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回宫!陛下回宫——”
我们的马车从未央宫的北阙大开的城门飞驶进去。城门的士兵都拜跪在两旁迎接。“参见陛下!”
又回到这个未央宫了。
无奈,惆怅,恐惧,烦躁……这些名词都不足以表达我此刻纷繁复杂的心情。我听到城门在我们进来后慢慢被拉上了——“呯”,两扇大门碰合时重重的声音。我的神经也在那一刻,倏地绷得紧紧的,手心甚至渗出了冷汗。刘彻的手环抱住我,柔声道:“万事莫忧,有朕在,谁也不能动你一根汗毛。”
我道:“若那个人是太后呢?”
“你只管放宽心吧。”他忽然很有把握地笑笑,他总是格外自信的样子。我靠在他的怀里,心里忐忑不安,但也只有把一切赌注都压在他身上了。我应该完全信任他才是。
“太后娘娘在前,请陛下拜见。”
我们被一群侍卫拦截了下来。
王谷先下了马车,有一个小太监跑过来弓腰跪在马车下面给刘彻垫脚,刘彻踩在他背上下了马车,但他还不起来,王谷示意我也下来。我看着小太监瘦弱的背,于心不忍,便自己跳下了高高的马车。刘彻扶住我,对我笑着摇摇头,却没言语。
前面是太后领着一帮侍卫早在此守着了。太后一脸冷冽地站立在那里,威严的表情令我不寒而栗,看这架势,我用膝盖想都想到她是来捉我的。众人都跪拜太后,我也忙跪在地上。
“母后,儿臣拜见母后。”刘彻上前请了个安,太后稍微点了一下头,却半点笑意也无,眼里的怒光直向我射过来。
“路途漫漫,陛下应是累了。来人,送陛下回宣室殿作休。”太后冷冷地吩咐道。“诺。”有两个宫人细声回应道,就要上去扶刘彻。刘彻推开她们,对太后作揖道:“回母后,儿臣一点也不累。母后想见儿臣,为何不在长乐宫中等儿臣过去请安,何必亲自迎儿臣呢?”
太后冷哼一声,却径直朝我走过来:“陛下是有她做伴,所以才不觉得辛劳吧。”
“奴婢杨诗兰参见太后娘娘。奴婢擅自离宫,请太后责罚。”我伏在地上恭敬地说道,心脏却是跳到了嗓子眼。太后本来就不喜欢我,尤其是我腹中的孩子没了之后,她对我更是厌恶了。此番逃宫被带回来,我不知道她会怎么对付我,说不定会趁此机会要了我的小命呢。
“你还有脸叫哀家责罚你?”
她抬起腿踢了我的左肩一脚,我往后仰翻在地,忍着疼痛,我复又跪回原位,不敢再说什么。她怒道:“杨诗兰,你真是胆大包天,一个小小的宫人竟然敢私自逃出宫?你把陛下和哀家可放在眼里?今天哀家不好好治你,实在难解哀家心头之怒,难服众人之口!”
“母后息怒。”刘彻奔过来搂住我的肩膀扶我站起来,他摸着我的肩膀,冲满含泪水的我点点头,他的眼睛在安慰我,我会意地摇头,表示我很好,我用力地从他的怀里挣脱,这个时候再让太后看见我们这些亲密的举动只会给我的命运增加更多的不确定性。
“瞧你这只狐狸,这个时候,陛下还在护着你,你说你那一套媚术是从哪里学来的?”太后举手要扇我的脸,却被刘彻猛地拦住了。她惊讶地看着刘彻:“陛下,杨诗兰犯了逃宫的大罪,你还要护她到何时?”
“母后,杨诗兰的事由朕来处理,请太后不要费心了。”刘彻的语气毫不退让,这着实出乎我们大家的意外。
太后显然也大吃了一惊,不满道:“哀家乃后宫之主,这后宫的嫔妃和宫人都由哀家来管,不应该费心的是陛下。”
刘彻道:“杨诗兰不是后宫的嫔妃,也不是后宫的宫人,她是朕的女人。她的命由朕来保管,没有朕的允许,任何人也不能动她!”
