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敏华连着好几天都寝食难安,一向不在家里和自己讨论班里大小事的儿子最近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果然晚饭后彭翰来到书房。彭云起一看儿子进来,从报纸里抬起头,拿起看了一半的报纸去了客厅,把空间留给母子二人。
彭翰坐在王敏华身旁不远的一张粗布碎花圈椅上,漫不经心地翻着书桌上的一本科学周刊:“妈,程纯和管雨菲因为什么事请假的?”
王敏华停住了笔,微微侧了侧身体对着自己的儿子。彭翰身形修长挺拔,完美继承了爱人的优越体格。突飞猛涨的身高让她一度相信他已经逐渐成为一个有担当的成年人了。现在他端坐在那里,骨节分明的手放在摊开的杂志上,一双刀锋般的浓眉和漆黑的眼睛让他整个人显得男子汉气概十足。
可是,他毕竟是个少年。
“家里有事请的假。”王敏华说道。
显然这不是他这次找她想听到的答案,他试探着问道:“和前几天校外的那场事故有关吗?”问完这个问题,他的目光里隐隐闪烁着不安。
王敏华没有马上回答他,他深谙母亲的心理,她想知道他已经了解了多少真相,于是他接着说:“班里面的同学都说……”
他一想到最近的传言,一阵难以克制的心痛随即袭来。
“都说什么?”
“那晚遇袭的是她们两个。”彭翰皱起眉头,摊在杂志上的手不知不觉间紧握成拳。
王敏华闻言转过身继续备课,彭翰松了一口气。
良久她头也不抬缓缓说道:“不是她们。不管别人是怎么做的,我希望翰翰你能做到不传谣、不信谣,”她向上推了推眼镜,“明天我会在课堂上和大家解释清楚。时候不早了你赶紧休息吧,明天还要早起回校。”
彭翰走到书房门口的时候,听见王敏华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翰翰好好吃饭,最近你瘦了很多啊。”
周一下午的班会上,王敏华在班里宣布了那个令她寝食难安的消息:班长的爸爸就是那个见义勇为牺牲的人,他救下的那名女生的确是本校的一名高三学生。想必大家也都能理解我们为什么不公布女生的名字,就算有的同学听说了什么,我希望你能守住这个秘密,避免对她造成二次伤害。
全班陷入一片死寂,而后听见后排传来一个低沉伤感的声音:“王老师,能不能以班级的名义给班长的爸爸送个花圈。”说话的人是周家硕,此刻他也顾不得什么避嫌不避嫌的了。
他的建议得到大家一致赞成,班里由一片死寂变得人声鼎沸,大家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有人说派学习委员和班主任一起去,有人说全班都去,还有的人说可能班长现在谁都不想见,大家还是别去打扰她……
几个女生说着说着,红了眼眶。
王敏华没有告诉大家程纯幼年丧母的事,她担心太多的同情可能会摧垮一个心思敏感的人。
高一到现在,写过许多命题作文,其中有不少与亲情有关的题目。在王敏华印象里,程纯从来没有提及或者显露过自己母亲去世的事。
要不是管雨菲的妈妈来学校请假偶然提及此事,她可能永远都不知道这个女学生的秘密。
大家的讨论都被王敏华否决了,她和校长会去程纯家吊唁,大家的关切之情她会转达给程纯的。
程远征去世的第二天晚上,家里来了三位不速之客。那一家三口一见到程纯病卧在床的爷爷便扑通跪下磕头,边磕头边声泪俱下地讲述那天事情的始末:榕榕一个人路过工地旁边的铁门突然被那两个畜生拉进门里。我女儿大声呼救,走在路对面的程大哥正好听见了,可怜我那好心的程大哥……
女孩妈妈讲到这里早已泣不成声,只能重重地磕头。程万礼躺在床上,从昨晚到现在他的眼泪就没停过。此刻听见当事人家属的一番讲述,更是哽咽不成语。他虚弱地抬起手示意自己小儿子搀扶那家人起来。
良久他喉咙里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句:“我的儿……一切都是命。”
奶奶听到这句话,忍不住捶胸顿足一番哀嚎。
“你们起来吧,什么都别说了。两位老人家经受不住了……”程远途眼圈红红的,他怎么也没想到,两年未见的哥哥,再见面只剩下冷冰冰的一具尸首。
“什么也不说了。从今以后,两位老人家就是我薛富坤的亲爹亲娘!”那汉子说完又扑在程万礼床边一阵痛哭流涕。
一直低垂着头小声抽泣的榕榕问程远途:“叔叔,程叔叔的女儿在哪,我可以见见她吗?”
