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卯时正刻,天边隐约显现了几丝微弱的光亮。朝奏的钟声明响了七次以后,长极大殿外,身着官服的各路官员迈着有序的步伐,不紧不慢地朝着正殿走去。
不多时,巍峨的大殿之上,分开来两列臣工,俱是赤色官服在身,黑色搢绅穿插腰间,肃穆整齐。立于众臣工前方左右两侧的,正是当朝最红的两位太子人选,三皇子宋元介和四皇子宋元启。
宋元介捣手跟众臣工打了声招呼,便静立在侧,等起了帝临。反观宋元启,则与之相反,他一向长袖擅舞,挨着个跟上前的众人寒暄了个遍,这才眉飞色舞地捣手对着自己三哥道:“兄长,早!”宋元介嗯了一声,面上是时日已久的冷若冰霜,宋元启刚欲转身,忽而见塎王嘴角浮现一缕笑意,仿若带着三分得意。他心里一时好奇,腿脚也不由自主地定了下来,这时耳边响起了塎王肆意的声音:“四弟真是春风得意!赣州的差役前几日便到了东都,四弟这次功劳不小!瞧着有些疲累,想必今日才刚到洛邑吧,这就换好官服上朝了,真是勤勉!父皇定会再次加封,为兄也早就翘首以待,等着为四弟恭贺了!彼时我们父子三人也正好有时机好好叙叙一家和乐!”宋元启一个哆嗦,全身抖了一下,这再加封,岂非只能成全东宫之位了,纵然巡查灾荒之周县确然功劳不小,但凭此跃位想来也不太可能,宋元启一时拿捏不透自己这位冷峻兄长的心思,但瞧着往日一向不苟言笑的三哥今日却一反常态主动寒暄,心中莫名起了些难以言说的情愫。他沉下心想了片刻,安慰自己素日里,父皇更是偏爱自己多一些,跟那宋元介并不亲近,想来也不会因自己离京短短数日就逆了风向,但这一句话看似平常,他却有些莫名警醒。
他挑了挑眉毛,假似谦逊地回道:“哪里!三哥也跟旁人一般打趣我了,不过是小小差事,为父皇分忧罢了!哪里敢言加封二字,三哥这般说,实在有些折煞四弟了,且不可再提!倒是我们父子三人叙话,未免冷清了些,等过了今日,我得了诏令进宫,一定跟父皇请旨,将六弟也叫上,咱们父子四人好好叙团聚一番。”
宋元介冷笑一声道:“四弟果然是得蒙圣宠多年的人,动不动就请旨一番,对父皇实在是恭谨的很,只是我跟六弟虽不如四弟那般深得圣心,但出入宫禁如今也已然不用再请旨了。”
宋元启面色一尬,急忙说道:“此话是我说的不妥,三哥说的对,晏娘娘如今得封妃位,那想必三哥不日定然荣登亲王之位,小弟说错了话,改日,等改日相聚一定多罚几杯。”
宋元介心头反感,本有意多刺他几句,但心头记挂着今日即将要发生的事情,内里又悬着一桩别的大事,眼下却也不愿多跟他计较。
宋元启吐口气,盯着他背影瞧了会,小声嘀咕道:“从小到大就都吊着一张脸,还道谁欠你多少银两!”声音不大,但好巧不巧地,新近走马上任的户部司王嗣宗,正好前来就减免文县赋税一事,例行询问訢王的意见,又好巧不巧,这善假词色的四皇子一个愣神,没看到后面站着一个他,这一回头两人脸上的神色不自觉有些慌张失态。一个面露尴尬,如若被拆穿了谎言般的惊慌,另一个面色微囧,如同知晓了谁家内院的秘辛一般赧涩。
待过了许久,王嗣宗轻咳两声打破僵局道:“四殿下今日一袭红衣真是光彩照人!”本想着寒暄两句提个好头,好将减税一事寻个政令,谁知太过紧张,也没瞧个仔细。
宋元启低头瞧着自己一身随波逐流的赤色官服,此刻正整整齐齐地套在身上,跟这满殿的臣工一般无二,唯一不同,仅仅是腰间一条未加任何修饰的玉带,略微还能显出几分贵格之气。
王嗣宗更加尴尬地笑了笑,只能清清嗓子,更加厚脸皮地说道:“殿下这一身官服虽然与我们同色同款,但不得不说,穿在身上就是比我等更加合体和夺目呀!你瞧瞧这玉带贵气十足,加之殿下眉眼柔和,口角呷笑,如烟霞落幕之际残留的橘红一般,让人心头顿生暖意。”
宋元启还未开口回应,这边已经归位的宋元介眼角一乜,口中略带三分嘲讽地接话道:“王大人可真是做官的一把好手!”顿了顿,继续道:“不若王部司也形容形容本王的穿戴,看看我这个低人一等的王爷是否另有一番天地呀!”
