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如何形容呢，这是一张极昳丽的面孔。哪怕对于男人来说，这样一张脸也会让人心中生出一股占有欲来。可他又有一双极黑的眼眸，像是亘古的夜色均被凝入了进去，寂静，而又纯粹。
不，更像是水，像是极深的寒潭里的水。黑到了极致，微微泛蓝。让人还未及沉溺进去，就止住了步。
程太微哆哆嗦嗦地垂下眼睛，却又着了魔一般，忍不住抬起眼来看他。
大佬似乎很厌倦被人这样打量他的样貌，嫌恶地皱了皱眉，淡淡地说：“若是管不住这双眼睛，不如挖掉算了。”
程太微立即转过头去，目不斜视神色肃穆以示清白。
她是极好美色的人，但这辈子……只欣赏欣赏就好了。
美人，多是有毒的。
不过，倒也难怪大佬要以黑雾遮面。这样的容貌，说是祸水也不为过。若是被那些喜好收集小仙童的女修士看见了，少不得又要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程太微上辈子就听说过有些喜好美丽少年的女性大佬，传闻方外花溟谷的谷主玉罗刹就是此道中人。每一甲子花溟谷收上来的男徒弟，要先以样貌检验一番送到玉罗刹身边随侍……有好些仙童甘愿陪在玉罗刹的身边，与她玩乐；而不愿意的那些，则被远远打发去了附属的一些小门派里。
虽说以容貌定命运，对于那些有天赋参与花溟谷收徒的男修士而言是一件极为残忍的事，可也没人愿意同有渡劫期半步圣人修为的玉罗刹作对。
想到这里，程太微禁不住在心里唏嘘了一番。
黑雾阻挡了大部分妖兽凄惨的嚎叫声，程太微耳边生风，不多时，大佬就带她停在了一处水涧边。
这处水涧恰好在两座山中间的谷底中，水雾缭绕，鸟语花香，极为清幽。以程太微的眼光来看，景色也是极美的。若不是耳边传来阵阵妖兽的嚎叫声，说是一处难得的洞天福地也是可以的。
若真有修士肯将仙府建立在洗凉山中，恐怕选的也是跟这里差不多，有水、有山景色优美的地方。
大佬将程太微放在了水涧边的石头上，迎面而来的是一座小瀑布，水声阵阵，不时往程太微的身上溅起水花。程太微站在石头上，努力睁着眼睛朝里望，奔雷一般的嚎叫声，就是从这道瀑布后面传来的。这声音时断时续，极为凄厉。程太微有了黑雾的保护，不再被声波所伤。她侧耳倾听了一会儿，抬手摸了摸脸颊，竟然湿漉漉的一片。不是瀑布溅在她身上的水滴，而是泪水。
真是邪门。
程太微赶紧抹了一把脸。
有些犹豫地开口：“这瀑布后面……是一个山洞？”
“不错。”
大佬蹙眉望着这道瀑布，低低地开口：“这后面……有一条蛟，它已到千年寿辰，修为却不够化鳞成龙，今夜就是它陨落的时辰了。它留下了一个孩子，还没有孵化出来。它担心自己死后这孩子的命运，所以不住地哀声哭泣。”
程太微满脸写着问号：“但它这样嚎叫，同样会引来一些天敌吧。”
难道这条蛟还嫌自己孩子的命不够苦么？这样的嚎叫会引来一些高阶的妖兽，一旦这条蛟今夜身陨，要不了多久，它的孩子就会成为别的妖兽的盘中餐。
大佬凝神，喃喃地道：“……所以它在召唤我。”
程太微一脸悚然地张望着他们来时的路，那里草木摇动，显然又有了新的来客。
大佬没有犹豫，抓住了程太微，直接带她跳进了瀑布里。
“啊啊啊——”
劈头盖脸的水流向程太微打来，她一脸惊恐而又认命地闭上了眼睛，任由冰凉的水在她脸上胡乱地拍。
尖叫声刚露了个头，就被大佬的手强行捂住了嘴巴。
落汤鸡程太微被大佬不耐烦地丢到了山洞的一侧，很没有形象地在地上翻滚了几圈。她浑身湿透了，头发还在滴滴答答地向下滴着水。这里的水极冷，冷的刺骨。程太微拧了拧头发上的水，控制不住地又打了个喷嚏。
没办法，太刺骨了。哪怕她是天生仙骨也没办法。若是她的火灵根没有被毁，倒还不算什么。可火灵根被毁之后，程太微现在只不过是一个再弱小不过的凡人罢了。
她也来不及痛骂大佬的手段之残忍。因为还有一双眼睛正盯着她。
这是一双灯笼一般昏黄的眼睛，十分浑浊，还带着一丝死气。这双眼睛看着她，离她极近，程太微甚至能感觉到这条蛟巨大的吐息声。她毛骨悚然，想要逃之夭夭，却又没出息地软了腿，只好硬着头皮坐在原地。
这真不是她故意想装这个逼！
