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昭是被屋外的笑闹声吵醒的。
近日,红袖阁来了一位画师,据说其画技精湛,尤其善画美人。
花楼风月之地,名气稍大些的画师通常都不屑于踏入,生怕辱了自己手中那支笔,更遍论日曰流连,任由花娘们调笑戏弄。
这位画师,倒是有些特别。
云昭按了按昏沉的头,慢慢朝屋外行去。
院中草木葱葱,五彩斑斓的衣衫如春花一般鲜艳,簇拥着手执画笔的蓝衣男子。
案上美人图已近尾声,最后一笔利落收势,他往后一仰,提起酒壶灌了一口,两侧乱发散开,落拓而洒肜。
“快快快!该我了,我要画踏雪折梅
沈画尘倚着株棠棣,挑起眉眼笑:“画好了,你给我什么?”
“……”
云昭刚想上前细看,突然被人推了一下,是管理后院的朱大娘。“阿昭,你在这里干什么?病好了?病好了就赶紧去干活,少给我偷懒!”
沈画尘循声偏头,恰好对上一双黑如浓墨的眸子,喧闹声仿佛瞬间远去,飞花飘悠悠散向天穹,蒙尘的时光如潮水般倾泻,依稀有眉眼重叠。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她很快转身离开,十来岁模样的小姑娘,脚步虚浮,身骨单薄得仿佛风都能吹走,也不知红袖阁怎么会收留这么一个粗使丫头。
沈画尘盯着她消失的方向,久久未能回神。
云昭忙完,已近寅时。
枝头灯盏晕开柔和光华,浸染着成簇的白色棠棣花,沈画尘抱着酒壶醉倒在花下,手边是一幅未完的画。
云昭路过,默默立了一会儿,忍不住弯腰去看那幅画。画的是十里春光锦绣万重,搁笔处墨色太重,显得有些突兀。
她皱了皱眉,忍不住拿起画笔,想替他改一改,醉眠的人突然发出声音:“小丫头也懂画?”
云昭惊了一下,很快又镇定下来,冷冷道:“我不懂。”她看着他,神情淡漠得完全不像个小姑娘,“懂画有什么用?又救不了命。”
沈画尘微微一愣,而后笑开:“小丫头,不要小看画师这支笔它可是能留住光阴的。”他抬手,捻下枝叶间的一朵小花,“比如,现在春天已经过了,但在画中,可以一直都是春天。”
“你以为,只有画师才能留住光阴吗?”云昭忽然笑了笑,脸上的表情有些怪异。
没等他再开口,她就兀自转身,才迈出一步,突然往下软倒沈画尘忙抱住她,手指熟练地搭上她腕间,须臾后,
似一片枯叶在夜色中盛起。
阳光透过桑木斑驳洒落,映人窗内,云昭醒来,发现自己竟了眉头。
已然不在红袖图,而在一个陌生小院。
沈画尘端着一碗汤药入屋,
鞋边沾了泥,蓝色衣袍上依稀带着草木清香,像是刚从山林里回来。
云昭掀开被褥,强撑着下榻,被他扶住:“小丫头别急,我已经帮你告了假,这几天你不用回去,留在这里好好休息。”
云昭瞅了瞅递到唇边的药,抬起一双乌黑的子,满脸戒备:
“我没钱付药费。”
沈画尘一愣,忍不住闷笑出声:“你放心,这药是我亲自去山间采的,不用付钱。”
他眼中如有春阳,云昭怔怔望着,不自觉放松了紧绷的身子。
离开了红袖阁,日子变得格外清闲安逸,可大抵是习惯使然,云昭仍没多少笑颜,一如既往的沉默冷淡。
为了逗她开心,沈画尘不辞辛苦搜罗来各种奇花异草,耐着性子陪她消磨光阴。他似乎对医药涉猎颇广,总能随口说岀那些花草的毒性和药性,博学得不像个普通画师。
病好那日,云昭替他收拾好房间,告辞离开,他倚着门饮酒,半边身子沉在阴影里,似有些落寞。
春暧风拂动衣衫,她抬步跨出,突然被他握住胳膊:“阿昭,不如就优留在这里?往后,我照顾你。”
她偏过头,淡淡问:“为什么?
漆黑的眸子里沉着不符合年纪的冷静:“这世间的事,总有个因由,你不会无缘无故对我好。”
这样沧桑的活,从她口中说出,他竟也不觉得奇怪,反而笑道:“一个人住着,难免有些寂寞,养你一个小丫头,又不费什么事。”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而后毫不犹豫走入日光中:“可我不想依靠任何人。”
浮光细碎,跳跃在衣衫间,他看着她纤瘦的背影,静默了许久眼中满是哀凉。
这以后,沈画尘越发勤快地往红袖阁跑,几乎每次都会准备一盅滋补的汤药,说是云昭身子虚,需要好好调养。
一来二去,阁中其他姑娘看沈画尘的眼神变得微妙起来,甚至不少人在私底下嚼舌根,说那位看起来人模人样的画师,不仅嗜酒如命,还有特殊癖好,居然喜欢身量未足的小丫头。
云昭隐忍了很久,终在某次他提出要为自己画像时开口:“你能不能……不要再来找我了?”
