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足足等了三天,东方朔才给我回了信。他问我:逃宫行啊,可有良策?我当时郁闷了一下,都这时候了他还有心思开玩笑。不过,看得出来,他应该也很紧张。我暂时没有想到什么方法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逃出去,躲开宫门重重的关卡,逃宫确实不是简单的事,需要考验十足的胆量和智慧。
但我一定可以做到的,我需要时间思考。
首先要做的就是和东方朔面对面交谈,书信往来不仅说不清楚,而且容易被人看到从而泄露秘密。我在后宫里,想和东方朔见上一面很难。既然东方朔进不来后宫,那我可以出去找他。
我是晚上找到的东方朔,他在和几个侏儒在马房外边喝酒。那几个侏儒就是当初被他忽悠,跑去刘彻那里哭着求饶,出尽了洋相,现在却愿意和他一块喝酒,畅所欲言。我不得不承认,东方朔真是一个爽直的人,让人讨厌不起来。
“好酒好肉,岂能少了我?”我走到东方朔旁边的一个空席子上不请自坐了下来。
侏儒们睁着迷醉的眼打量着我:“这位俊小哥,在哪个主子那当差的呀,眼生得很哩。”
我打扮成了太监的样子,身形虽比其他太监瘦小,但借着夜黑风高,他们又喝得半醉,自然认不出我是一个女子。
我说:“小的是刚进宫的,看到各位大哥在这里喝酒便过来凑个热闹,看能不能讨杯酒喝?”
“给!”东方朔找不到空碗,就把他的碗扔到我面前,“自己倒酒。”
看来他没有认出我,我不禁偷笑了一下,我的男扮女装还是蛮成功的。
我给自己倒了点酒,举杯敬了他们一下便一口喝干了。他们也高兴地举杯相敬,再多喝几下,侏儒们都醉得倒地上睡去了。东方朔拿着酒罐子要给自己倒酒,我忙抢过酒罐子,给他仔细地斟了碗酒。
他举起酒碗,头一仰,满满的一碗酒全落入肚中。他狠狠地发出“啧”的一声。
“你胆子是越来越大了。”他忽然笑道。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却是说不出话来。
他仍是笑着,转头端详我的脸:“瞧这张脸是那么秀美,哪有太监长这么美的?”
我以为我的装扮别人都看不出破绽,自个心里乐了半天,没想到他早就看出来了!我不禁泄气得捶了他一拳:“我还没玩够呢,也不懂得配合人家一下。”
“已经配合你半天了,我是故意把他们灌醉的。”东方朔装着委屈的样子回道,“不识好人心。”
我笑道:“好啦,不和你说笑了。”
他应该早猜到我的来意,所以这回开始严肃了起来:“你想到计策了?”
我摇摇头:“本来没想到,不过刚才我倒有了个好主意。”
说是好主意,其实我心里也是没有谱。
“该不会是扮成太监的样子混出宫吧?”他带着怀疑的目光瞅着我。
我打了个响指:“何谓知己,莫如君呀!”
他笑道:“我那是太聪明了,不过我何时成了你的知己?”
我也不和他计较:“你就自个得意吧。我决定了,明天晚上行动。”
清韶说,宫里病死的、自杀死的、被处死的太监宫女们的尸体,经常会在晚上被运出宫去,扔到荒郊野外里任其腐烂。明天就有一批死尸要被运出去,而我打算要混在其中逃出宫去。
东方朔沉着思虑的眸子看我,半晌才问道:“告诉我,为何执意出宫?”
我看着他,我经历过的几多坎坷几多心酸,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现在和他解释那些又有什么用。我只回答道:“爱至骨髓唯殇,相爱不如相忘。”
他听了,猛然愣住了,呆呆地看了我半天,然后抓起满罐的酒一口气地倒着喝个精光。那些酒溢了出来,流进他的脖子里,弄湿了他的衣领。我拿出绣帕,给他擦衣领,他却突然抓住我的手。我惊讶地抬眼望着他,他只是静静地盯住我,一双朗目里流转着奇怪的光。
我小心地问他:“你舍不得我走吗?”
他一愣,回过神来,松开了我的手,然后仰头望着七月的星空笑了:“难得在宫里还有一个人愿意陪我喝酒,我当然舍不得你走。”
我指了指地上呼呼大睡的侏儒们:“你还有他们,这就够了。”
他摇头:“你不懂。他们是老实人,一辈子只知道为陛下养马,有饭有酒便心满意足了。而我不一样,我想要的不是一个小小的近侍。”
我明白他的意思,也知道他心中的苦闷。他空怀满腔的热情,一身的才气,却一直得不到刘彻的重用。刘彻欣赏他,却不会重用他,也许是因为不喜欢他傲世蔑俗的性格。自古以来,恃才傲物是取不得的,到头来郁郁而终的才子大有人在。
“唯有遇到你,有些话不用说,彼此心里都清楚。”他叹了口气,“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来,干。”他拿着一罐酒自己又咕噜喝起来。我无言地举起面前半满的碗,郑重地向他敬了一下,一口气喝完了。
“明晚几时?”他问。
“子时,你在东阙门外等我。”
“我前天去找过阿豹了,你出去之后,他照顾你。”他放下酒罐,淡淡一笑。
原来,他已经为我打点好退路,他总是这样,默默地为我铺好路却佯装不放心上。有些人就是这样,明明很在乎,却还要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
我感激地点点头,起身给他俯了俯身子——这是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
他的眼睛频繁地眨了几下,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我转身走了,头也不回地走了,我怕我回头会撞上他同样不舍的回眸。
确定了要走的时间,我心里踏实了不少,但也莫名地忧伤起来。在一个地方呆久了,想要逃离的时候,竟然还会有一丝不舍,这是不是说明我对这里仍然有剪不断的眷恋?我的爱留在这里,让它永远地留在这里吧。
这夜,我一刻未眠。我特地叫清韶和我一起睡的,她侧身背对我躺着,我不知道她是否睡地香熟。我看着她乌黑的长发,伸出手去摸那一丝丝的青发。我走了之后,她会孤独的。玉姣走了,我感觉很孤独,现在连我也要走了,她该怎么办。我觉得我多么自私,为了我一个人的自由,东方朔要替我担当那么大的风险,清韶也要帮我承担责任。我不知道刘彻将怎么处置清韶,我想他应该不会伤害她的,我了解他。他不是一个是非不分的人,更不是一个残暴的君主。
他会懂我的,会原谅我的离开的,对吗?
清韶的肩膀抖动了起来,抽泣声越来越大,她在哭!她一直没睡着啊,我心疼地抱着她的肩膀,也跟着流眼泪了:“清韶,对不起。是诗兰姐太自私了,对不起你。”
“诗兰。”她转过身来抱住我,呜咽了起来:“我会想你的,你一定照顾好自己。”
“我也会想你的。”我哭了,“清韶,对不起。如果可以,我真想带你一起离开。”
“说什么傻话,我怎么能走。”她说,“你出去之后,逃得远远的,不要再回到这个让你伤心的地方了。”
我“嗯”了一声,嗓子呜咽地说不出话来,一直流眼泪。
两人相拥着流泪,断断续续地说些离别的话语,不知不觉天就亮了。清韶开始给我收拾衣物,我忙阻止她:“我什么也不要,你别忙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