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年前的泸川市,一片乌烟瘴气。
秦振邦调任泸川市市委书记,第一个任务便是成立专案组,将横行于泸川各个角落的黑社会组织逐一击破,同时整顿一众政府官员,公安局、交通局、司法局等等,多人双规落马。
秦振邦雷厉风行,泸川市人心惶惶。
只是他触怒了一干利益链条,最后落得一败涂地。
蒋拿慢慢地关闭电脑,僵硬有力的手指摁压在上面,银色的金属壳仿佛微微凹陷。
暮色深深,细雨飘飘扬扬,悄无声息,从中午天阴之后,便格外的压抑。蒋拿点起一根烟,弓着背坐在床沿,烟灰簌簌地往下落,有些沾到了床单上,火星一闪即逝,留下一道灰灰的印迹。
烟雾缭绕中他仿佛回到了最后一次见秦振邦时的艳阳天,高考结束,他前往部队,秦振邦难得抽空与他吃了一顿饭,最后的告别宴,父子俩平平淡淡,甚为客气。
蒋拿自嘲一笑,手机铃声响起,他扔掉烟蒂,接通时嗓子里似乎仍冒着一股烟,喉咙有些沙哑。
“说!”
许周为焦急道:“拿哥,姚岸不见了,她说要去超市买点东西回家,结果我等了半天,进超市找她,到处看不到人。这里有道后门,后面就是小河公园,我找了一圈还是没见到人!”
蒋拿一瞬血液冻结,冰似石块,他立刻撂断电话,重新拨号,狠狠压抑住森然的怒气:“说,你是不是找过姚岸?”
那头的李娅顿了顿,才说:“非常抱歉,出于工作的保密性,我什么都不能回答。”
蒋拿冷笑道:“看来,你刚才把我叫出去,是方便姚岸离开?李娅,你要不要试试我的手段?”
李娅低声道:“我们的工作都有精心稠密的计划,这件案子也是你多年的心愿,我希望你不要意气用事,我们会保护每一个人的安全。”
蒋拿咬牙切齿:“你知不知道,姚岸有毒瘾!”
李娅静默片刻,不带一丝情绪道:“我只希望你能够相信政府,相信我们大家,另外的事情无可奉告。”说罢,她又突然换了语气,“现在我可以用私人的身份告诉你,姚岸再三保证,她能抗住,我们会实时监控,一旦情况有变,会立刻让她离开,保证绝对不会损害她的利益,希望你相信我,也能相信她!”
蒋拿猛得摔掉手机,再听不进一个字,他焦躁不安的来回踱步,顿了顿,又马上捡起手机,一边拨打姚岸的电话,一边拿上车钥匙往外跑。
许周为开着车满大街找姚岸,又想去姚岸家中打探,只是他没有理由直接上门,想了想,他便直接找到房东,让房东寻借口去一探究竟。
彼时姚岸正站在新小区的某栋楼外,抬头见到窗户里漆黑一片,她徘徊一阵,干脆蹲到了墙角边。
绵绵细雨落个不停,草坪上又湿又泥泞,姚岸刚踩一脚,鞋面便沾了一抹绿棕色,她不由想起有一回蒋拿蹲下来替她擦脚,这般粗鲁的大男人,却小心翼翼的捧着她的脚,都不敢用力,姚岸笑了笑,凉飕飕的雨水被阻隔在外,温暖拢在身上。
天色越来越沉,路灯昏暗,零星几盏并不能充足照明。姚岸搓了搓胳膊,腿已蹲得麻木,她没有手表,也不敢打开手机看时间,她看着前面的居民楼里一盏盏灯齐齐点亮,估算现在不过才七八点,也不知沈纶何时回来。
熟悉的啮咬感以极为缓慢微弱的速度扩散,姚岸轻轻哼歌,曲调舒缓,在雨夜中犹能让人静心。哼了一会儿,她愈发觉得冷了,也许是衣服太过单薄,她擤了擤鼻子,晃晃脑袋让自己保持清醒,可啮咬感也愈发清晰。
孤零零一个人时,她才明白她有多脆弱,无助害怕以及对某种东西的渴望,随时都可能击垮她。姚岸霍然起身,沿着墙边来回走动,时不时的拍打脑袋,想要驱赶这种威胁,可仿佛是在做无用功,她越来越难受。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灯光大亮,车子停伫片刻,又慢慢倒退离开,刺眼的灯光渐渐消弱,有人撑着伞,慢悠悠地走在青砖小道上。
沈纶看向湿淋淋的姚岸,怔了怔,将伞举过她的头顶,一声不响的等她开口。
姚岸仰起头,眸中噙泪,一层水雾覆在上面,在雨夜下尤为清亮。她颤了颤唇,低低道:“帮我。”
沈纶蹙了蹙眉,输入防盗门的密码,在前领路。
楼道门阖上的那一刹那,一辆吉普车“嗖”地擦过草坪驶来,车灯的光束穿过细雨,直直照在姚岸侧身,下一秒楼道外空空荡荡,再无一丝生气。
蒋拿怔怔的盯着前方,摆在仪表台上的手机正在通话中,李娅语重心长道:“最多几天时间,姚岸向你保证,她并不笨,不会傻乎乎的让自己出事,她会见机行事的,蒋楠,她是个好姑娘,她爱你,她也知道你爱你的父亲。”
蒋拿一字一句,狠厉道:“我——不——需——要!”
