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早上,当艾伟德走在符拉迪沃斯托克街道上的时候,她有点觉得前途渺茫。现在她的担心比刚开始旅行时更多了。看来那个家伙接到了某种命令,正在故意拖延她的旅程。然而,这是为什么呢?俄国有着数千万人口,他们应该不需要她这样一个英国女人的。
怀着无助失望的心情,艾伟德回到小旅馆。突然,当她走入旅馆门厅时,她好像觉得身后似乎有人在跟着她。她看看四周,那个一直骚扰自己的家伙坐在办公桌前看着什么,于是,她迅速回头向后瞥了一眼。这时,艾伟德看到一个女孩正快步向自己走来,她穿着一件深色的裙子,虽然破旧,但还是显得楚楚动人。这女孩走到她身边,并没有转头,用十分地道的英语小声说道:“现在我必须得和你说说,这非常重要!
请跟我来!”
艾伟德惊得目瞪口呆,她立即若无其事地跟随这女孩来到走廊上。女孩把她带到一个隐蔽的角落里。“我一直在等机会跟你说话,直到那人离开你。”她小声对艾伟德说。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究竟是谁?”艾伟德感到十分惊奇。
“先不要管这些!最重要的是你现在的处境十分危险!”
艾伟德心乱如麻,担心、希望、好奇交织在一起。
“但是,我该怎样做呢?”艾伟德焦虑地问道。
女孩急迫地回答:“你想离开这里,不是吗?如果你现在不离开的话,那就永远也别想离开了。”
悬挂巨大列宁像的原莫斯科机床厂艾伟德紧闭双唇,仿佛它们已经粘在一块似的,她再次感到不寒而栗。
“我是一个英国人,我有护照。”
“它在那里?”
“在我的包里。”
“把它拿出来……打开它。”
艾伟德翻了翻自己的包,突然,她记起来,那个坐在门厅里的家伙已经把它拿走了,到现在还没有还给她。
女孩的眼睛紧盯着她,明白了她的想法。“他们还拿着它,对吧?你应该把它要回来!他们正在寻找技术娴熟的技工。一旦他们需要你,你会被带到俄国中部的任何地方,以后就没有人会知道你在哪里了。在他们还你护照时,你一定要仔细检查一下。”
顿时,艾伟德感到事态已经很严重了,她焦急地问,“那我该怎么办啊?”
“不要着急,我会帮你的。”
“帮我?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听着,今晚半夜的时候,你穿好衣服,准备好行李。有人会来敲你的房门。你打开门,跟着他出去。不要和他说话,只用跟着他就行了。明白吗?现在,你得去向他们要回你的护照。”
艾伟德轻轻点了点头,一句话也没说。当那女孩说完离开后,她又在阴暗的走廊里站了一会。必须得拿回护照,这才是关键,她想。她走到门厅的柜台前,那个家伙还坐在那里,嘴里叼着香烟,用一副轻蔑的神态看着她。
“我的护照呢?”艾伟德问,“我想拿回我的护照。”
他把椅子向后挪了挪,取下香烟,吐了一口烟圈:“护照还没审查完呢。
今天晚上我给你送去。”
“谢谢。”艾伟德并没留意他那不怀好意的话。
她当即转身走回房间。对接下来的事情,心里一点也没底。他们拿着我的护照,究竟想干什么?他们下一步会怎样?那女孩所说的一切是真的吗?我是否要按她所说的去做呢?她无法给自己一个满意、明确的答案。怎么看上去这里所发生的一切都有点儿荒唐?就像是那些不知名的作家所写的恐怖小说一样。不过,不管怎样,她还是提醒自己要事事小心’要保护好自己。
晚饭过后,她心里有点惴惴不安地坐在冰冷的床上,晚餐所吃的饼干和鱼罐头并没让她高兴起来。这时,外面传来敲门声,艾伟德警觉地走过去,把门稍微开了道缝。上午带她出去的那家伙站在门外,咧着嘴,手里晃动她的护照,他似乎想进来,一只脚已经不邀自请地跨进了房门。艾伟德立刻意识到什么,她一边立即用力抵住门,一边迅速伸出胳膊,从他手里把护照抢过来,直接向后扔到自己的床上。那个面目丑恶的家伙露出浄狞的笑容,试图把门推大些好挤进来。
“你怎么敢进来?”艾伟德叫喊起来,“出去!出去!”