沈画尘执笔抬头:“怎么?”
云例开眼,耳根染上可疑的红色:“会让人说闲话。”
沈画尘极少看见她这般模样,不由怔了征,那些流言,他自然也是知面的,却从未放在心上。他搁下笔,笑得分外温柔:“旁人说什么,用不着当真。”
对上他的笑容,云昭忧惚了下,还想说什么,他却仰手揉了揉她的头,轻声道“你若实在介意,那就光……当是多了位兄长吧。”
他眼底浮起一丝哀色,云昭莫名不忍再开口。
没过几日,云昭被派去花魁黛娘身边随侍,琴曲拨至一半,醉酒的客入突然发疯,杯盏地开花,酒壶自半空飞来,她下意识推开黛娘,自已被狠狠中肩头,狼狈地跌倒在地。
眼瞅着一只瓷碗又要砸上面门,忽有身影迅疾而至,将她护入怀中,同时,袖中手指弹出白色粉末。
客人摇晃倒地,沈画尘揽着云昭,脸上写满担忧:“没事吧?”
云昭尚愣怔着,沈画尘已横抱起她,不由分说往屋外走:“伤到了哪里?我帮你上药……”
他怀中依稀带着酒香,暖意透过衣衫漫出,让她觉得分外安稳,甚至忘了反抗。
自此,两人的关系有所好转,云昭渐渐不再抗拒沈画尘的关心,脸上也添了笑容。
这一年秋叶翻飞时,她难得兴起,主动去了沈画尘的院子陪他温酒夜话。
枯叶在半空中开出花,水雾氤氲,她忽然问他:“你说,如果人真的能够留住光阴,十年如一日一个模样,究竟是好还是坏?”
酒面微微荡漾,她眼角眉梢尽是岁月沧桑,沈画尘被问得一怔,抬起微酸的眼,带着醉意笑道:“小年纪,怎么总想这种问题他抚过她的眉眼,已然有些迷糊,“有什么不开心的,醉一场,
就全忘了……”
她静静望着他,眸子里沉沉一片,似浸了无限哀伤。
过了良久,他伏倒在案上,她将盏中最后的酒饮尽,轻声道:“这半年来,多谢你,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她伸出手手指顿在他眉眼上方,却终究没有落下。
“保重。”
秋风萧瑟,拂起裙裾。
次日酒醒,沈画尘没有看到云昭。
他找遍整个红袖阁,也没找到人影,只好向朱大娘询问。朱大娘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走了!留下一张字条就走了!没良心的死丫头,也不提前说一声……”
沈画尘愣了愣,随后急忙去追。
日落黄昏,斜阳晚照从枝丫间漏下来,碎金一般染上衣衫昭挎着一个小包袱,倚在树下休息,听见脚步声,她慌忙起身往前跑,腿似乎受了伤,一腐一拐的。
蓦地,一抹蓝色划破夕阳晚照,流风股擦过角,她还未及反应,但撞入一个熟悉的怀抱。
沈画尘揽着她转至一旁,墨发衣袂飞扬,镀上一层金辉。
“为什么不辞而别?”
云昭从愣怔中回神,恢复成素曰冷淡的模样:“在这里待烦了,想换个地方。
沈画尘低头盯着她:“你要去哪里?我陪你。”
“不必。”云昭避开他的目光,用力挣扎,像是想逃避什么。
半响后,沈画尘终于松了手,云昭急急逃开。
“阿昭!”他突然叫住她,眸色渐深,开口十分艰难,“你是不是……一直长不大?”