程太微在心里泪流满面，她的内心是想跑的，可是这腿它不听使唤啊！
这条老蛟身量极长，虚弱地盘在山洞深处。它通体雪白，唯有胸腹处有一道一道蓝色的花纹，身体泛着彩虹一样美丽的色泽。除却没有角，看上去跟传说中的龙也没有什么区别。
蛟生千年，方能化鳞成龙。一旦化鳞不成功，便是它们的死期。而这“化鳞”一道，与人类修士妄图成仙一样，同样是逆天之举。不知多少万、多少亿中，才能有一条蛟化鳞成功。而显然……这条老蛟不是幸运儿。
程太微毛骨悚然地被迫跟这条老蛟对视着，老蛟看上去并没有向前来一口吞了她的冲动，它凝视了程太微一会儿，又转向了笔直站着的大佬，竟然像是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它没有再像刚才那样不住地大声嚎叫，而是慢慢呜咽了起来。
硕大的泪珠，从这双灯笼一般巨大的眼珠里滚落出来。程太微能清晰地感觉到它的心情——不甘、愤怒、悲痛、不舍……
她僵硬地转过脑袋去看大佬，却惊讶地发现大佬也红了眼眶。
原来大佬不但武力值高，还心善。
老蛟呜呜咽咽地似乎在哀求着什么，大佬伸出一只手来，抚摸着这条老蛟两眼之间突起的地方，看起来极为悲伤，也极为温柔。
没多久，这条老蛟似乎气力有些不足，它垂下了脑袋，温柔地蹭着大佬的腿。又抬起了尾巴，示意大佬去看。
程太微也顺着大佬的目光看过去，原来在这条老蛟的身下是一枚硕大洁白的蛋。
这就是这条老蛟放心不下的孩子了。
程太微凝视着这枚蛋，忽然觉得心里有些荒唐，又有些凄凉。
都说妖兽乃是北陆上最为低贱的存在。可这样的妖兽也有令人潸然泪下的舐犊之情。
她出生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家里的老祖说，是她天生仙骨、命格过硬，所以克死了自己的母亲。天知道，当程瑶光这个贱人在如夫人的怀里撒娇的时候，程太微有多嫉妒她。
父亲不过是因为她有价值，所以才宠着她而已。一旦她失去了价值，立即将她弃若敝履、扫地出门。
这样的父爱，是需要代价维持的。
可程太微看着眼前这条气息奄奄、还在为自己的孩子寻求庇护的老蛟，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了。
妖兽的世界，比修士的世界更加残忍。有母亲在的时候，幼蛟可以无忧无虑地长大。一旦失去了母亲的庇护，幼蛟的命运就只剩下了死路一条。更何况……它连幼蛟都算不上，如今只是一枚蛋而已。
大佬抱起了这枚看上去洁白温润的蛋，淡淡地开口：“你过来。”
程太微一脸懵逼地指了指自己。
大佬似乎有些不耐烦，瞥了她一眼，语气冷淡：“不是你，难道是我？”
程太微哆嗦着腿，一步一步地挪了过去。
她实在很害怕。
武力值的差距摆在这里，她没有能力反抗大佬做出的任何一个决定，这种命运被掌握在他人手里的感觉，实在算不上美妙。
就算下一秒大佬要杀了她给这条老蛟当祭品……她也反抗不了。
大佬颇为嫌弃地看了看她，道：“手指割破，滴一滴血到这枚蛋上。”
程太微这才反应过来：“这是要结契？”
妖兽与人类修士是可以结契的，一旦结契，修士与妖兽的命便休戚与共。妖兽有一些传承技能，对于修士而言，无论是云游还是战斗都大有裨益。但一般而言，修士不屑于与低阶妖兽结契，高阶妖兽又有了灵智，更不愿意与人类结契。所以能寻到一只契约兽，在北陆是一件极难的事情。
程家的赤焰蛇，就是很久以前一位老祖的契约兽。听闻这位老祖闭了死关，就将自己忠诚不渝的契约兽放了出来，代替他成为程家的象征。
这样重要的契约兽……其意义不言而喻。
程太微迟迟不敢动作。
大佬，你当着别人老母亲的面，就要她儿子女儿给我当宠物契约兽，这……不太好吧？
毕竟，她现在只不过是一条自身难保的咸鱼罢辽。
一旦主人身死，契约兽虽然不会一同身死，修为却也是要大大折损的。
这条老蛟忽然暴起，整条蛟身抬了起来，发出一声愤怒的嚎叫声，唇边的胡须也随风舞动着，眼睛望着程太微，看上去很是不屑，也很是愤怒。就差将“嫌弃”这两个字刻在脑门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