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您能多陪陪无病吗?】
【阿爹,无病怕。】
张牧之终于停下脚步。
【无病,为父统帅北府兵马,身居神朝高位,肩负天下安危,有不得不为之兴责。】
他不理解。
那时的他看着父亲的眼睛,固执地认为世上没有比家人更重要的事了。
在龙门日久,一路走来,张谷神仍眷念着心中的小家,幻想在某一天,还能回到往昔平静的生活。
每天在家洗菜做饭,去槐树下吃着槐米纳阴乘凉,在街上与街坊们问候闲聊,为喜欢的人讲好听的故事,偶尔还能在安静的地方坐一会儿,看经过窗外的风雨何时停歇。
自私的梦想,平淡而纯粹。
但这是一张网,会告诉你什么是身不由己。
直到最近,张谷神才恍然发觉,这条路越走越长,路上的行人来来去去,有的人见过一面,又匆匆离别,有的人留下,与他相伴扶持,还有的人已走进了他的心里。
从国公府到龙门,从生父张牧之到养父林风眠,还有巧遇的塔露拉以及闯入的陈,再到八方馆的师兄弟和虎帮相识的青年友人,不知不觉中,他所在意的亲人朋友渐渐增多,肩上的担子也愈发沉重。
他已不再天真。
在无力时,他只能仓惶狼狈,随波逐流,而当他有了选择的权利,摆在眼前的砝码却越放越多,越摆越重,时刻考量着天平另一端的他。
这似乎是个悖论。
若是到了需要抉择的时刻,自己会如何选择?
眼见流离失所,暴征恶行,眼见尸横遍野,生灵涂炭,眼见天灾肆虐,怖疾厄散,眼见诸城沦陷,战火弥漫,眼见潮水汹涌而至,以后的自己将作何打算?
父亲的眼里有江海,高挂的烈阳,和连绵的群山。
……
虎爷召集了所有虎帮的高层,就在虎帮夜场。
张谷神去的稍微迟了些,东头的包厢里已经坐满了人。这段日子以来,帮派上下大小头目都忙得脱不开身,这里的人有些已许多时日没有互相碰面的机会,安静的房间中都是低沉压抑的寒暄声。
在这个“议事堂”里,他是近期刚入帮的新人,在座的许多头目都是为虎帮服务十多年的元老,不管是地位还是资历都无法相提并论,他的身影仅仅引来了几道目光,又很快从他身上掠过。
这里没有与他相熟的人,他在找了个无人的角落独自坐下,微微低头,垂着眼帘,像在位置上睡着一般,等待虎爷到来。
随着武道修炼精进,特别是今早神通初成后,他的眼眸里会不时闪烁精芒,这样泄露的气息难免会引人注意,只能垂下眼帘,用仿佛休憩的姿态来遮掩这种眼中异象。
就在刚才,朱蒂赶走围在他身边的陪酒女郎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这间包厢里的氛围其实并不平静,聚在此处的高层都在下城区见惯了街头厮杀,黑帮争斗,看似平和的笑声问候中都隐藏着机锋和血腥味,只是摄于虎爷的余威,压抑各自的本性。
从前的他或许难以适应,可现在的他已能很好地融入这里的环境。
不多时,张谷神就听到走向包厢的脚步声,他抬头看去,虎爷穿着花衫的身影出现在包厢门外。
高大的身躯像人立的大虫堵在门前,呼出浊浊的恶风。
暗流涌动的包厢沉寂下来,随后不论元老新人,都自发地站起身子。
“虎爷!”