云昭一顿,双足似乎被定在了地上。
“我学过医,替你把脉的时候,发现你的体质与旁人有些不同,似被人下过药,停止上了生长。”
晚风拂起鬓发,许久许久后,云昭终于转过头来。
“你猜得没错。”她对上他的眸子,眉眼之间满是沧桑,“你看着我只有十岁,可其实,我已经二十了。”
画师留住的,只是画上的光阴,而她留住的,是自己的光阴。
她忽然笑了一下,泪却夺眶而出:“很可笑是不是?我这样的怪物……”
双十之龄,十岁之貌,寻常姑娘在这般年纪,早已觅得良人出嫁为妇,可她,仍是稚子模样。甚至,因为怕被人发现自己的异样,她不敢在一处久留,只能四处漂泊。
斜阳将身影拉得细长,她等着他惊惧或是厌恶的反应,然而他的眸中泛起浓烈的哀伤。
“别怕……”他突然上前,将她揽入怀中,极为怜惜,“往后有我,我不会再让你受任何委屈。”
昭怔住了
他的怀抱温暖而令人安心,那些被掩埋的过往,旧时天真美好的岁月仿佛在一瞬间涌了过来。花开满园,含笑的双亲,案上描了一半的丹青…她紧紧拽着他的衣衫,伏在他怀里,终失声痛哭。
待她哭累了,沈画尘背起她,慢慢往回走。
落日被山峦掩去一半,云昭伏在他宽厚的背上,一贯冷漠的眉眼柔和了许多。她轻声问他:“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望向远处,像是回忆起了什么:“我从前做过许多错事,如今终于有了赎罪的机会。
数日后,沈画尘带着云昭重新启程,说是要寻医问药,让她恢复正常。
然而,途经某个小镇时,云昭突然病倒在床,两人只好停下暂作休养。
秋阳慘淡,云昭倚坐榻上,隔着窗看满院黄叶醐飞,连眸子都仿佛黯濙了许多。沈画尘怕她心情抑郁,去山林里采药时折了不少花回来,摆于窗前,又执笔作画,只画灿繁盛之景。
云昭捂着胸口咳嗽两声,发白的双唇浮起一个浅笑“你忘了?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沈画尘在她鼻头点了一下,袖间还带着水墨香:“就算不是小孩子,寻常姑娘看到这么多花,也该欢喜是。”他将一卷画递到她眼前,“送你的,看看喜不喜欢。”
墨色晕染出大片大片盛放的芍药,梳着双髻的小姑娘蹁跹如蝶,笑得无忧无虑,占尽春华。
云昭看了许久,忽然轻声道:“我从前,也爱画画沈画……”
尘眼中闪过一丝恍惚。
“我爹是画师,从小便教我……”云昭看了他一眼,没再多说,神色哀凉。
她不说,沈画尘也不间,只是摸了摸她的头,嘱咐她好好休息。
次曰云昭醒来时,沈画尘已经出了门。云昭起床静静坐着等着他回家。
往常沈画尘出门采药或是办事,最迟黄昏时便会赶回,然而这一次,直到第二天下午,他还是不见人影。
日头一点一点落下,巨大的阴影蔓延开来,云昭感到彻骨的冷,恐惧在心底涌动,她按捺不住,跌跌撞撞跑出了院子。
周遭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她茫然四顾,极力找寻着那个熟悉身影,狼狈不堪。
温暖这样短暂,仿佛一场幻梦,猝不及防就消散了。
她脚下一崴,眼看就要昳倒在地,突然落入一个怀抱,那个怀抱带着药草清香。
“你一个人跑出来干什么?”沈画尘揽着她,微微皱眉,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累。
她仰脸望着他,双眼通红,却终究没有落泪,呆杲道:“我为你反悔,丢下我了……”
沈画尘心口一痛,将她往怀里带了带,温声道:“我不会丢下你的,昨夜是去远处的山中采药,耽搁了时间。”
他抱起她,正要返家,金辉深处,忽有嫁车缓缓行来,红绸如火烧了满天,映在漆黑的眸中。
云昭愣怔地望着,脸上露出歆羡之色:“真美……”顿了顿,又有些伤怀,“这辈子,我怕是没机会出嫁了,谁会娶一个永远都长不大的孩子呢?”
沈画尘的眸光沉了沉,所有情绪都隐在眼中化不开的浓墨里,良久后,他轻声道:“我会照顾你一辈子,无论你是什么模样。”
“那你会娶我吗?”
昭转了目光望向他,他的长发被风吹乱,拂过脸颊,缠绵缱绻。
他动了动唇,似是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眼底藏着子痛楚。
“也好,等你再老一些,我就成了你的女儿;等你白发苍苍,我就成了你的孙女儿……说不定,我会死在你之前……“她笑着说,眼泪却落了下来。
泪水打湿衣衫,他吻了吻她的额角:“你会好起来的……”
一直到人冬,云昭的身体才好转了些,沈画尘漫有耽搁立刻带她上路。
远远地,看见高耸的山峦和绕山的江水,云昭突然有种久违的熟悉感。她按住心口,问沈画尘:“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沈画尘面色有异,答道:“我听闻前面有个药谷,或许能找到治好你的药——”
话未完,云昭握在他胳膊上的手就一紧,他轻轻拍了拍继续道:“你身子不好,就别跟我过去了,先在谷外找个地方住下——”
“是青玄谷对不对?”她紧紧拽着他,双唇发颤,平曰的冷静荡然无存,“对不对?”
