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傍晚,张晟从朱家尖岛乘船回来,从港口骑马抵达即将关门的水师衙门,把公文丢在了大堂里,便打道回府,走向自己在沈家门路上的住所。
即使仅仅两天未见,他也有些想妻子和儿子。现在他终于能理解这种盼望归家的心情,而或许三十年前父亲从澎湖向家中赶来,也是这种心情。
在马厩中拴好马后,张晟打开府邸大门,走进府中。但当他走进大门后,立刻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本还没到点灯的时候,但府中却已灯火通明,就连一直空置的坐厢房都亮着灯。张晟疑惑地走到客厅,立刻看见几名下人在忙碌着,端着水盆和一些其他东西,在他和沐昕的卧室里外进出。而客厅的茶几旁坐着两位穿着官服的太医,正在面色焦急而严峻地小声说话,他们是母亲派来不时照料沐昕和儿子张琛的,在看到张晟出现在门口时,两位太医立刻站了起来。
张晟的心一瞬间提了起来,而一股不祥的预感也立刻出现在脑海中。此时的他他连袍子和佩剑都没来得及摘下,就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太医的面前。
“两位大人,这是怎么了?”张晟急切地问道。但两名太医却相互对视一眼,接着低下了头,谁也没有说话。
张晟心中那刚刚浮现出的不祥感觉骤然变得强烈,看着有一位女仆从卧房中走出来,他便撇开面前的太医,打开卧房的门走了进去。卧房中有几名在煎汤药和拧热毛巾的女佣,张晟走过屏风,只见沐昕静静地躺在床上,脸色像是发烧了一般红着,额头上盖着毛巾。此时的沐昕闭着双眼,像是在安睡,但突然间眉头微微皱紧,不住地咳嗽起来。
只感觉到一阵心如刀绞,张晟立刻走出卧房回到了太医的面前,再次询问沐昕的情况。回答他的依然是沉默。就在张晟心急如焚之下,想要向太医爆发的时候,对方其中年长的一位才哆哆嗦嗦地抬起了头。
“回禀英国公大人……夫人她,她产后身子虚弱,不知道为什么……患了肺痨啊……”
太医颤抖着说完这句话,就立刻跪了下来,伏于张晟的面前。而身旁的另一名稍微年轻一些的太医也立刻应声跟随着跪在张晟的面前。
话音落后,一片沉寂。
张晟无暇顾及面前的二人,在听到“肺痨”这两个字时,他顿时只觉得五雷轰顶,一阵天旋地转之感立刻出现在脑中,差点就让他仰面倒地,勉强顿住身形后,他嘴唇颤抖,想说什么,却没有发出声音。
肺痨这个病,他曾在原来看书时了解到过,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是不治之症吧。”张晟喃喃自语,但立刻摇了一下头,看向面前的太医问道:“……大人,其实没有什么不治之症对吗?能治愈是吗?你们不是帝国最好的医生吗?东方的医术博大精深,沐昕一定能康复的对吗?”
但这一次,回答他连续质问的,只有完全的沉默了。府中的下人们什么也不知道,依旧在忙碌着从张晟和太医的身旁走过。只有站着的张晟和跪着的两个人默默无语,承受着这如同雷击般的现实。
“滚吧。”他沉默了许久,然后对面前跪着如同筛糠般抖动的太医动了怒,歇斯底里地大声吼道:“……直接滚!”