程远途犹豫了一会,把她带到侄女的卧室门外。对面是他嫂子的卧室,可怜的女人也和程纯一样躲在房间里,整个家都坍塌了。
榕榕敲了敲门,管雨菲看了一眼面朝里躺着的程纯起身开门。面前是一张和自己年龄相仿的陌生面孔,神情凄怆、难掩愧疚和不安。
榕榕起初以为开门的女孩就是她要找的人,直到她发现了那个蜷缩在床上的背影——原来只看背影也能看出来一个人有多悲伤。
管雨菲关上门,看着榕榕身上的校服,她大概猜到了这位访客的身份。管雨菲把自己刚才坐着的椅子让出来,女孩挥挥手拒绝坐下,也不靠近程纯,就在门口站着。
“如果知道程叔叔会因为救我而失去性命,我宁愿当时死去的人是我……”程纯听见陌生的声音,身体一僵。
女孩才说了一句已是泪流满面,管雨菲拿起床上的抽纸递给她擦把脸。
“当时我半个身子已经被拖进铁门里,只剩一只手还抓着铁栅栏。程叔叔听见我的呼救声,直接横穿马路朝工地这边飞奔过来,”她擦了擦眼泪,接着回忆道:“程叔叔一开始好言相劝他们回头是岸,但他们根本不听。其中一个人嚷嚷着工地老板拖欠了他九个月工资跑路了,老家里的老婆正跟他闹离婚。既然这个社会不给他留一条活路,他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他晃着刀威胁程叔叔不要多管闲事。”
程纯想捂住耳朵不想继续听下去,一想到寒光森森的匕首她的身体开始发抖。
女孩接着回忆:
程叔叔看了我一眼,说道:“谁的生活是容易的?咬咬牙总能挺过去的,何苦选择走上一条不归路。我为什么多管闲事?因为这个孩子和我的孩子穿着一样的校服!”
一番厮打中我趁机逃出来冲到大街上呼救,正在路口指挥交通的两名协警叔叔闻声赶过来……可是程叔叔已经被刺伤了……
女孩掩面而泣,一直背对着她的身影用喑哑不清的语调缓缓说道:“好了,你走吧。”
可是榕榕还有重要的话没说完。
“叔叔失去意识前说的话我必须告诉你。”榕榕抽抽噎噎地说,管雨菲听到这里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掉下。
“纯纯,我的女儿,对不起。一个父亲……一个父亲……做这些并不后悔……照……照顾……好弟弟们。”程远征用尽生命最后一丝气力留下这两句遗言。
程纯缩了缩肩膀,床跟着颤动起来,间或传来一两声压抑不住的呜咽。
管雨菲流着泪对榕榕说道:“你走吧,你没事就好。”
女孩捂着脸跑出去了。管雨菲关上房门坐在床边用手掌轻轻抚摸着好友的后背:“你可以恨任何人,那两个歹徒,程叔叔、刚才的女孩、还有我……如果不是我吵着要去夜市,一切都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念及此,管雨菲悲从中来,忍不住又开始放声哭起来。她的心如刀剜一般,更别提程纯伤得有多深了。
程纯背对着管雨菲静默了好久,久到管雨菲以为她再也不和自己说话了。
“你明天回学校吧。”声音几不可闻,但是语气坚定。事发后管雨菲心里一直自责,要是没去夜市就好了。这两天程纯一定也这么设想过,没去夜市程叔叔就不会走那条路,就不会丢了性命。
可是那个女孩的命运又会如何呢?
一定会有别的人出手相救的吧……
“我妈已经帮我请好了假,我过几天再回学校。”她会好好听讲、认真记笔记等她回来。
程纯转过身,试图站起来。
管雨菲赶紧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她走到门口,管雨菲欲替她打开门,她却转身颓然坐在床上,两眼空洞无神地看着天花板。
她脑海里逐渐清晰地回忆起刚刚那个女生在自己房间说过的话。呵,真好,为了自己的良心过得去,他先择抛弃了一家老小,并且至死都不后悔。
他,不知道她有多爱他、多么离不开他吗?
