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午饭,我们在车里眯了一会,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的两点半。我和玲子正想叫蒋叔一起下车继续我们的寻人之旅,却发现蒋叔脸上的表情不太对,头上脸上满是虚汗。也难怪,毕竟是七八十岁的人了,跟着我们跑了一上午,只怕是体力有点跟不上了。
“蒋叔,你没事吧!”玲子关心的问道。
“没事,我们继续吧!”说着就要站起来,结果刚一起身,整个人突然又一软,瘫倒在了座位上。
我一看这情形,看来下午只有靠我和玲子了。
“蒋叔,你要是累了就在车里休息,下午我和玲子去就可以了,反正也没剩多少户了!”
蒋叔还想挣扎着爬起来,结果试了两次,都没能起身,不由叹了口气说道:“唉,看来真是不服老不行了。”
我和玲子安慰了他几句,就下了车。
虽然时隔多年,但是我对这个村子里面的道路仍是记忆犹新。我带着玲子在村中的小道上来回穿梭,效率比上午带着蒋叔不知道快了多少倍。
“老潘,我看你对这个村挺熟悉的啊,你不会是在这里住过吧!”玲子疑惑的问道。
我赶紧否认“什么可能,我也就是住城中村住得多了,对这种村子里的小道比较熟悉,这叫触类傍通,懂不懂!”
玲子白了我一眼:“你不想说就算了!”
我们从村头问到村尾,得到的答案和上午几乎一模一样。眼见着只剩下最后的几栋,我和玲子内心都觉得希望不大。如果张姨真的在这个村住过,不可能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虽然如此,我们还是拖着疲惫的身体打算把最后这几栋扫完。
“感觉这找人比我们扫楼签协议还要累啊!”玲子抱怨道。
我这会儿也已经累得够呛。玲子见我额头上都出汗了,不由的说道:“老潘,你这身体不行啊,有点虚!该加强锻炼,多补补!”
我听了怒道:“放你娘的狗屁!老子身体好着呢!”
玲子嘿嘿笑道:“好不好你自己比我清楚!”
我一听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们两人边说边往前走,突然只听身后有一个声音叫道:“哎,前面的靓仔,等一下!”
我回头一看,就看到了此生最为恐怖的身影之一,我以前住在这里时的房东包姨。
她身高不足一米六,但身体横向发展的动力十足,一身的赘肉随着她步伐的移动不停的抖动,头上的头发乱蓬蓬的,脸上的横肉在皮肤的油光之下发出一种奇怪的光芒,十年不见,她此时应该已经有五十多岁了,但她的步履仍然矫健,片刻之间已经冲到了我的面前。
我想逃,可是脚下却纹丝不动。
“啊,果然是你!我记得你住在201,你姓什么来着,好像姓潘是吧。你还欠我200块钱房租,快还钱!”
这一瞬间,我只想找个地缝赶紧穿进去。
玲子则是一脸诧异的看着我们两个。
这件事是在这样的。十年之前,当时我和东子租住在包姨的家里!在颓废了将近一年多之后,我们已经把能借到钱的亲戚朋友同学都借了个遍,有的甚至借了两三次,已经没有人再愿意借钱给我们。而此时我们已经欠了包姨半个多月的房租没给。我身上虽然还有100多块钱,但是如果拿出来交房租,那就没钱吃饭了。而东子的情况跟我差不多,我估计当时他身上还有三百多块这样。我们两个谁都不愿意先拿钱出来交房租,这时候我就知道,该是离别的时候了。
我们走的那天大家都很有默契,我们收拾好各自的行李,然后关上灯,假装成我们不在房中或是已经睡着的样子,希望借此逃过包姨对我们的追缴。
我们就在那个黑暗的房间中静静的坐着,聆听着屋外的声音,有女孩子轻柔的脚步声,有吵架夫妻的怒吼声,有孩子的哭声,有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和喇叭声,有电视机中传出来的歌声……而我和东子就在房间里,一言不发,我们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但又不确定我们要等待的是什么。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终于,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听见了包姨出门的声音。包姨的出租屋共有两栋,她的家在另一栋,每天晚上八点这样,她都会回去吃饭,休息,然后换她老公过这边来值守。
我们从窗户望去,只见包姨骑着电动车慢慢的远去,最后终于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中。我和东子扛起行李,下楼出门,然后坐上村口的拉客三轮车,来到了公交站。
当我们终于坐上公交车的那一刻,我们两人都松了一口气,那时候我想,包姨一辈子都不会追得上我们了。我在公交车上看了看时间,其实也不过是晚上的九点。可是在那个黑暗的房间中等待的时候,我似乎感觉到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就好像已经到了凌晨的五六点似的。
我和东子扛着行李来到了火车站,东子买了一张去广州的火车票。他的姐姐在广州打工,他要过去找她。而我在广东并没有什么亲人。东子问我要不要跟他一起过去。过去的话他可以帮我买票。我想了想,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我们最终在火车站互相告别,分道扬镳。东子踏上了去往广州的火车,而我在火车站睡了一夜,第二天就到火车站对面的劳动力市场中心,找了一份保安的工作。
“快给我钱!”包姨一把抓住我的手,我的手腕被他捏得生疼,我的回忆也因此被打断。
我赶紧掏出钱包一看,我嚓,现金只有十几块钱。
包姨一看我钱包里也没几块钱,不由叹了口气说道:“哎呀我的妈,我以为十几年不见,你发财了呢,没想到都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这么穷!算了,算了,这钱我不要了,留着给你娶媳妇吧!你跟我来,去我家把账消了!”