“让我进来!你挡得住我吗?”他从喉咙里挤出这些话。他眯缝着眼睛,瞥了瞥床,眼神随后转到艾伟德身上。
艾伟德张大眼睛怒视着他,同时用力抵住房门。此时此刻,本能告诉她,现在的处境非常危险!一个野兽般的男人,面露淫邪,正准备在这充满死亡气息的夜里,闯进她的卧室!以前在一本妇女杂志上她曾读过这样的故事。
她还清楚地记得每个细节,白珍珠和莉莲、杰西逃出了那辆结着薄冰的列车,那个恐怖的男人长着一脸大胡子。整个维多利亚民族的智慧都展现在这些妇女的身上,艾伟德也从她们身上吸取了很多有用的东西。
现在这样的事居然将要发生在她的身上,这真是令人难以置信。艾伟德有些惊慌,那男人又向她逼近了三步,她像只受伤的小猫一样往后退着。突然,手足无措的她,想起了圣经中的句子,她开始大声祷告起来:“主啊,保佑我吧!主啊,眷顾我吧!”
听了她的祈祷,那人突然停下来,感到一丝惊奇。他瞪着眼前这位身材弱小却坚贞不屈的女人,奇怪地咧嘴笑起来。很快,这种笑声变成大笑,而后是狂笑,久久不能平息。在艾伟德的怒视中,他的情绪转眼又变了,不时用俄语和英语咒骂着什么,并粗暴地挥了挥手,转过身去,大步走到门外,并用力思上房门。艾伟德的心在剧烈地跳个不停,几乎不能呼吸。她靠在门上,用力压了压手掌,这让她的恐惧不安稍微减轻一些。一定得离开这旅馆!马上就走!她对自己说。
她跑过去拿起护照。那女孩说过什么?要仔细检查一下?她打开护照,当看到他们所做的事时,她的手不禁颤动起来。原来,在职业那栏,原先写的“传教士”已经被涂改为“机械师”!她收起护照,把它放在包里,又从床下拖出行李箱,仔细检査了自己的所有物品。今晚无论如何都要走!她下定决心。
艾伟德收拾好行李,坐在床上,充满激动地等着夜深来临时那个将带她脱离苦海的敲门声。那女孩说的是真的吗?会不会那又是一个陷阱呢?现在,无法关心这么多了,重要的是必须寻找一切可以离开的机会。
敲门声是如此轻柔,以致她几乎没有听见。在开门前她也还犹豫了片刻,但还是立即决定打开它。一位穿着雨衣、带着一顶毡帽的陌生人站在门外。太黑了,她有点看不清他的脸。那人示意艾伟德把门开得大一点,把所有行李带上。随即,他们迅速离开房间,穿过走廊,直接下楼来到门厅。一个服务生坐在椅子上,正就着火炉打盹。好在那个图谋不轨的男人并不在这里!
旅馆的大门半开着,艾伟德小心翼翼地拎着行李走出来。
终于呼吸到外面的空气了!艾伟德十分高兴。虽然寒夜里的风带来刺骨的冰冷,但她还是感到一丝清爽和兴奋。她跟着那陌生人快步走着,走过那坑坑洼洼的街道,心里有种莫名的刺激和轻松,仿佛自己正向着大海前进。
在黑漆漆的夜色里,她似乎还看见了岸边的礁石。很快,她立即明白过来,她所看见的,并不是幻觉,自己真的已来到海边。
当他们经过通往港口的铺满枕木石块的铁路时,从一堆货物后面走出一个人来。正是白天那女孩。艾伟德心中充满温暖和感激地向她跑去。
“我很高兴你能到这里来。”那女孩说。
“下一步我该怎么办?”艾伟德有点担心地问。
“看见那艘船了吗?”女孩指着停靠在岸边的一艘小船。
“是那艘吗?”