一声声或恭敬或信服的喊声回荡在包厢内,这段时间在虎爷的带领下,虎帮的壮大有目共睹,从他手中流出的油水喂饱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张谷神看着虎爷,他会从他身上学到很多。
虎爷略微点了点头,在光影的笼罩下走进包厢中,慵懒地半倚在中央主座的沙发上,收敛起了那一身的煞气。
他看到了疤哥,这个虎爷的亲随司机跟在虎爷身后,两人的目光交汇时,疤哥和气地对他笑了笑。
众人在虎爷坐下后,才缓缓依次坐下,房间中的气氛再次沉默下来,与之前不同的是,现在所有人都隐隐围绕着一个中心,那个慵懒半倚的男人。
虎爷没有立刻开口,他倚靠在松软的靠垫上,睁着那对锐利的明黄眸子,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扫过了在场所有人。
男人似乎很享受与人对视时的感觉,用那对在虎帮上下都传得神乎其神的眼睛,去察看每一扇或逃避或惶恐的窗。
“中水要和虎帮讲和。”过了许久,虎爷才懒洋洋地说出了一个消息。
这个消息在包厢中掀起一阵波澜,众人放低了声音,开始兴奋地纷纷议论中水求和的事。
下城区打得够久了。
算算日子,下城区的帮派已经互相交火了小半年,几乎所有的黑帮都被卷入了这场无差别的混乱战争,厮杀,吞并,剿灭,所有帮派都被迫发动起来,半挟持着绑上这辆开启的战车。
这里就是半架绞肉机,拖着破烂的躯体轰轰作响,每天都有人死于街头斗殴,每一天都有大规模的武装械斗,暗杀,绑架,劫持,这些极端的手段时刻都在发生,不分白天和黑夜。
下城区的帮派消失了四成,剩下的也在舔舐伤口。
张谷神就是亲历者,他带着虎帮最能拼命的爪牙——那些骁勇敢战,一无所有的青年,走过几百条街,丈量了每一个虎帮盘口的大小长短,无论新的或旧的。
说实话,这是一件很枯燥的事,当看多了那些为了钱财的混战争斗,为了生存的以命相搏,就会被迫地变得坚硬起来,下意识地想要保护自己。
你会厌倦死亡和其他一些残忍的事,而非郑重其事地看待它。
他已经开始厌倦,这也是虎帮上下的声音。虎帮几乎每天都在不知疲倦地扩张吞并,帮派在这场争斗中已经获得足够的好处,现在最需要的是停下脚步,消化肚子里的战利品。
二十多条街,十三个赌场,六个码头,大大小小百来个盘口。
但虎帮不能退缩,不能做出任何怯弱的样子,即使强撑着最后一口气,也必须以最强盛的姿态迎接即将来临的每一场挑战。
中水的求和或许就是一个信号,预示着这场持续了五个月,造成下城区混乱的争端即将拉下帷幕,所有人都将获得宝贵的喘息之机。
在元老们议论纷纷时,虎爷又淡淡地开口:
“明天我亲自去谈。”
这可能是影响整个下城区风向的大事,由虎帮现在的主事人出面,也是应有之义。
有的人已经露出笑容,开始谋划争端平息后的打算。
未雨绸缪,勤谋不缀,才是下城区的生存之道。
“阿神陪我一起去。”虎爷的话惊倒了一片人。
许多人回想片刻后,才记起虎爷说的人是谁。
张谷神抬起头,睁开眼就看到了聚集在自己身上的灼烈目光。
如焰如炽,像几十盏聚光灯照在他的身上。
“虎爷,这……恐怕不太合规矩吧!”有元老为难地开口劝说。
让一个在虎帮刚站稳脚跟的新人,去参与这种油水丰厚的大事。
“我就是规矩。”虎爷的声音依旧是懒洋洋的,那对令人心悸的眸子又扫过众人,“还是说,你们打得过鬼姐?”
中水的鬼姐。
这话让所有想要开口的人再次沉默,他们都是见过鬼姐的。
虎爷不喜被人顶撞,于是在无声中,众人都默认了这个决定。
张谷神没见过鬼姐,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垂下眼帘,承受着虎帮众人异样的目光。
事件的发展超出了他的预期,但所幸他有认真听到虎爷的决定,不至于一头雾水。
那是他第一次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