我听了一愣,什么说着说着又不要钱了,这不是她的风格啊!以前她可是连一毛钱的水电费都跟我们算得清清楚楚。
我一脸懵逼,身不由己,被包姨拉着就往她家走去。
玲子则是一脸幸灾乐祸的跟在我们的身后。
我这回这跟头可算是栽大了。
“那个包姨,我给钱,我给钱。我微信里有钱,你。。。。。。你别拉我,让我自己走好不好,这样拉拉扯扯的不好!”
“哎呀你这人,我都说不要你的钱了,你去我家把账消了就行了。不拉着你不行啊,你这人太滑头,我怕一放手你又要跑了。再说了,我一个快六十岁的人拉一下你的手什么了,难道我还能吃你豆腐不成。”
玲子听了不由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包姨见了回头对玲子笑道:“小姑娘你别笑。他这人还算不错,我看得出来,不过就是太穷了。他那时候欠我房租不给,我也不怪他,年轻人嘛,谁没有困难的时候。我就是恨他们啊,一声招呼不打就走了。你要是有困难你跟我说啊是吧,说不定我还能帮你呢!你说我说得对吧小姑娘!”
“恩,对,对极了!”玲子只好点头应道。
“哎呀,你看我都忘了问了,你是他的女朋友吧!”
玲子听了笑了笑却不说话。
我赶紧摇手说道:“阿姨你可别乱说,人家有男朋友!我们只是同事!”
玲子听了绣眉一扬怒道:“我跟刘阳已经分手了,以后你别在我面前提起他!”
这小姑娘的脾气还真是说来就来。我听了吓得不敢说话了。
包姨听了拿手在我的头上拍了两下:“怪不得你没有女朋友,怪不得你没有女朋友,连话都不会说!”
十年过去,包姨的房子显得老旧了不少。院子里停满了租客的电动车。
我们跟着包姨走进她的那间值班室。刚一进门,首先映入眼中的就是对面墙上挂着的一张遗像,遗像下是一张四方的供桌,供桌上摆放着一个香炉和烟酒水果等供品。
虽然十多年不见,我还是一眼就认出,遗像上的人正是包姨的老公。时隔多年,我没想到今天会以这样的方式跟他见面,一时之间,身子竟然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总感觉他的两只眼睛一直在盯着我看。
玲子也被那张遗像吓了一个哆嗦,赶紧躲到了我的身后。
包姨一边坐下,一边翻出一贴厚厚的账本,说道:“不用怕,死了快五年了,活不过来了。有时候我想,人要真的有灵魂就好了,这样他就算死了,晚上还可以过来陪我聊聊天。”
“对了,你是哪一年退租的!”包姨转头问我。
“11年1月份!”
“哦,对,11年,十年了。”顿了顿又自言自语的说道“他生病的时候我就跟菩萨祷告,我说菩萨啊,让他的病早点好,让他多陪我几年吧,我把以前那些租客欠我的房租都免了。菩萨好像听到了我的祷告,就让他多陪了我两年。本来医生说,像他那种病,能活得过半年都不错了,能活两年,简直就是奇迹!”