“是的。那是一艘日本船。黎明时就要起航到日本。你必须登上那艘船。”
“但那是去日本呀!我现在已经没有钱了……”艾伟德伤心地哭了起来。
“船长在那边的小木屋里,你去和他好好说说。带上圣经为他祈祷吧,告诉他你所遇到的困难,你必须随那艘船离开这里……”
“好的,我去试试。”艾伟德心存犹疑地说。
那个女孩站在夜幕里,艾伟德不知道怎样去表达自己的谢意。
“你是谁?我还没说谢谢呢。你为什么要帮我呢?”
“你需要帮助。”女孩的声音低沉而悲伤。
“但是你……”
“我住在这里。我没事!”
“我该怎样感谢你呢?我应该为你做点什么呢?可我没有钱……”
“没关系的。别客气!”
艾伟德还是感觉到女孩的话语里有些吞吞吐吐。
“你想要点什么?我一定要表达我的谢意!”艾伟德真诚地对她说。
“你还有……一些衣服吧?”
为了抵御严寒,艾伟德巳把所有的衣服都穿在身上。除了这些,她已别无所有。但她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要有所表示。于是,她脱下手套。
“给你,拿着这个吧。还有这个长袜。”她在大衣口袋里找到了一双收拾行李时匆忙放进去的长袜。
“它们有点旧,但请你一定收下。”
女孩接过来。“谢谢!”她低声说道,“祝你好运!”
她们在夜色中紧握双手。随后女孩转过身去,迅速离去。夜色中,她的脚步声在枕木上回响着。
艾伟德提起行李向小屋慢慢走去。当她走在那条泥泞的小路上时,她意识到在黑暗中自己巳经认不出那条返回旅行者旅馆的路了。她推开小屋的门,径直走了进去。屋内房顶上悬着一盏裸露的电灯,灯下的木桌上堆着许多纸,旁边坐着一个日本人,穿着海军制服。
日本人抬起头,困惑地看着她。
她放下行李,和他对视着。
“你好她开口道,“你是那艘船的船长吧。我是一个英国人。我一定要乘坐你的船,一定要。”
他冷漠地看了看她,然后用很纯正的英语说道:“早上好!请你慢慢说。
你究竟有什么事?”
“我想坐你的船去日本。”
“原来是这样!你有足够的钱吗?”
“没有!”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感到有点奇怪。
“也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
“没有,什么都没有。但是我必须得离开这里,必须!”
船长点了点头,他的脸上看不出丝毫表情。
“你说你是英国人?你有护照吗?”
艾伟德从包里取出护照,递给他。他仔细地翻阅着。艾伟德看着他,她有一种感觉,这种偷渡的事情船长大概遇到过很多次了。
“一个遇到麻烦的英国人。是的,我可以把你带上船。你必须在这些纸上签个名。上船后,我会安排一个铺位给你。”
六小时后,黎明的曙光照亮了整个金色港湾的海岸。船终于启动了,慢慢地向大海远处驶去。艾伟德站在船尾,看着逐渐远去的陆地,心中不免有种空旷的感觉。她觉得自己仿佛耗费了一生的时光和精力,在西伯利亚的腹地艰难行进。现在她就像是经过一阵散发着清新芬芳的泉水的洗礼,一种自由的气息笼罩着全身。对刚刚过去的所有事情,她还是有点疑惑不解,那个帮助她的女孩究竟是谁?那个在半夜里叩响她房门的人又是谁呢?她明白自己再也见不到他们,但他们将在她的心中作为感激的对象而永存。这些俄国的好心人,祝福你们!祝你们一生平安!愿上帝永远保佑你们!她在心里由衷地为他们祈祷。想起一路上的困难和波折,她觉得自己已经得到了一笔最宝贵的补偿。
离开符拉迪沃斯托克的第三天,他们的船只终于达到终点港口--日本东海岸的苏若高哈。苏若高哈的南部是神户--船长告诉艾伟德,那里有开往中国的船。不过,他并没让艾伟德立即上岸,而是要求她在船上等一会,因为他觉得他最好还是应该把自己偷渡艾伟德的事和当地英国领事馆报告一下,这样既卖个人情给英国人,也省得以后麻烦。
