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寺坐落于长亭郡西部,长安桥下涔河的下游左岸。建寺十多年来,郡民们求签灵验,所以寺内也一直算得上是香火鼎盛。
住持淳方和尚是位长眉老人,传闻这长眉老人师承宣州东边的佛教祖庭——古禅寺,佛法精深无量。曾经在一次外出度魂的过程中让临郡一棵快枯死的老柳树眨眼间发出新芽,被当时的众多郡民们认作是佛祖转世,谪临人间。
话说,这淳方和尚在建寺之后仅仅待了不到五个年头,丢下了一个日夜相授佛法的小和尚和当初从古禅寺带来的四位师兄弟,便孤身一人云游四方去了。
多年以来,杳无音信。
此刻,那法号钦一的小和尚正蹲坐在山门前的宏伟石阶上,一手托腮,一手悬在身前拨弄着佛珠,他百无聊赖的嘟囔着:“唉,祖师爷他老人家怎么还不来啊,磨磨唧唧的,跟师父一样,说三年就回来,这都等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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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桥头,老僧缓缓走近清癯少年,他凝视着少年莫名地越发苍白的脸庞,笑而不语。
少年同样坚定地看着他的双目,那是一潭死水,古井不波之下,暗藏峥嵘恶蛟。
这时,一旁的少年道士总算回过神来,默默在心底暗骂了一句,他转头望向薛尘,心中费解。
薛尘咬紧嘴唇,沉声问道:“不知禅师因何前往白玉寺?”
背匣老僧答非所问:“难道施主认为老衲不像是一位出家人?”
陈晏皱紧眉头,道袍大袖中无形多出一道细小寒光微微闪动。
老僧有一瞬冷笑。
薛尘手中撑起的水墨油纸伞不断地幅度颠动,伞面抖落了大滴雨珠,他艰难地开口说道:“敢问禅师如何称呼?”
老僧淡然道:“老衲法号虚忤,白玉寺住持淳方算是老衲的半个徒儿。”
陈晏冷笑一声,故作惊讶道:“原来如此,法师是淳方住持的师父,怪不得找不到白玉寺。”
陈晏一手负后,道袍遮瑕。
他方才眼神示意薛尘别和这个阴森森的老和尚纠缠不休,可薛尘好似视而不见,全然没有半点回应。
老僧沙哑地干笑一声:“两位施主当真不愿给老衲引路?”
陈晏刚欲说话,薛尘却率先侧身向东,轻声说道:“请。”
同时间,薛尘方才询问时所感受到的莫名压力无形消散。
他望向陈晏,将怀中的古朴书籍和手中油纸伞一并交给他,低声叮嘱道:“替我将书还给曹先生,我随后就到。”
“伞给我了,你呢?”陈晏皱了皱眉,一手负于身后的道袍袖口微不可见的摆动了一下,寒光乍然消失,他双手接过书伞,目中满是不解。
清癯少年欲言又止。
最后,他只是补充道:“别让书沾了雨。”
薛尘重新望向老僧,淡然说道:“初春生得温柔雨,润物方也净人间……法师理应带伞了吧?”
此刻的清癯少年,笑容洒脱,眼神平静。
老僧神色漠然,轻轻拍了拍身后的长匣,匣内有数百道三寸寒光若隐若现。
匣门微动,有一把枯黄油纸伞露出伞柄。
小河才露尖尖角……
老僧撑开伞,冷声说道:“施主,走吧。”
少年与老僧同伞同行,方向却向东。
还待在原地的陈晏看着清癯少年的背影,张了张口,却没有声音。
他很想告诉薛尘,在他侧身向东的时侯,自己有很不好的预感。
在那长匣露出油纸伞的瞬间,匣内有寒光一闪而逝,像是剑。
陈晏抱着书籍,手持油纸伞,跑向郡北的文筌书院,越来越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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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为何,在宣州一向乐观开朗的春雨故娘今日竟是红了眼圈,春雨越下越大,隐隐盖过了长亭郡东街上行人的嘈杂声。
二人不断向东,南辕北辙,“西辕东辙”。
清癯少年忽然问道:“佛曰,出家人不打诳语,法师觉得呢?”
老僧愣了愣,似笑非笑的答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但可沉默不语。”
人在做,天在看,天外天,佛在看。
“法师当真是淳方住持的师父吗?”少年笑问道。
“施主的家是否在木阎巷?家中可还有旁人?”背匣老僧不答反问,语气轻冷。
薛尘的脚步戛然而止,他深深地凝视着眼前仍在撑伞前行的老僧。
片刻,他忽然却又释然笑问:“虚忤,你当真不知前往白玉寺的路吗?还是说,我不知我走的路前往何处,地府?酆都?”
言语起波澜,少年却无惧。
老僧沉默不语,仍未停步。
持伞人不知淋雨人的心酸。
少年皱眉,不置可否。
不久,他走回到老僧身旁,二人再次同伞而行,只是在老僧身后,木匣一颤,似有道三寸寒光刹那飞出。
东街上,薛尘的右手边有众多街铺一字挨排开来,其中在二人不远处有家青瓦红墙的雅致酒馆。
酒馆门前不立石狮,立有两座酒坛状的石雕,坛肚处的“酒”字用了无名的朱砂色玉石,二者相辅相成,天衣无缝。
宽大门匾以红桃木做底,镶刻有“季氏酒馆”四个草体文字,金灿灿的,招喜了十多年。
少年看到酒馆后,似乎微微心安,他故作漫不经心地说道:“禅师,前方有家酒馆,我去给我师父提壶酒。”
老僧笑容玩味,无声点了点头。
忽而看到少年独自上前,虚忤又低声说道:“老衲陪施主一同去。”
清癯少年明显一愣,老秃驴!果然不是什么正经和尚!
“老衲并不进去,只是将施主送到门前,免得淋了雨。”老僧平静补充道。
薛尘微微点了点头。
来到酒馆门前,他回望了一眼止步的老僧,一步跨过门槛,进入酒馆内。
在他看来,老僧那最后的眼神似乎未雨绸缪,略带讥讽。
馆内有一名柳眉清俊,身材高瘦的店小二,虽是如此,竟有些贵门公子的不凡气质。
他见到薛尘,笑着打招呼道:“薛尘啊,今儿个下了雨还来拿酒?”
薛尘只是笑着点头,直奔酒馆二楼而去,找他每日清晨皆要来此处的师父,步覆匆匆且面色凝重。
“那老僧怕是师父和陈叔曾说过的“道山神佛”,白玉寺……”少年登楼之间,心思百转。
“师父。”
最后一步登上酒馆二楼,少年脱口而出,语气急切。
只是,二楼内,空无一人。
六张酒桌中惟有那西北角的桌子上还留有一壶酒和一个瓷酒碗。酒香尚未散去,是宣州的一州州酿玉庭酒,“酒色如玉,仙居饮之”。
少年终究晚了一步。
遗憾之际,忽然有一道温醇的男人嗓音响起,萦绕在少年耳畔:“我家少年郎须知,为师非是魏半仙,是那人间魏齐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