……
待太医离开后,张晟站在原地,站立了很长时间,最后,他才勉强地迈开步伐,一步一步走进卧房。
他走过屏风,看到床上带着病态,似是在安睡的沐昕,她依旧是那样的美丽动人,惹人怜爱。走到床边坐下,双手抱住脑袋,刚刚的震惊此时已经变成了如同坠入冰窟的寒冷和刺痛,他就这样低着头坐在床边,却怎么也无法接受太医告诉他的消息。
不可能是肺痨,一定有机会的,沐昕一个好端端的人怎么会得了肺痨,一定是太医看错了,一定是这样。
……
“……夫君,你回来了。”
听到那天籁般的轻声言语,张晟立刻抬起头,发现沐昕不知何时已经醒了,一双美丽的大眼睛正带笑望着自己。
他愣愣地点点头,看着沐昕的容颜,这近十年以来的点点滴滴全都一一浮现在眼前,只觉得鼻子一酸,眼泪差一点就流了出来。
张晟赶紧吸了一下鼻子,然后笑着握住了沐昕的手,沐昕的手软软的很温暖,更让他心如刀绞。但他还是继续保持着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一样的笑容,温柔地看着沐昕。
“没事的,没有什么大碍,只是风寒。我会找全国最好的医生,最好的西医和中医,一定会把你的病治好。”他急切地这样说道。
听到张晟的话后,沐昕先是怔了一下,但很快,便笑着点了点头。
那动人的笑容直直地冲进张晟的心里,让他再次眼眶一热,无限地近乎动容。
……
这一天的深夜里,当看着沐昕入睡后,当整座城都寂静下来后,张晟披着锦袍,一个人怔怔地走到院中的亭子里站定,望着天空。
而天上那轮惨白的圆月让他微微有些恍惚。月色照进他的眼里,泛白刺眼。
“为什么如此对我们……”张晟看着月亮喃喃自语:“为什么要让这一件一件残酷的事情发生在我们身上。”
同样地,在万籁俱寂的夜里,在这个月色笼罩的院子中,没有人回答年轻的英国公的问题。就像他的父亲殉国后,他站在祠堂里发出同样的问题时一样。
月光把他的眼睛晃得有些痛,但他没有闭眼或是转头。因为此时在月光中,他眼前的一幕幕全是自己和沐昕的美好回忆,这位黔国公的千金,这位有着大家闺秀的温柔气质和少女般活泼的美丽姑娘,自从和他在大学堂外相逢后,已经陪伴了他九年。
他们一起去应天,云南,一起去各个海滩漫步,一起生活在舟山,一起在傍晚回家,也在暖黄色的灯光里厮守着看窗外的雨。他们刚刚有了自己的孩子,未来,也更要去一起做很多事情。可是现在,沐昕还这样年轻啊,他们在一起,也才不到十年啊。
张晟不敢想,也想不到沐昕从他身边消失会是什么样子,从自己结业到现在,一直都是她在陪伴着自己,父亲去世母亲病倒后,也只有沐昕还一直陪伴在他身边。
“人们都说天道有常,可为什么要让沐昕得病,为什么要让这么好的人得病……我们在一起到现在还没到十年啊,哪怕患上肺痨的……是我也好啊。”
张晟曾以为自己是这个帝国最幸运的人之一。他出生在最高公爵的家族里,一出生就衣食无忧,然后在新式大学堂里就读,邂逅了那个值得自己去陪伴一生的妻子,黔国公千金沐昕。
那时他觉得自己该有的都有了,身边有一个能教导自己的开明的父亲,有一个美丽温柔,和自己受过同样新式教育的夫人,还有母亲清河长公主,老师武定侯郭霖,王辰等许多人。
直到父亲殉国的那天,他第一次感到长久的痛苦,这痛苦伴随着他度过了漫长的大洋战争,随着战争的结束和儿子的出生而渐渐消减。可是,就在他抚平伤痛,准备和沐昕一起看着儿子长大时,命运却再一次要把他最在意的人横刀夺走。
如果可以,他宁愿不是什么英国公,更不是帝国的水师将领,如果能换回身边人的平安,他什么都可以不要。
……
“天,你告诉我……你告诉我,究竟为何……要如此对我。”张晟仰着头望着那群星点点的夜空和夜空中的月亮像是失魂一般不断地轻声问着,但下一刻,却已是泣不成声。
只有苍茫的夜色在无言地凝视着他,就像是凝视着一个在命运的面前无能为力的普通人。苍穹的眼神里带着一丝苍凉的怜悯,将年轻公爵的无尽悲伤收归到浩瀚无垠的岁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