王嗣宗心头更加窘迫,但他一向皮糙肉厚惯了,咬咬牙豁出去道:“三殿下莫要说笑,陛下的旨意早到了尚书台,昨日也已晓谕三省六部,想必等金殿奏事之后,便着礼部司准备殿下的加封礼了,殿下现在已然是实打实的亲王位份了。”
宋元介心口冷笑道:“本王早几年前便已然是亲王的位份了。”
皇帝早些年便已下旨册封了三皇子宋元介为塎亲王,但圣旨到了尚书台却突然莫名被压了下来,虽有明旨却迟迟不肯行册封之礼,而他的母亲早几年也只有夫人的位份,是以就连进宫都得请旨才可。
空有亲王的位份,却无亲王的待遇,久而久之所有人也就忘记了还有这么一道加封的旨意。也不知这久久的风向因何有了转变,昨日一早这圣旨突然被晓谕六宫和三省六部,且又追加了一道,着礼部和户部合作,要求在近日将这册封礼给补上,还特旨升了晏夫人为妃位。
风向转的如此之快,实在令人所料不及,眼下本想要奉承四皇子的王嗣宗自然不敢平白得罪这新近不近的贵人。宋元介也不恼怒,轻笑道:“王大人还未曾说清,本王今日又有何不同?”王嗣宗看看宋元启,又瞧瞧宋元介,心头骂了一万句背运,这才绞尽脑汁地回道:“三殿下,您,您今日的着装比往日独特了许多!”“哦?有何特别的?”王嗣宗摸一把手心腻腻的汗水接着道:“您今日着了一袭青衫在内,纹龙玄色外衫披身在外,白簪花镂空的玉带缚在腰间,远远瞧着,气萦眉宇,如同泉游玉骨,凛然皎皎明月之态。”宋元介愣了片刻,捣手认真地称赞道:“王大人真是好文采,不愧是殿试第一人!”本来想要跟二位殿下套套近乎,这一句句下来,王嗣宗额头沁出了密密麻麻的汗水,宋元启拍拍他肩膀,轻声说道:“三哥说得对,王大人还真是好文采!”王嗣宗仿若如千万条蜘蛛网中抽丝剥茧而出的狡兔,脑子转了十八个弯道,也未能明白这两位贵人话里话外的意思,当下只能怏怏地返回了自己的位置。
刚一回位,吏部司方式凑过来,幸灾乐祸地说道:“哎呀,看来王大人这马屁拍的位置不对,怕是拍在了马腿上吧!”
王嗣宗与方式真真是一对对头。两人同年入围甲榜,同年晋升,虽然一人身在户部,另一人身在吏部,本应无所交涉,但因脾气十分地不对路,时不时地便要讽刺两句,挤兑两句。
这二人的不和怕是还要从元禧六年那场省试说起。因翰林学士沈知防举报春闱贡卷泄密,皇帝临时更改了殿试的题目,并进行了二次加试。也就是本来殿试只需一日,却连考了两日。这样既不用强行取消进入甲榜学子的资格,又可筛选出那些因贡卷誉录泄露而有可能受益的不良之才。按照春闱试题参考,本共分四方:诗、赋、策、论,因皇帝加重了殿试,而时间紧凑,所以这后两场便加重了易于出题目的诗赋的考核,这样一来,原本擅长策论,成绩第一的方式在殿试中落了下风,而圆滑、狡黠的王嗣宗凭借一笔的好文采一跃成为了殿试第一名,且被钦点为当朝殿元,而方式却只能屈居第二,故此常被人戏虐他省试是否也参与了作弊。本来性格刚正之人,被人背后念多了闲碎,自然要寻个发泄的出口,而与此事有关联的王嗣宗却偏偏是个四处拜佛,八方烧香的圆融脾性,因此便将这一腔怒火发泄在了对这王嗣宗的不满之上。
王嗣宗知他有意讥讽,可此刻大殿之上,他一向标榜自己为性情高洁之人,自然不会在此时争吵不休,只能甩袖怒目,回瞪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