“我儿!”太后斥道,“你这是吃了她的什么迷心药丸?怎么,连母后的话也不想从了吗?哀家今天就是要处死她,看谁能拦得住!来人,把杨诗兰立即押往刑场,处以车裂。”
太后竟然已经准备好要给我处以车裂之刑!车裂是春秋战国时代常用的一种刑罚,因其太过残忍,所以后来的朝代已经减少使用,但是并没有断绝,各朝各代仍断续在对犯人行此刑。车裂就是把犯人的头和四肢分别绑在五辆车上,让马拉着车子分别往不同的方向拉,旁边有人举鞭策抽马身,借马奔跑时的冲劲把人的身体生生地撕裂为五块,所以名为车裂。不过有时候,执行这种刑罚不用车,而是直接用五条牛或马来拉,所谓的五牛分尸或五马分尸便是指车裂。身体被蛮力生生撕开的剧痛,我根本不敢想象有多恐怖!
我瞪着惊恐的双眼望着太后的怒容,我突然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恨我?对我处以车裂,这是对我多么残酷的惩罚!难道我杨诗兰真的要命丧于此了?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刘彻为什么要带我回来,他明知我回来必逃不过太后这一劫,却偏偏执意远去千里寻我回宫。早知道当初,我就该早下决心去漂泊四海了,让刘彻找不到我!
两个侍卫奉命抓住我,就要带我走。卫青两个轻步飞跃过来,拦住我们的前面,他担忧地望着我,我惨然地苦笑一声,我恨这未央宫!
“放开她!没有朕的命令,谁也不准碰她。”刘彻狠狠地命令道。那两个侍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了一眼太后,不知道该听谁的了。卫青用剑鞘分别戳了他们的胸膛,他们冷不防丁地后退摔倒在地,可见卫青的力道有多大了。
太后又急又气,道:“卫青,你这个明白人也要跟着胡闹,和哀家作对吗?”
卫青回身面对太后,跪地作揖道:“太后,杨诗兰逃宫虽是负罪之身,但按法不应该处以车裂之酷刑,还请太后开恩!”
“彻儿,你是铁了心要保她的命,甚至不惜与母后作对是吗?”太后不理会卫青,而是冷冷地逼视刘彻道。
刘彻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好像眼前发生的事还没有到燃眉之急。他音量有所降低道:“母后,舅舅诬陷窦婴和灌夫之事,儿臣想是到时候该出面管一管了,母后觉得呢?”
太后一怔,脸色刷地白了一层,然后低首沉思着。
田蚡诬陷窦婴和灌夫?我记得去年田蚡的婚宴会上,灌夫和窦婴为了讨好田蚡,携礼前去拜贺,却遭到众人的排挤和冷落,性格莽撞耿直的灌夫于是当场骂座,被斥为大不敬。后来田蚡一心想拿下窦婴的一块地产,和窦婴还有灌夫闹僵了,频频闹出不愉快来。田蚡便旧事重提,拿此罪名欲将灌夫斩首弃市,所以灌夫被捕入狱中,而向来不懂权术的窦婴决意要救灌夫,但他却不晓得这是一场田蚡背后操纵的阴谋,欲要置他们于死地。
“这日光太毒,哀家身子有些乏了,杨诗兰一事暂且不计较了,摆驾回长乐宫。”太后抬起头,又恢复她一如往常的尊容,鄙夷地瞥了我一眼,然后上了她的步辇。她带来的宫人和侍卫便随她走了。
我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松开了,大口地喘着气,头晕脑胀地,眼前一黑,腿不听使唤地瘫坐在地上。卫青伸手想扶起我,却被刘彻抢先一步搂住了我,刘彻不住地唤着“诗兰,诗兰。”
王谷、玉姣还有阿垒都从后面跑过来围在左右,都松出了一口气。我对刘彻露出浅浅一笑,然后扑进他的怀里无声地哭了。
我的命,完全掌控在他人手里,别人随便一句要我死,我就很可能死去!这种对于自我命运无法掌握的不安全感深深地笼罩在我的心头,我感到绝望极了。
后来我才从王谷那里知道,是田蚡那老滑头将我们的行踪告之刘彻,而他并没有告诉刘彻他想娶我为妾的事。想来田蚡真是一个卑鄙小人,但也是因为他的作恶多端,我才得以留下一命了。他加害窦婴和灌夫的事,刘彻碍于太后的面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不是为了救我,刘彻也不会公然拿它当杀手锏与太后顶撞了。
