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你干的不错,虎帮不会忘记兄弟的功劳。”
虎爷仍穿着一件花格衬衫,这个下城区的帮派大佬似乎很中意这种穿搭,即便这种品味让他看上去有些像海滩边的中年大叔。
但没人会在意这点,花衫男人仅仅是坐在张谷神面前,就像一只盘踞的猛虎,呼吸蕴着腥风,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像牙缝间挤出的血腥尚存的肉丝。
面对褒奖,张谷神没有说话,拿了虎帮的钱财,他只是做了分内之事。
他不会天真地认为昨晚在赌场为虎爷挡下弩箭,是救下这个大佬的命,也不会认为虎帮的人会因此对他青睐有加。
在赌场扑倒虎爷时,张谷神在接触中知道虎爷的身体在瞬间紧绷后,又即刻放松下来,他也感受到了那具身躯中潜藏的巨大爆发力,蛮横而狂躁,随时都能倾涌而出。
即使没有他,那几个弩手也伤不到虎爷分毫,最多让虎帮的人费些手脚。
龙门下城区生活的都是现实的人,帮派中人尤为如此。帮派里最需要猛兽,只要张谷神够听话,拿得动刀,虎爷就不会吝啬肉食赏赐。
虎爷没在意,也没有让他说话的想法,自顾自地说道:
“下城区最近不太平,只要把打下的场子守下来,以后你就跟我混。”
花衫男人露出了个冷血的笑容,嘴角似乎还沾着血渍。
下城区最近不太平,在稍微混乱些的地区,有十几个帮派在吞并交火。
这些天服装商场和餐馆的生意都萧条不少,特别是餐馆,昨晚张谷神回去时,已经早早地关门拒客。
疤哥也提前和张谷神知会过,虎爷最近在忙着扩张地盘,虎帮里人手不足,今天可能会安排他去守昨晚打下的赌场。
下城区一向混乱,龙门的律法几乎无法触及这里,因为黑帮们有着一套自己的规矩。
例如打下某个场子或某条街,只要能占据七天,其他的帮派都会承认占据者对这片地盘的正当地位,只要是守规矩的帮派,都不会轻易再来抢夺,就连普通的下城区居民,也知道七日后开门营业的说法。
说来有些可笑,在无序世界中生活的人,比任何人都更渴望秩序。
“好。”张谷神点头。
他要在赌场里待七天。
兴许是对张谷神很满意,又或许是有了谈兴,虎爷收敛笑容,又多看了他两眼。
“我见过很多人,有的迫于生计,有的寻求庇护,也有的单纯想出人头地,他们踏入黑道,只是在走前人走过的路,勒索、打劫、贩黑、街头拼斗、杀人放火、修桥补路——我只要看一眼,就知道他们会做什么,适合做什么。”
花衫男人的语气毫无波澜,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不相干的小事。
“但你不一样。”虎爷又笑,锐利的目光赤裸裸地落在他身上,充满侵略的意味,“……你好像什么都能做,但又不止于此,只要你的手再狠一点,心再硬一点,天生就是混这行的料。阿神,我很期待你的表现。”
混沌中盘旋的龙影翻覆了一圈,鳞甲上激起点点炎光。
虎爷大步离开,留下包厢中独自沉思的张谷神。
……
离开虎帮夜场时,时间尚早,张谷神便去了一趟打工的服装商场和餐馆,辞去自己的工作。
他在这两个地方只工作了一个多月,但也交到一些朋友,尤其让他增长了宝贵的社交经验,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上,都帮助他度过最初的那段艰难而迷茫的日子。
张谷神婉拒了老板的挽留,并向他们表达自己的感激谢意。
不管在哪,都希望心善的人能被世界温柔以待。
再之后,他去了中城区附近的市场,采购今天的菜品食材。
下城区不仅商铺极少,接受交易的市场更加少见,大多都是流动的私人摊贩,尤其是这个帮派频繁交火的时期,在混乱的区域,一切交易都需要足够的武力作为依靠。
张谷神买了半只生鸡、一尾鲈鱼、半斤牛肉还有一些蔬菜配料,准备做一顿丰盛的午餐。
