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衙役押着郭长顺进来的时候,他手脚戴着沉重的镣铐,以致于他每走一步路都要费不小的力气。铁链拖在地上“哗啦啦哗啦啦”的响着,响声像锤子一样,一锤一锤重重的锤击他的心脏。铁链将地上的灰尘高高扬起,呛得三人直咳嗽,两个衙役尚可用手挥打烟尘,手带沉重镣铐的郭长顺却是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面部轮廓冷硬,形销骨立,平时疏得整整齐齐的花白头发,现在散乱地披在背后,状若疯魔。牢里冰冷阴暗,只有几道阳光从寸许大小的窗户射了进来,像是几道刺入黑暗的光剑,光剑里布满了飞舞的尘土。郭长顺的呼吸咝咝作响,他的脚步有些踉跄,虽然他手臂上和腿上的刀伤还在隐隐作痛,但是全力瓦解他意志的是那记几乎贯穿他腹部的刀伤,虽然大夫已经替他包扎好,但是伤口处仍然隐隐有鲜血渗出,濡湿了包扎的棉布。
他穿着囚犯服,耳朵上满是冻疮,但是身体的疼痛却无论如何比不上心里的悲痛,昏暗的四周好似有无数猜疑的眼睛盯着自己,四下寂静无声,但是耳畔那些猜疑的声音久久萦绕盘旋,挥之不去。“他是个杀人犯,”“他收钱了,我亲眼所见。”郭长顺觉得这些声音胜过黑袍骷髅手里的利剑,无时无刻不在咬蚀他的血肉。
衙役带他穿过三道带锁的铁门,才打开一扇靠墙角的牢房门,把他关了进去,牢房用精铁打造,栅栏已经被剥蚀得锈迹斑斑,牢房不大,一张桌子、一把椅子,还有一床草席便将牢房占据得满满当当的。
郭长顺的心霎时沉到了谷底,这是专门关押死刑犯的死牢。
那晚,他浑身鲜血,那匹跟了他二十多年的长毛黑马,叫做福生,浑身布满剑伤,一头栽倒在大营门口,口吐血沫,浑身抽搐,再也起不来了。月光下,那匹马如同一堆黝黑的皮褥子。见到小鱼后,他言语零碎,不知道自己该从何说起,最后王实和于大鹏将自己拉走的时候,他才想起说出最重要的那句话,“眼睛,蓝火。”也不知道徐风他们听懂了没有。
死牢的规矩,任何人不得探监。
郭长顺暗自感伤,“再也见不到徐校尉和大家了么?,候武和肖校尉的大仇也报不了了么?。”
牢里阴沉昏暗,几只老鼠“吱吱”磨着牙,蚂蚁在墙缝里穿梭,角落里蛛网絮结。借着窗户透进来的一束阳光,他看见粗糙的墙壁上有人歪歪扭扭的写了几个正字,用来记着时间。他自嘲一笑,“记住死亡来临的那一天吗?”其实,死囚们并不是不怕死,相反他们比谁都害怕死亡,数着死亡来临的日子,惶惶不可终日。
望着墙上的记号,郭长顺的思绪又飞到了三十年前,同样的死牢,自己在牢里用石头划着记号,默默计算死亡的期限。人越是临近行刑的那一天,心里害怕便增加一分,一旦到达某个临界点的时候,整个人便会疯掉或者被活活吓死。就像是不停的往骆驼身上增加重量,终于在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放上去之前,自己面前的牢门突然被打开了。
一片平坦的空地上,所有的囚犯被集中到了这里。
“大将军有令,取敌首级者,可免除罪行;杀五人以上者,赏爵一级,益田一顷,”
待传令兵大声说完后,那个长得和徐风酷似的男人策马从军阵里走了出来,随手扔给了他一柄刀,他紧紧握着刀,嘴里默默念道:“我一定要活下去。”
那一场战争,他这一辈子都忘不了。