我又回到了秋桐院。秋桐院屋内一切的摆设还如去年一般,并无两样。玉姣和阿垒被安排在宫外成亲了,刘彻还赐给他们一个小宅府。我想来想去,刘彻之所以那样做,不单是出于对玉姣的照顾,还有另一层打算——在将来兴许可以利用到阿垒的武功之才,所以才将玉姣和阿垒带回长安的。
清韶和小凌自我回来后,心情也是大好,一有空就跑我房间拉住我聊宫外的事。清韶得知玉姣一切安好,她也放心了。一年的分别,再次相聚,我和她们的感情更为亲密了。我还是和以前一样,随侍刘彻,和他一起上早朝,替他更衣,他批奏折,我就立在一旁守着,他在宫中的庭院散步,我和王谷便跟随左右……一切都如当年刚穿越而来一样,生活平静如初,静得我有种错觉,忘了自己曾经的伤痕。
但,这个世界上总有些人,不喜见别人过得安详,总想给你的生活挑些麻烦。这不,皇后知道我回了宫,没过多久就来找我的茬了。
一日晚上,清韶和小凌在宣室殿当差,只我一个人留在秋桐院里。我正挑灯细品卓文君曾送给我的诗书,读着那些古文诗句忘神的时候,一个面生的宫人突然推门而入,唤我道:“诗兰姑娘,皇后娘娘要见你,请随我去椒房殿。”
“皇后娘娘找我有何事?”我对她的不请自入感到很不高兴,态度不友好地问她道。她嘴角一勾,冷冷地说:“皇后娘娘想见你,是你的荣幸,无须过问太多,只管跟我走吧。”
我犹豫了一下,尽管打从心底不情愿见到陈阿娇,但谁叫她的身份是皇后呢。我只好放下手里的书,随那面无表情的宫人去了。
在椒房殿门口,一个熟悉的身影匆匆从里面走出来,身后还跟着两个身形略小的宫人。两个宫人为那女子挑着灯笼,我纳罕了一下,那人怎么走得这般着急?好像是故意避开我似地,远远地看见我居然低着头。我进了椒房殿里才蓦然想到那个人是紫秀!她怎么会来皇后这里,明明看见了我,却对我避之不及。好生奇怪!
进了殿内,见到陈阿娇坐在她的凤榻上,似是心神不宁,边叫旁边的婉云给她扇风。这八月的天气,即使是晚上,也难免有些燥气的。婉云见我来,对我笑着颔首,我也对她微微一笑。
我跪地请安:“奴婢诗兰见过皇后,不知皇后找奴婢有何吩咐?”
“哟,杨诗兰来了。”陈阿娇正了正身子,带着奇怪的笑意看我,“一年未见,你依然貌美如初,怪不得陛下那么喜欢你。”
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我简直不敢相信!她一向视宫中任何一个有可能得到刘彻宠爱的女人为眼中钉,这次居然对我说如此大方的话,我不知该受宠若惊,还是应该提高警惕,小心自己的言行是否哪里得罪了她。但仔细见她的表情,似乎欲言又止,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眼神躲闪,神态不安,倒是十分奇怪。
我道:“奴婢不敢当,比起娘娘的西施之颜,奴婢连东施也不敢比的。不知皇后找奴婢来有什么吩咐?”
“没什么要紧的事,只是找你来说几句话罢了。”她咯咯一笑,“不过,本宫真如你说的西施之颜?”
说着,她的芊芊玉手边摸着她的娇容,自我陶醉地笑了。
我心里一阵窃笑,她自有一番风情,雍容华美,但哪里能及西施之美?我不过是违心说了两句恭维的话,她竟然当真了。不禁感叹这个位居高位的女人,原来这么爱听拍马屁的话。
不过,这就是她的纯实之处,也确实有几分幼稚的可爱,可惜她的娇蛮和霸道却会令人拒之千里。
“好了,你能否告诉本宫,你逃宫的目的为何?”她马上摆出一副严者风范来了,脸色变得真快,“可是因为——你的孩子流产一事?听说你回来后,陛下又加派人去查了,不知可寻到什么蛛丝马迹?”
她吞吞吐吐地说了后面的话,我心里咯噔一下,抬起怀疑的眼光直视着她,她竟然惊慌地移开了视线,这下我的疑虑就更重了。我又想起刚才紫秀匆匆从这里离开的情景,我浑身一颤,难道……
我发了好一会的呆,陈阿娇等得不耐烦了,正色道:“逃宫之罪可不小,你这次能逃脱罪责,全是因为有陛下罩着,但不代表你以后可以恃宠而骄。本宫身为皇后,有必要给你提醒一声,切勿再犯宫中的规制,否则下次本宫就算有心轻饶你,太后那边可就不知道是什么态度了!”
我想着其他的事情,没有完全认真听她的训斥,只诺诺地点头谢恩,头磕到地面的时候,心却碎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