失去双亲的程纯仿佛置身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她的人生不会再有光线,不会再有希望。
当王敏华看着一身孝服的程纯,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还是被她的变化震惊到。
她几乎认不出自己的学生了:一双杏眼肿成两条缝,苍白的小脸紧绷着,毫无血色的嘴唇一翕一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看她的嘴型,好像在表示感谢,当她意识到自己失声的时候便不再言语。
王敏华和校长两人在程远途的引领下先来到程纯爷爷奶奶所在的房间,爷爷挣扎着要起身,无奈力不从心,只能凄然地躺在床上,老泪纵横。
校长和王敏华一直宽慰两位老人直至夜深才起身告辞,程远途跟在两人后面两手合十再三感激校领导前来慰问。
校长把程远途叫到客厅一隅问道:“孩子妈妈呢?”
他指的是程纯的继母许燕南,来的路上他已经从王敏华那里获悉了这个家庭更早的不幸。
程远途指了指一处房门紧闭的卧室,连声叹气:“在屋里哭呢。唉,谁能接受得了呢?”
校长拍了拍他的肩膀,跟着叹了一口气。他给下属递了个眼色,王敏华从斜挎包里取出一个黄色的信封递给校长,校长又把信封转交到程远途手里。
程远途坚决不收,眼泪又一次蓄满了眼眶。
校长指了指旁边的玻璃柜,里面陈列着好多张获奖证书和两枚格外引人注目的奖牌。
铜质奖牌是参加全国新星杯少儿绘画大赛得的,银质奖牌是参加全国飞龙杯少儿绘画大赛得的。
四五个省级作文比赛的获奖证书,还有一卷厚厚的奖状。所有的证书上面写的都是程纯的名字。
“这个是学校全体教职工的一点心意,您千万别推辞,钱是给孩子们的……以后有什么困难尽管开口。”校长宽厚的大手紧紧握住程远途颤抖的双手,把信封牢牢地按在他的掌心。
送走了校长和王老师,程远途把信封交给许燕南。乐乐已经熟睡,刚满三岁的小侄子晚上被他姥姥接走了,白天再给送回来。
程远途跟许燕南说明信封里这笔钱的来历后把钱交给她。他看着坐在墙角披头散发、满脸凄怆的女人,不知道以后的日子她能不能坚持下去。
乐乐是她和前夫所生,以后万一她离开这个家乐乐终究是要跟着她的。至于小侄子俊熙,程远途在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谁知道这个娃娃将来的命运会是什么样的呢?
他一直都知道程纯和嫂子之间的隔阂,可是眼下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实在不能马上就散了。
他来到侄女的房间让她去叫自己的继母出来吃饭:“我知道你心里难过,此刻这个家里谁的悲痛都不会比你少。可是纯纯你替你妈想想,她的未来呢?三个未成年的孩子她今后怎么照料,这个家她能不能扛起来?如果这时候你还是一如既往对她爱搭不理的,那就有点太任性了。你们娘俩现在都不吃不喝的,你爷爷奶奶也病倒了,这个家就只有你叔叔在硬撑着,可是我也难受啊……你爸爸平时最疼爱的就是你,你就让他放心地走吧。”
说着说着,程远途脑海里浮现出大哥昔日的音容笑貌不禁又是一阵钻心的疼痛。
程纯这两天想了很多,又仿佛什么都没想过。她常常盯着面前的这堵墙发呆,她回忆起小时候刚和爸爸妈妈分房睡的场景。
整个晚上爸爸妈妈轮流到她的房间趴在她耳边给她唱摇篮曲,她困倦地搂着他们的脖子,眼皮打架嘴里喃喃道:“爸爸妈妈,如果我一直是个小宝宝不长大的话,是不是就不用自己睡一个房间了?”
她还记得每年大年初一早上醒来,都会在床头发现一个偌大的芭比娃娃。她兴奋地抱起娃娃跑去客厅给爸爸妈妈拜年,爸爸妈妈早已经包好了一桌饺子。
对了!她记得妈妈还包过翡翠般玲珑可爱的白菜造型的饺子呢!妈妈给她换上一身红缎白毛领棉袄,还给她套上臃肿暖和的皮棉裤。
程远征看着自己活泼可爱的女儿笑着对曹美琳说:“我们家纯纯和年画上那对胖乎乎的送福娃娃一模一样啊,哈哈哈……”
程纯现在还记得程远征爽朗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