旭日初升,朝阳将漫天的云彩映得通红,大地也是红的,被鲜血染红的,大地在雏鹰脚下打旋倒转,待它回正的时候,已经分不清通红的天地。清晨的浓雾在阳光下膨胀、变薄,禹门河神秘的面纱被缓缓地揭开,两条子河汇成一条河,河水还是暖的,淙淙的流着,滩涂上满是马蹄子踏过的脚印,青蛙在河里排出一股股透明的卵子,灌木丛里,两只红色的狐狸背对背**,万物生机勃勃。
双方在河畔对峙,举目四望,人潮黑压压的像海一般,绵延到了地平线的尽头。刚开始的时候,双方还能保持好阵型,渐渐的,身边的战友不断倒下,接着又有穿着和自己一样颜色盔甲的陌生面孔加入进来,地上到处都是尸体,有己方的,也有敌人的,喊杀声、刀剑交击的声音震天响,恍若置身修罗地狱。
当时离郭长顺三步远,有一个年轻的士兵,才十四岁,与其说是士兵,其实他还是个孩子,那孩子握着一杆长矛,浑身颤抖着,在他对面的是孔武有力,穿着黑色盔甲的前朝禁军。禁军一脸戏谑地朝那孩子逼过去,那孩子端着长枪,眼里留下两行浊泪,嘴里不停的喊道:“你别过来!你别过来!”两人足够近的时候,那孩子猛的将手里的长矛刺了出去,却被那禁卫军左手一把握住。禁军举起手里的长剑,上面沾满的鲜血已经凝成血胶,孩子双目圆瞪,浑身颤抖。
“噗,”刀剑入肉的声音响起,那孩子的肚子像棉花一样被划开,先是飙射出一股黄色的液体,夹杂着三分红,接着青色的肠子从伤口滑了出来,直垂到地上。
“呕!”郭长顺蹲在地上呕吐起来,这时一个骑马的伍长骑着一匹长毛黑马朝他冲了过来,那人手上甩着流星锤。郭长顺架刀格挡,“当”一声,被他一锤砸飞,郭长顺顿觉天旋地转,一口逆血涌上喉头,被他狠狠又咽了下去,他的虎口裂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落地时,郭长顺觉得头上有温热的液体留下来,顿时世界一片血红,模糊不清,嘴里充斥着苦涩的血腥味。
“投降,我投降!”郭长顺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艰难的翻转身体,摇摇晃晃站起来,原来那伍长策马冲向他的时候,马腿陷进被鲜血浸软的稀泥里,马顿失前蹄,连人带马砸在地上。
郭长顺见他左腿被马的腹部死死压住,右腿却还高高的搭在马笼头上,他的左手弯曲成一个诡异的弧度,他的头盔也摔碎了,盔甲碎片黏在血肉模糊的脸上,顺着他三绺髭须淅淅沥沥的滴落,七尺的昂藏汉子,眼里有水雾朦胧,嘴里不停的向郭长顺求饶,握着冰冷朴刀的郭长顺突然想起那个漆黑的夜里,一丝不挂的妻子也是这样向自己求饶,却只带给郭长顺一种强烈的恶心感。
郭长顺把他从马下拉出来,不再管他,他抱住马脖子,捋了捋它脖子上的鬃毛,对着马耳朵低声说道:“好孩子,加油,你能行的!”声音温柔,似是微风吐息,又似母亲的呢喃,为地上的黑马注入了一股无形的力量。黑马肌肉鼓动,一声嘶鸣,挣脱了大地的束缚,摆脱了鲜血的泥沼,从地上猛的站了起来,郭长顺放声大笑,骗腿爬上马背,从此,黑马福生便一直跟着他。
那场被人称作禹门河之战的战场上,他杀了四个敌人。
望着阴森的死牢,自己当年从死牢里逃出生天,因果报应,如今又是同样的死牢,福生已亡,这一次,自己还能逃得出去吗?
命运兜兜转转,自己欠下的两条人命,终归是要还的吗?
如此反复煎熬,第四天的时候,牢门被打开了,郭长顺的眼泪夺眶而出,徐风的轮廓湮灭在透过窗户射进来的金色光剑里,那张脸一如当年禹门河战场上那张记忆中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