李娅撂下最后一句话:“这是她的自由,你可以当做与你无关,也请相信她的能力,只要把信交给沈纶,她就完成任务了!”
蒋拿不知有没有听进去,手机屏幕暗了下来,他将车灯熄灭,靠在椅背上一动不动。
姚岸随沈纶进屋,抱着胳膊瑟瑟发抖,长发上沾了一层水珠,湿漉漉的贴着脸颊。
沈纶打开暖气,又取来一块毛巾递给姚岸,姚岸接过毛巾随意擦了两下,听沈纶问道:“毒瘾发作了?”
姚岸抿了抿唇,克制着欲望:“没有。”
沈纶勾了勾唇,走近她问:“那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姚岸抬眸看他,从包里掏出一张信纸,低声道:“到底是不是你带走了徐老师?”
沈纶拧眉不语,姚岸继续说:“之前在广州的时候,我跟徐老师见过一面,今天才发现她把这封信夹在了我这个包的夹层里,她原本打算出国了,可结果……”
沈纶一把夺过信纸,低头阅览,信上的内容是让姚岸小心沈纶,还提到了滨州老家的宅子,希望姚岸能抽空替她照看,落款处却没有署名。
姚岸又说:“我一看笔迹,就肯定是徐老师,她的笔迹我会模仿,所以我知道是她。”
沈纶闻言,立时抬了头,姚岸自顾自道:“我想我并不完全清楚你跟徐老师之间的事情,但假如是你带走了她,希望你能让我跟她见一面,她年纪大了,身体一直都不好。”说着说着,姚岸又擤了擤鼻子,难受的有些语无伦次,“就见一下,我把她当成妈妈一样,我想找到她。”
姚岸淌了泪,捂住脸蹲下来:“我不想吸毒,我真的不想,徐老师已经把毒瘾戒了,她一定能帮我……”
沈纶不置一词,静静俯视姚岸,哭咽的声音比上次愈发可怜痛苦,似乎精神已崩至极限,饱受折磨难以忍受。
半响他才蹲下来,犹豫着伸出手,轻轻的覆在了姚岸头顶,低声道:“她没有事,很安全,我让你跟她见面。”
姚岸一怔,猛地抬头,眼红鼻肿楚楚可怜,她泪眼朦胧的呢喃:“真的?”
沈纶点点头,又不紧不慢道:“不过有条件。”
“什么?”
沈纶勾了勾唇,并不答话,他将姚岸扶到沙发边,转身去厨房倒来一杯温水,问道:“你这几天没上班,去了哪儿?”
姚岸抿了抿唇,捂着杯子回答:“在外面。”
沈纶坐到她身边,挑起一撮湿发,轻轻搓了搓,慢慢道:“留在我这里。”
姚岸一怔,偏过头看他,沈纶专注的摆弄那搓头发,说道:“留在我这里,两周后我带你去见徐英,就是这个条件。”
玻璃窗上挂着一层密密麻麻的水珠,时而消匿,时而聚集,时钟一刻一刻游走,慢得仿佛能看到在一秒的间隔里,听到呼吸从鼻尖缓缓淌出,停滞不前的声音。
吉普车内满是烟雾,蒋拿被烟熏得眼痛,他微微眨了眨,再抬眼,就见楼上的灯熄灭了。
有人突然敲了敲车窗,蒋拿慢吞吞的转头,正见许周为怒气冲冲,“我就知道肯定是跑来了这里,拿哥,我现在就上去把姚岸带下来!”
蒋拿扔开烟蒂,立刻推开车门,二话不说就跑到楼道门口,狠狠的用力踢铁门,铁门砰砰作响,不一会儿就惊动了一楼的单元,住客骂骂嚷嚷的开门出来,刚喊了一句,就被蒋拿狠狠推开,许周为也一道跑了上去,那住客忙不迭的跟在后面叫唤,一路追到了楼层。
蒋拿重重踹门,喊道:“姚岸,你给我出来!”
他连喊数声,额上青筋直凸,声控的楼道灯迟迟不灭,不一会儿便见有人出来开门,沈纶悠悠的叫了一声“蒋总”。
那住客看出是感情纠纷,不想惹是生非,又悻悻的跑下了楼。
蒋拿用力推开他,直接冲进屋内:“姚岸,出来!”
沈纶伸手阻拦:“她累了,已经睡下了。”
蒋拿怒不可遏,猛地挥来一拳,却不想沈纶微一侧身便躲开了。大门未关,对门的住户闻声打开门,见到里头的情景有些不妙,忙不迭的打电话通知保安。
蒋拿一把拽住沈纶的衣领,又重重挥去一拳,这一下沈纶来不及躲闪,面上实实在在的中了一拳,突听一道喝止声传来:“蒋拿!”