没过多久,船上就来了一位神情有些拘谨但依然十分热情的年轻绅士,尽管见到自己的同胞艾伟德感到很高兴,但她还是没搞清那个小伙子在领事馆里究竟是干什么的。在问了几个简短的问题后,年轻的英国绅士把艾伟德及她的行李带上岸,来到一个小餐厅。“在这里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了,”他显然对艾伟德的旅途和遭遇也感到十分迷惘,“你不是坐火车去中国吗?怎么跑到日本来了?看来你遇到不少麻烦--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吗?”他问道。
“只要我能到达神户,事情就好办了。”艾伟德神情坚定地说。经过在俄国的种种冒险经历,她对坚定回答的作用深信不疑。经验告诉她,只要你对一件事抱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态度’那么你一定能最终心想事成。
领事馆的绅士显然对她的坚定态度感到出乎意料。犹豫片刻,他点头道:“那好吧,我会给你一张去神户的车票,并直接把你送到火车站去。”于是他们立即出发,年轻人把她送到火车站,并彬彬有礼地向车站上那些提供方便的人们一一道谢。当艾伟德靠在车窗上和他闲谈的时候,她能感觉到,现在他终于如释重负了。事实上,当火车离开时,艾伟德发现’这个拘谨的年轻人竟然忘了和她说再见。
在火车上,艾伟德还是坐在她那个经常坐的靠窗位置,看着外面飞驰而过的树木、农舍。在心里,她开始把看到的这些美丽、精致的景色和刚刚离开的那些贫穷、杂乱的城市做着对比。
火车一路呼晡,沿着海岸线蜿蜒前行。一个个小岛和参差的海岸线向身后隐去,田野尽处,矗立着一坐郁郁葱葱的山峰,山顶覆盖着皑皑积雪,山下是肥沃的一望无际的农田。而在另一边,绿色的海岛延伸人如天空般碧蓝的大海里,五颜六色的小木船静静地泊在那海天一线间。所过村庄里的农舍,都是洁净的瓦房,屋顶上无一例外地挂着小旗子,迎风招展:有的树木开着鲜红的花朵,孩子们在其间欢笑,嬉戏,追逐着。麦田里还有金色的麦穗’每一棵上面都结满了饱满的颗粒,静静地等待收割。火车每停一处,上上下下的都是一些穿着整洁鲜艳的和服的日本人。
在艾伟德的记忆深处,永远也无法把她在日本所作短暂停留的几天里,所遇到的这些动人、快乐的日本人和日后她将遇到的那些残忍无情如野兽般的日本鬼子联系在一起。
在神户车站,艾伟德看到一个用英文书写着日本旅游局字样的房间。她走了进去,径直来到柜台。虽然没完全听明白那位工作人员叽叽呱呱说些什么,艾伟德还是成功地用她那张两英镑支票兑换了一些日元。走出车站,秋日的阳光把大地照得温暖舒适,也有一点炫目。在车站出口,一个拉人力车的小孩不由分说地抓住她,硬把她拖到那辆车上,又接着把她的行李也扛了过来。人力车飞快地穿过一个个拥挤的街道。她给了那小孩一些日元,开始平静坦然地享受着这种难得的待遇。这时她感觉自己就像是来自西方的百万富翁。
艾伟德满怀欣喜地看着那些拥挤的人群,热闹的集市,狭窄的街道,那里挂着一面面写着金色或红色日文的小旗子。我该去哪儿呢?艾伟德在心中盘算着,她努力回忆着曾在伦敦听过的一些支离破碎的关于日本基督教组织的情况。“日本福音会?是叫这个名字吗?”她问自己。或者,这里还有其他一些不知名的教会组织?正在胡思乱想着,她发现自己被停在一个挂着醒目十字架标志的大门口,上面写着:神户宣教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