实际上,中城区市场的景象摆设令张谷神很亲切,在买菜时多笑了笑,卖鱼和蔬菜的大婶就给他抹了零头,还多塞给了他几颗葱蒜。
最后,他乘上一班公交,来到一家药房,在这里抓了几味利消炎愈伤的草药,用来炖鸡增味,也有利于林风眠身体的恢复。
这家药房是龙门的老字号,八方馆十多年来的跌打伤药,增益补品都从这里采购,因此药房老板与他和林风眠是熟识,只是最近好像招了新店员,老板也不在店里,没能向他问候。
张谷神抓了药,也没有停留,直接离开药房。
等他回到出租房,已经接近中午,屋里除了林风眠,还有几个原来八方馆的学徒,他们来看望师父的同时,也会继续接受林风眠的指点,或是提出近来自己练拳的瓶颈疑惑。
八方馆不在了,但林风眠还在。
林风眠也愿意继续教这些学徒,唯有一点和以前不一样,男人不再收学费。
他拒绝的时候说,八方馆不在了。
张谷神走进屋子,笑着与他们打招呼,然后提着菜到厨房里忙碌起来。
他从小就有和林风眠学习厨艺,但是极少有机会尝试,直到最近才由他掌勺。
在这点上,他还挺有天赋的。
等到厨房中飘出浓郁的香味,几个学徒就迫不及待地闯入厨房,把菜点碗筷都帮忙端上餐桌,接着笑嘻嘻地坐在饭桌边等他入座。
干炒牛河、清蒸鲈鱼、生炒菜心、豆鼓鸡堡,都是龙门常见的家常菜,学徒们吃的不亦乐乎,林风眠也蓄着笑,来到下城区后,男人就很喜欢这种热烈的氛围。
“既然要走,就把钱也带上。”
饭后,林风眠叫住了正要告别离开的学徒,学徒们却一缩脖子,讪笑着争先跑出门。
张谷神往餐桌旁一看,空着的坐凳上确实放着一叠龙门币。
这不是第一次了,八方馆的老学员们总会以各种理由留下钱财,因为他们了解林风眠的固执。
他叹了口气,拿起钱走到门口,打开虚掩的房门,理所当然地看到空荡荡的楼道。
“下次就不应该让他们留下来。”
张谷神抱怨一句,回到饭桌上,正准备收拾残留的餐具。
但林风眠拉住他的手,拍了拍,示意他坐下。
他心里升起一股不妙的预感。
“你眼里有杀气,昨天和谁动手了?”男人直视他的眼睛,仿佛有着一望无际的厚重宽和。
只是一句很平淡的问题,却措不及防地打乱了他的阵脚。
这时的张谷神还不知道什么是杀气,直到日后在镜子里,才真的在自己眼中看到这种东西。
他将会怀念现在,或是昨晚之前的自己。
沉默了一会儿,他才对林风眠说:
“我辞职了。”
看似完全不相干的回答,但这是他的摊牌,因为林风眠了解他。
这个午后的阳光并不炽烈,迈入客厅的光线轻易地被橱窗挡住,投下一片虚幻黯淡的阴影。
人在很多时候都会说谎,但谎言并不是全部,人生也需要坦白,既需要对他人坦白,也需要对自己坦白。
坦白不是妥协,可两者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会让你轻松很多。
果然,林风眠皱起眉头问他:
“是谁……是原涉?”
其实是自问自答。
他没有说话,默认了这一切。
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抿着嘴,一言不发地等待训斥。
张谷神等了许久,也没等到。
他只听到一声低沉的叹息,其中的暮气令他心碎欲绝,几乎让他掉下泪来。
那一刻,他真的很想回头,但理智又告诉自己,他回不去了。
他没得选。
“去练练刀,给我看看。”林风眠只是这样说。
张谷神顺从地起身,从摆放在客厅的诸多器械中,拔出那柄陪伴他多年的长刀。
每一分弧度,每一寸长短都刻在心里。
他挥刀了。
一座明晃晃的刀山凭空浮现,像是从无尽深渊中升起,层层叠叠,环环绕绕的刀光刹那间铺开一片,把整个客厅映得满室生雪,只看一眼,就令人遍体生寒。
良久,张谷神按下手中刀,刀山抽坠,寒光暗熄。
“你长大了。”
林风眠叹息着,眼中有欣慰,有惊讶,有自责,还有许多他看不懂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