蒋拿一怔,立刻甩开沈纶,朝姚岸跑去。
姚岸面色苍白,甚是虚弱,声音却聚满了怒气:“你给我滚!”
她边喊边将蒋拿往门外推,却犹如蚍蜉撼树,推不动这块石头半分,蒋拿面色铁青,拽住她的手腕便往门口扯,沈纶上前拦截,却被蒋拿高吼一声踹得远远的,这一幕正巧被上楼来的保安瞧见,几名保安忙冲进来,围在蒋拿身边让他放人。
姚岸也将他又推又赶,就是不愿随他离去。
蒋拿一声不吭,只执拗得盯着姚岸,汹汹的戾气震慑的旁人不敢近前,姚岸泪水涟涟,有气无力道:“我求求你了,你走吧,我们就这样好不好?”
蒋拿双目爆红,将姚岸的手腕捏得紧紧的,眼里仿佛瞧不见她的痛楚,半响他才缓缓松开手,保安已经打电话报警,蒋拿嗤笑一声,却低低道:“我等你回来!”
屋内终于安静下来,楼道里无声无息,大门随风缓缓阖上,姚岸仍呆呆的立在原地。
沈纶从冰箱里取出冰块,敷了敷脸上的伤口,又问道:“怎么不跟他走?”
姚岸没有回答,许久才悠悠开口:“我不想他看到我这样。”
沈纶勾了勾唇,眸中却无一丝笑意,他走近姚岸,抚了抚她已干的长发,声音低沉如渊:“你就这么爱他?”不待姚岸回答,他转身就回了卧室,不再管她。
那头保安将蒋拿二人一路“送”到了小区外的马路上,许周为骂骂咧咧,气急败坏,直说要给沈纶一个教训。
蒋拿不言不语,将吉普车飚到极限,许周为握着扶手,也不敢说自己的车子就停在小区外头。
片刻到达货运公司,蒋拿甩上车门就走,许周为恨恨地踢了踢车子,烦躁得往小楼走去。
蒋拿打开吊灯,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字条,手上不由自主的微微发颤,字条上的字迹笔力锋劲:
最多两周,我恨你!
蒋拿倏地一笑,眼泪夺眶而出。
姚岸在陌生的卧室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时刻都警惕地盯着卧室门,李娅发来最后一条短信,告知姚岸她们的具体位置,就在对面楼的屋子,她们时刻监视着这里,姚岸稍稍安心。
只是蚂蚁噬咬的感觉总若隐若现,姚岸深深呼吸,仍是无法入睡。沈纶突然敲门,低声道:“茶叶盒我放在门口,有需要自己拿。”
姚岸一愣,半响不再听见动静,她继续躺了片刻,四肢仿佛渐渐抽离。
姚岸猛地掀被起身,往门口跑去,拿起茶叶盒关上门,从里面取出一粒晶体,又摸黑拿起一件摆设,学着沈纶的动作将它敲成粉末,蘸起一抹含进嘴里,她终于躺回了床上。
沈纶坐在隔壁的书桌前,电脑上的监控里漆黑一片,却也能拍清那一连串的动作,他轻轻叩着桌子,面色沉沉,不喜不怒。
暗夜幽幽,似乎总也等不到黎明,姚岸闷在被中,碾了碾手上的粉末,想起临行前李娅的种种叮嘱,她心跳如鼓。
姚岸离开了货运公司,消息传至兄弟们的耳中,是在第二日的中午。
办公楼的大厅里,满地烟灰,门一开,烟灰便被风卷席乱舞,一室都是呛人刺鼻的气味。手下放下饭菜,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找到兄弟们愤愤不平,誓要将沈纶收拾得跪地求饶,又让许周为吱个声儿。
许周为“呸”了一声,猛地灌了一口酒,面红耳赤的不言不语。
姚岸醒来后便将茶叶罐头狠狠地扔进了抽屉里,整个人都精神不佳,她对着洗手间的镜子照了照,往脸上浇了一些水,又重重拍打几下,面色终于稍稍红润。
走到屋外,正见沈纶坐在餐桌上看报纸,清茶袅袅的腾着热气,午时的太阳娇娇弱弱,温度颇低。
沈纶头也不抬,将手边一个瓶子往前推了一下,漫不经心道:“这个是美沙酮,以后来瘾头了,就喝一小口。”
姚岸瞟了一眼,瓶子里的液体与蒋拿给她的那种一样浑浊,她愣了愣,轻轻的应了一声。
沈纶让她坐下吃饭,见姚岸举起筷子了,他才开口:“既然不想蒋拿看到你这样,你就慢慢戒毒。你需要什么只管开口,我可以给你提供一切。”
姚岸点点头,低声道:“我想尽快见到徐老师。”
沈纶含笑道:“如果我说,我想你跟蒋拿彻底分手,你才能见到徐英,你会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