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风眠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
这个丰蹄男人的体格健硕而高大,手脚宽厚,骨骼粗壮,沉默面容上的线条像是由花岗岩凿刻出来的,没有一丝缓和的弧度,站立挺直的身躯接近两米,扎根在大地上,像是一堵城墙,一幢铁塔,一座山峰。
铜浇铁铸,坚不可摧。见过他的人,都会生出这种想法。
张谷神从年纪大些的老街坊说过,他出生在龙门的一个大家族里,这个家族人丁兴旺,三代同堂,林风眠是同辈里最小,也是唯一的男丁,倍受宠爱,被父辈寄予厚望。
烧伯也曾玩笑似地提到,幼时的林风眠是个爬树打鸟,顽皮淘气的孩子。虽然和现在的男人相差甚远,但张谷神从八方馆里残留的生活痕迹中也能窥得一星半点,比如某个角落里黯淡模糊的铅笔涂鸦,比如院子里大槐树身上斑驳不清又歪歪扭扭的“风”字刻痕。
后来发生的事,林风眠没有说,烧伯和街坊们也没有在张谷神面前谈起,只知道男人成年后背井离乡,用十八年的时间,走遍了大半个世界。
他真的去过很多地方,所以常用自己的经历,当成故事说给张谷神听。
东国、乌萨斯、萨尔贡、维多利亚、哥伦比亚、雷姆必拓甚至阿戈尔,他都给张谷神讲过,但说得最多的,还是炎国。
林风眠的爷爷就是炎国人,男人常在幼时听爷爷讲的炎国故事,老爷子也和老一辈的龙门人一样,有着忘不掉的乡土情怀。
故土难离,落叶归根。他说老人生命最后的那两年,总是翻来覆去地念叨这句话。
落叶总是要归根的。林风眠的前半生在龙门成长,中半生各地漂泊,居无定所,而后半生,他最终选择回到龙门,回到生养自己的故乡。
也就是那时,他捡到了张谷神。
其实林风眠确实说得上英武,稳重的性格也是不少女性喜欢的类型,可他从未有过娶妻成家的想法,即使张谷神提起,他也会含混着糊弄过去。
男人总是不苟言笑的样子,但他并不愚钝木讷,他只是一个很传统的人。在其他武馆大开方便之门,开办速成课程时,男人依然在用最古老的方式,最传统的器具,来培养武馆的弟子,就连他自己,都是阙角缠尾的武人。
他也总是郑重严肃,行峻言厉,但并不冷漠苛刻。男人会在习武后为弟子们上药,会给生活拮据的学徒减免学费,会在一天的忙碌后,为张谷神做好一桌色香俱全的家常菜,他也从未要求弟子阙角缠尾,只有自己在固守这个古老传统。
林风眠是个心细温柔的人,而他的温柔是厚重的,只会在适当的时候展现出来。
张谷神和八方馆的弟子,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林风眠,习惯他的惜字如金,习惯他的坚韧稳重,习惯他无可撼动的背影,像海潮中屹立的礁石,仿佛这已是理所当然。
男人实在太过高大,以至于高山崩塌时,张谷神还没任何准备。
他将他保护得太好了。
张谷神一直守在走廊里,哪怕在仲夏时节,这里的深夜也是张谷神所见最凄冷的地方。
陆续有人进出那道门,防护面罩下的眼睛都带着凝重或疲惫的色彩,而林风眠在第二天的下午才被推出手术室。
那扇不可逾越的白色大门第一次敞开,林风眠紧闭双目,口鼻间扣着氧气罩,在医护的簇拥下离开。
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像风化的石灰岩,即使无意识地躺在移动病床上,也没松开双手。
张谷神紧跟上去,伸手想要触碰林风眠的右手,却被旁边的医护呵斥着推开,只在指尖触到了一缕令他安心的温热。
男人被送进重症看护病房,只有医生和护士能够进出。
张谷神只能守在病房外,透过房门上的小窗看到里面的景象。
那扇玻璃窗很小,只比他的手掌大一些,可透过那遥远的距离,他才能看到林风眠的半张脸。
他已很久没这样看过他,男人的脸庞依旧刚毅硬朗,安详中又有一丝憔悴,但真像他的名字。
风睡着了。
张谷神怕惊醒他,又怕他不愿醒。
他能盯着那扇小窗看很久,有时闭眼休息一小会儿,就会被自己惊醒,然后又往房间里看去,直到能看到林风眠胸膛微弱的起伏,才松开拧起的眉头。
他最怕的还是晚上,病房里会变成很昏暗,他要注视很久,才能看清林风眠面庞的轮廓,还要花更久的时间,去观察男人呼吸的起伏。
眼睛会干涩,肿胀,发苦。
张谷神的师兄们也劝过他,可他很怕,也没有看够。
直到第四天,原涉拉着他喊:
“阿神,算哥求求你了,去休息吧……哪怕是回去八方馆看看。”
张谷神凝固的视线闪动了一下,抬起布满血丝的双眼,看着原涉说:
“好。”
声音嘶哑得连他自己都认不出。
于是时隔多日,他又回到八方馆。
这里已经闭馆三天,往日里热闹的院子一片死寂。
据说龙门武协正在与近卫局斡旋,每一个相关者都很忙。
张谷神打开铁栅栏门上的锁,走进变得有些陌生的院子。
似乎前几日龙门有大的风雨,地面上落了好多的槐树叶,被遗忘在院子里无人清扫。
他经过院子,碰到的落叶像树上的一样,发出沙沙的响动,仿佛他就是那叶子眷念的轻柔的风。
他走到小楼前,推开门,走进一楼大厅里。
地面上有两滩干涸发黑的血迹,凝固的斑块像两张歪斜的脸,荒诞,扭曲,痛苦。
更远的地方还有一道脚印,深深地刻在木板上。
张谷神站在血迹前看了很久,然后去厨房里打了一桶水。
他拿着抹布跪在地上擦拭,但那血迹似乎已经渗进油木板,无论他如何用力擦洗,还是会留下一点深色的印迹。
模糊不清,隐藏在木板上的纹路里,但对他来说却很刺眼。
最终,他还是放弃了,提起那桶红褐色的血水倒进水槽,拖着身躯走上楼梯,回到自己的房间。
每走一步,疲惫的身躯就会像破烂风箱一样喘息,他不得不扶住楼道的把手,才能使得上力。
耳边又响起了嗡嗡的噪鸣,亦或是窸窣的呢喃,由远及近,好似遥远山谷中宏大的低吟。
仿若战车过阵,钟鼓伐然。
张谷神觉察到自己状态的异常,越发加快了脚步,在踉跄中拧开房门,强撑着关上,靠在门背面支着身体换气。
好像溺在水中,眼前是重重倒影,愈来愈多的声音在耳边拉扯他,托举他,有些在复述一段语句,有些在重复某个词组,朦胧迷乱,嘈杂纷扰。
瞢——!
在窒息前,他终于被拉出水面,随之而来的是脑海中同时浮起的记忆。
《拳王经》。
【第一境】
【《元甲代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