。
他盯着虎爷侧脸的轮廓,斟酌了片刻,还是说出心中的感觉:
“她一个人就能拆了那栋酒楼。”
仅凭单手就能压下自己,开山裂石只系等闲。
赤手空拳,难以力敌。
沉默了好一会儿,车内才响起虎爷的声音。
“我听说,那断角老鬼早些年是东国宫廷里的宦臣。”
他一愣,在虎爷平淡的语气里听出了少见的火气。
像淡淡的硝烟气息,还掺着一丝血腥味。
虎爷转过头,正好在后视镜中对上他的目光。
那对眸子中的光比平时深沉得多。
“或许,我真的要让老头子看看你。”
……
虎帮不是虎爷的虎帮。
至少在今天前不是。
虎帮发迹于二十多年前,那是个混乱的年头,一伙来自炎国的流民在首领的带领下,经过多年的街头打拼,才在下城区站稳跟脚。
这是背井离乡者得来不易的喘息。
那时龙门还没有下城区,那时的虎爷还叫小虎爷,在那段相当艰苦的岁月里,虎帮的兄弟与他一同追随他的一位长辈,虎帮的第一任虎爷。
帮派里的兄弟都知道,小虎爷是虎爷的继承人。于是随着年岁增长,小虎爷显露狰狞,而虎爷渐露老态后,大家都改口称小虎爷为虎爷,而虎爷则敬称为老虎爷。
人终究会老去,铁骨铮铮的汉子也会成为身形佝偻的老人。
老虎爷一直在有意为晚辈让渡权力,早年的身体暗伤与病痛也令其精力不济,难以应付帮派中的各项事务,直到三年前,老虎爷彻底退出帮派中心,将帮派事务全权交由虎爷负责。
所以虎帮的兄弟都知道,虎帮有两位虎爷。
在今天之前。
张谷神走过幔着白帆的灵堂,越过高大的立柱和拥挤肃穆的人群,隐约的啜泣声像无孔不入的穿堂之风,跟着他停在乌黑的棺椁前。
灵堂很大,站满了前来吊唁的宾客,他身后悲痛的面孔排成一道长龙,宛若系在棺椁上的摇晃绳索,想要把里头的逝者拉回人间。
里头躺着老虎爷。
病痛与暗伤还是带走了这个黑帮枭雄,或者说,异乡老人。
这并非张谷神第一次接触死亡与葬礼,在大柏街,在教会学校,他都目睹过这种沉重的仪式。
死亡会竭力将逝者的一切抹除,人们在用这种方式对抗死亡。
前方的吊唁者用手帕拭去泪水,在侍者的指引下离开,他再次前进几步,这下能看清棺椁里的逝者了。
那是个安详闭目的菲林老人,他穿着白色炎国丧服,双手搭在腹部,好像只是安静地睡着了,而非在灵堂中接受宾客的吊唁。
老人须发斑白,被入殓师打理得一丝不苟,只是这样看着,也看不出这个老人的双手曾经沾染了多少鲜血。
张谷神还记得棺椁中安详的面孔,这不是他与老虎爷的初见。
那也是在一场葬礼上,大柏街的街坊们悼念烧伯与他经营了一辈子的烧仔记。
当时,棺椁中的老人哭得很凶。
他深深地对着棺椁鞠了三个躬,最后再看了一眼老虎爷,然后走出灵堂。
人死灯灭,往事如烟。
他穿过白纱布幔,越过人群立柱,悲戚的啜泣声又跟上了他的脚步。老虎爷的离世是件大事,灵堂内吊唁者甚众,陆续赶来的人甚至已排到灵堂外,不知道又有几人的悲痛属于自己。
老虎爷的遗容将供吊唁者瞻仰一天,今晚会在灵堂中举办哀宴,无论敌友,下城区绝大部分黑帮都会派人来祭奠这位老人。
张谷神来到灵堂外,看着络绎不绝,几乎要踏破灵堂门槛的宾客,开始思考接下来在哪找个清静的地方。
有人来了。
他回过头,来人正好拍了拍他的肩膀。
“虎爷?”
