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张晟又提着燃灯走到了后院的家族祠堂里。他的一只手提着帝国水师的深黑色军服和水师毡帽，另一只手裹着黑金龙纹披风。
给沐昕和母亲的信留在了客厅中。张晟走进祠堂里，把灯放在地板上，然后坐在了祠堂中间的木地板上，沉默着看着这汇聚着张辅，张玉，张溶，以及父亲张钧在内历代英国公英灵的祠堂。
他好像看见了每一个灵位上都飘忽着一个人的剪影，先祖们有的是一言九鼎的大臣，有的是征战沙场的将军。而父亲，也终于成为了他们中的一位。
张晟想着，然后站起身，脱掉锦袍，开始换上军服。他穿上了深黑色的军装，把新的象征着高级军官的黑金披风披好，把龙牙剑跨在腰间。自己也将要去成为面前这些人中的一位，算是走完父亲没有走完的路，也是为他能够在九泉之下安息。
“……夫君，你要去干什么？”
就在年轻的英国公张晟即将扣上水师黑色毡帽的时候，身后传来了沐昕带着焦急的声音。
张晟回过头，只见穿着睡袍的沐昕手里也提着燃灯站在身后的不远处。哎，自己不小心还是把她吵醒了。
“对不起啊，真没想到会把你弄醒的。”张晟笑了一下。
“……张晟，答应我，不要去，不要去南洋好不好？”沐昕急切地说道，眼中泪光闪烁：“帝国的军官千千万万，为什么一定要轮到你啊！”
“你说什么？”张晟的语气突然就不可控制地激烈了起来：“……你是说，要我看着父亲被敌人卑劣无耻地害死，然后我坐在这里，看着万里之外杀父仇人踏破我们的海疆？你是说让我在这里目睹南洋沦陷？目睹那些跟父亲不相干的将士浴血奋战，而我这个最应该去报仇的，却因为怕死而……”
直到注意到沐昕低下了头，张晟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轻叹一声，语气也缓和下来：“……你知道的，国恨家仇，即使朝廷没有让我增援，我也要义不容辞啊。”
恍惚间听到有水滴落在地板上的声音。张晟看向声源处，看向火光的照耀下，发现那是沐昕落在地上的泪，一滴一滴发出微小的响声。
“张晟，我怕……”就在沐昕抬起头，婆娑着泪眼看向张晟的那一刻，张晟只觉得内心一阵抽动，他走上前去，紧紧拥抱住沐昕，再也不愿分开。而沐昕的声音，随着她蜷缩在张晟的怀里，也就立刻停止。
……
“如果一定要去，那么，就让我明天送你吧。”许久之后，沐昕抬起头说。她的声音此时不悲不喜，宛如天籁。
张晟直视着她的眼睛，笑着点点头：“……好的，不要担心了。等我回来之后，你就是诰命夫人。”
微小火光照耀中的英国公家族祠堂里，年轻的新任英国公紧紧和他的妻子黔国公千金拥抱在一起。这是他出征的前夜。祠堂外的满天星斗无言地注视着这一切，它们闪烁着，就仿佛是这个漫长家族几百年来的点点滴滴，那些历代英国公的荣耀与感动，也或许是那些张晟和沐昕从大学堂外的初识到今天的所有经历与过往，都在默默地注视和保佑着新的家主。
……
应天军港，一艘艘军舰南下，踏上守卫南洋的旅途，生死未卜，义无反顾。港口里伫立着送行的官员与家属，日日如此，夜夜皆然。每天，都会有新的远行和送别，但是为了保卫国土，没有人去阻拦或是逃避什么，无论是远航的帝国军士还是送别的人群。他们都只是把思念，担忧和等待，平静地交付给了未来。
这一天，张晟早早来到军港准备，作为新晋的正四品水师指挥使，他从应天启程后要先到舟山朱家尖岛，接着带领一支三千人的机动舰队南下增援。无数的品阶不同的军官跟他一样，从应天启程，去往不同的军港，带领一支支分舰队，南下南洋，加入战场，接受最高指挥官武定侯郭霖的节制，与西洋联军决一死战。
此刻，张晟正站在即将乘坐的“郭怀一”号巨舰旁的码头上指挥水手搬运物资，同时也在和港口的兵部后勤官员做最后的交接任务。
“……英国公大人，一路平安。”负责交接的年轻武官对他祝福道。
张晟点点头，笑着拍了拍他的胳膊：“想必，很快你也要被派到前线增援了，大家都将在南洋相会，等你过去之后，咱们一起把洋人的首级割下来当夜壶！”
二人说罢，他们相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然后张晟看见沐昕来了。她站在军港的远处，披着那件他们初识时穿的淡紫色斗篷。张晟赶紧走过去，然后发现沐昕站着的地方旁边有一队士兵，士兵的中间，那穿着便服的中年人却是自己的舅舅孝愍皇帝。
“夫人，等我一下。”张晟对沐昕笑了一下，然后立刻走到皇帝的旁边，提起披风单膝跪下：“……陛下。”
皇帝走上来，用有力的双手将他扶起。他平视着张晟，却没有立刻说话，而张晟注意到，堂堂帝国皇帝的眼中，竟然也有一丝不舍的意味。
“英国公，朕已在祖庙中为你祈福。有历代先祖保佑，此去定能势如破竹，无坚不摧。”皇帝说着，也像是动了真情：“所以，早点回来，届时朕亲自为你庆功。”
也许这就是亲情。张晟的心中顿时有一股暖流在升腾向上，于是他向皇帝施礼谢恩。而或许，当年，年轻的父亲开始自己的第一次征途时，也曾面对着彼时同样还年轻的皇帝这样道谢。
然后他走回到沐昕身边，沐昕踮起脚，轻轻吻了他。在最后道别之后，张晟便决然地转过身，背对着沐昕挥了挥手，然后越走越快，最后扣上碟型毡帽，朝“郭怀一”号巨舰小跑了过去。没有再回头。
……
甲板上，船舱里，水手和各级军士的号子声和命令声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巨舰缓缓启动起来，张满了帆，向海洋中开进去。那些伫立在岸边的人影越来越小，最后终于消失在军港的轮廓里，和巨舰相隔着一片越来越宽的碧蓝海面。张晟扶着甲班上的木制栏杆望着他们，直到他的视线里只剩下岸的轮廓。
海风中，他扣上毡帽走下甲板，进入最上层的船舱。在带着一丝悲壮的气氛中，所有面前的军官和士兵都在向他敬礼，迎接这支舰队新的指挥官。看着他们，一瞬间，张晟仿佛感觉父亲的灵魂附在了自己的身上，于是他举起手，严肃地向面前目光如炬的帝国官兵们一一回了礼。
“父亲，保佑我吧。”张晟在心中默念，深吸一口气，握着龙牙剑快步向巨舰的指挥舱走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