玲子好奇的走上前去,拿起一本账本随便翻了翻:“这本子里面都是欠你房租没给就跑路的租客?”
包姨点了点头:“是啊,每年都有那么几个,有的住了一两个月就走了,也有的住了好几年的,突然消无声息的就走了。我啊就都记了下来,日积夜累,也就多了起来。本来是想留着以后收账用的,但现在我在菩萨面前许了愿,她帮了我,我就要兑现许愿的时候说的话不是,要不然我们老头子知道了,也会不高兴的!哎,他这个人生前最好面子了,宁可别人欠他的,也不欠别人一分一毫。我觉得最对不起他的,就是我没能帮他生个孩子。不过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在包姨的自言自语中,我的脑海中慢慢的浮现出她老公的形象。在我的印象中,每次看见他,总是在黄昏之后,具体的样貌我已经记不清楚了,脑海里只留下一个大概的轮廓,虽然房间里有他的遗像,但我试了几次,无论如何我都无法把遗像里的他和我脑海里的轮廓拼凑在一起。我只记得每次遇见他,他的脸上都是一副很冷漠的表情,他很少主动和人说话,对于别人主动和他搭话似乎也并不欢迎。在我的印象中,好像从来没有见他笑过。
“你叫潘河是吧!”包姨突然转过头来问我。
“是。。。。。。”
“找到了,2011年1月7号退的房,还欠我半个月房租100块,水电50块,总共150块!”
“我微信!”
“我说了不用你给!你去给我老公上柱香吧!这样也好让他知道,我们之间的账算是结清了。”说着只见她提笔一划,在我那一栏账目的前面打了个勾。
不知道为何,在这间屋子中,我总感觉特别的压抑,似乎屋子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我此时唯一的想法,就是赶紧离开这里。
我上完香,正想把玲子拉过来,问一下她身上有没有带现金。不管包姨的想法是什么,欠账还钱天经地义,这笔钱我肯定要还上。
没想到这时候玲子突然“咦”的一声:“包姨,这个张晓蓉,她也住在你这里!”
包姨听了一愣,思索了片刻才说道:“哦,你说的是她啊!在我这里住了半年多,后来没钱了,就搬走了。”
玲子赶紧把手上的那张照片递给包姨看:“你看下是不是她!”
包姨接过照片,看了一会点点头:“是她!”
我和玲子一听,瞬间大喜过望,这真是打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废功夫。
“包姨,快告诉我,她去哪了?你还有她的联系方式吗?”
包姨摇了摇头:“去哪我就不知道了。那时候她病得那么重,现在说不定都不在人世了,手机号码我这里倒是存有一个!你们是她的什么人啊?找她有什么事?”
玲子说道:“不是我们找她!是她的一个好朋友要找她!我们呢只不过是帮帮忙而已!”
包姨点了点头,打开手机,把张姨的手机号码读了出来。我和玲子一听,这个电话号码跟糕点店老板娘提供的一模一样。
包姨看了我们脸上的表情:“打不通了是吗,也难怪,这都是三四年前的事情了。”
我问道:“那时候张姨是一个人住吗?”
“哎,她除了一个人还能有谁。她啊一身的病,听说来我这里之前,治病已经花去了一百多万,连房子都卖了,就只好出来租房子住。别的房东看她年纪大,又有病,都不敢租给她,怕出什么事情。我呢一是看她可怜,心态也好,二呢,也是觉得和她聊得来,就租给她了。她住进来之后,每天早上六点就起床,然后走半个小时的路,到外面的公车站搭车去医院,这一去,就要到晚上的八九点才回来,有时候甚至不回来,就在医院里面过夜了。”
“那她的病好了没有?”
“谁知道呢!她走的时候也没跟我打招呼,我估计是真的没钱了吧。不过她那人总是那样,你看不出她有多开心,也看不出她有多痛苦,就好像,不管发生什么事,她都能接受一样。她总是跟我说,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能多活一天就算一天吧!”
我和玲子听了不由的哀叹一声。我们心里都清楚,按照包姨的说法,张姨现在是不是活在这个世界上都很难说。一个身无分文身染重病的老人,如果没有别人的帮助,光靠她自己,她能熬过这三年吗?
我一看该问的也问得差不多了,就拉着玲子跟包姨道别。走的时候,我跟玲子拿了一千块现金,偷偷的夹在了包姨的一本账本里。这份债,我总算是还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