“陪我走走。”
他有些疑惑,又很快压下,跟随这位今后虎帮唯一的虎爷,走进了灵堂的偏厅。
这里很安静,没有灵堂中本不该有的喧闹。
老虎爷应该躺在这里。他想。
虎爷没有说话,一路沉默着带领他前行,穿过七拐八拐的走道,来到地下的一间车库里。
“上车。”
那不是虎爷常坐的那辆堡垒一般的黑色改装面包车,而是一辆形制普通的黑色轿车。
他也没有说话,默默打开副驾驶的车门,顺从地坐上柔软的皮质座椅。
虎爷则坐上了驾驶位,在轰鸣中发动轿车,沿着通道缓缓驶出地下车库。
不知有几人能享此殊荣。
车厢中的张谷神看向车窗外,看着自己离那高大的灵堂,离那黑压压的人群越来越远,直至彻底消失在视野中。
车速很快,咆哮的发动机震动着钢铁之躯,在龙门的道路上飞速疾驰。
这是通往中城区的路。
当他反应过来时,轿车已经停在了路边。
这里是一家烧烤排档,排档的桌椅摆满了店面外的大街,现在天色渐暗,已有不少客人坐在排档外热闹地喝酒撸串。
张谷神心中惊讶,但虎爷已经率先下了车,他只好一同跟上虎爷的脚步。
“随便坐。”虎爷把车钥匙塞进兜里,就近寻了张桌子坐下,像是熟客一般向排档里喊了一句,“老样子,大份冚家铲!”
“好嘞!”门店里传来老板热情的招呼声。
说完,虎爷拿起摆在桌上的一瓶啤酒,咬开灰色的瓶盖,猛地灌了一大口酒液。
“虎爷……”
张谷神坐在虎爷对面,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虎爷流连花丛,露水情缘众多,却至今没有子嗣,而他也是老虎爷唯一的子侄后辈。
“我不喜欢葬礼。”虎爷打断了他的话,猛地把酒瓶拍在桌上,微醺的声音像猛兽打起了呼噜,“死人不需要这种东西,而活人……只有记不住死人的活人才会去。”
他一怔,看到了缠在虎爷手腕上的素白线圈。
“我不喜欢,也不需要,既不想去,也不会去。”
明黄的眼瞳依然锐利,却让他看到了些与往日不同的东西。
此刻的虎爷更像个人。
“您真是豁达。”他苦笑道。
张谷神犹豫了一下,也学着虎爷的样子,拿起桌上的一瓶啤酒,掰开瓶盖,灌了一口。
“咳咳!……这酒还是您喝吧。”
他的样子肯定是说不出的狼狈。
“你迟早得学会!”虎爷哈哈大笑,一口把手上的酒瓶灌到见底,扯着嗓子嚎了起来。
那是一种粗犷悠扬的调子,他听不懂其中的歌词,只觉得词组中的语调听起来像某种炎国方言。
男人放声高歌,毫不在意旁人的目光,昂扬高阔的曲调比露出半边脸的月亮还高了两分。
这是一首短歌,寥寥十几句就从高潮低至曲尾,当虎爷唱完时,排档外响起了热闹的掌声喝彩声。
“阿神,你也来一首。”虎爷又开了一瓶啤酒,撺掇他一展歌喉。
他有些为难,毕竟这与自己平时的作风大相径庭。
“在下城区混,迟早得学会这些。”
你迟早得学会。
张谷神听出了虎爷的话中深意。
“我不会唱歌,只会哼调子。”
“那也行!”
他踌躇了片刻,按照记忆中的曲调,轻声哼唱起来。
那是林风眠在拳会武坛后哼的曲子,他不知道歌名歌词,只记得是他记忆中最好听的调子。
曲调很轻,低婉动听,像松林中潺潺的溪水。
很难想象林风眠也会唱出这样柔美的调子。
他刚哼了两句,就被虎爷挥着手打断了。
“停,停!怎么哼的是二十年前的苦情歌!”
“苦情歌?”
“老歌了,离人愁。”
他一怔,想起了那夜林风眠的意气风发,还有男人坐在八方馆一楼,醺醺然的远眺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