沈画尘沉默了一下,道:“是青玄谷,你为何这么害怕?”
云昭望着他,眸子里掺杂着惊惧与恨意:“青玄谷里有个叫陈孤的人,我就是被他下了药,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的父母……也是死在他手里的。”
沈画尘见她脸色惨白,伸手拥住她:“都过去了,不要再想了……”
这一晚,云昭梦到了许多前尘往事,惨死的父母,阴狠恶毒的嘴脸,还有一双清亮的属于少年的眼睛……
梦中的她一直在奔逃,却无处可逃。她喘息着惊醒过来,猝然便对上一双眸子。
——那样熟悉,似曾相识。
沈画尘扶住她的肩,满脸关切:“做噩梦了?”
她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没有应声,脸色却越发苍白,衣下手指微微发颤。
沈画尘安抚了她片刻,扶她躺下,转身出屋。黑暗中,她望着他的背影,蜷缩成一团,眼角有湿意沁出。
隔日,沈画尘独自一人前往青玄谷,原本熟睡的云昭在他走后睁开了眼,偷偷跟了上去。
似是为了掩人耳目,沈画尘戴着黑色垂纱帷帽,然而才入谷,就被人围住。
股浓烈的药香铺天盖地般袭来,几乎令人室息。日光淡许多,数名傀儡般的药奴抬着一顶轿舆缓缓近前,轿舆內着目光锐利的中年男子,搁在灰色外袍上的手指有些怪异,像是作触的物所致。
注骤然色安。
“我的好徒儿,终于舍得回来了?”阴沉的中年嗓音响起。
一记闷雷砸在心口,层事先有所准备,躲在暗处的云昭层白了脸。
体面生时以有些重,像是在极力克制什么。
陈面色铁青:“背弃我的人,没一个有好下场,若非你是我最优秀的弟手,我早已将你处置。”他缓缓治起手,是
个下命今的手势,“非和国去领罪,为师可以看在往日情分上,从发落。”
沈画尘指间程了些许药粉,正要动手,忽见陈孤神情微变,向他身后隐处。
“你还带了人来?”
药奴们接到示意,往云昭藏身的地方逼近。云昭避无可避,只得起身。
沈画尘变了脸色:“阿昭……”
云昭捏紧拳头,望入他眼眸深处:“我都记起来了……”她扯了扯嘴角,像是在自嘲,“我旱该认出你来的……”
看清云昭的模样后,陈孤面上闪过一丝惊愣:“你是云亭的女儿?”
沈画尘眸光一动,倏地屈膝跪地:“师父,徒儿并非叛出师门而是听闻云亭之女尚在人世,所以特地出谷找寻。”
“哦?”陈孤眯了咪眼。
“徒儿知道,师父一直记挂着师祖留下的丹药“长生误’,当年是徒儿一时大意,才弄丢了丹药,所以这些年徒儿一直在寻找它的下落。三年前,徒儿得到消息,当初是云亭盗走了丹药
给了他的女儿。”
“那你为何不同为师说清楚,反而私自逃出谷?”
“徒儿不确定消息的真假,不敢随意惊扰师父。”
陈孤想了想,目光重新转回云昭身上:“看来,那药是让她吃了,你准备怎么办?杀人取心吗?”
沈画尘抬头:“徒儿打算取她的血,仿照师祖,重新炼制‘长生误’。”
陈孤盯着他:“你有几分把握?”
沈画尘道:“七分。”
陈孤知道自己这个徒儿天资极高,学什么都快,沉默了会儿,终敌不过内心的欲望,松了口:“为师就暂且信你一回,如有下次,决不轻饶!”
青玄谷与其说是一处药谷,倒不如说是一座私人的城池。这里有百姓安,有商贸往来,而谷主,便是掌管一切的人。
前一任谷主是个全才,收了三名入室弟子,大弟子陈孤善药,二弟子云事善画,小弟子徐相画武。
老谷主年事系高,决意在三个弟子当中挑选一人继承谷主之位,国徐相因为外出比武无故失踪,于是竟争人选只剩下陈与云亭。
云昭就是在这个时候遇见沈画尘的。
那一年,她十岁,天真烂漫的年纪,捧了新作的画去给师相爷爷看,回去的路上,棣树后突然出现一个黑影。
夜色中,少年因受了伤跌倒在地,一双清亮的眸子里盛着惊慌。
手中画卷掉落,云昭看着他,愣了愣。
“你是谁?”
那时的沈画尘还不叫沈画尘,叫阿寻,年少失怙,流落街头被陈孤捡回。陈孤告诉阿寻,如果想长久地留下,就要替他做一件事情一盗取老谷主藏在密室里的丹药“长生误”。
据传,“长生误”乃老谷主耗费数十年心血炼制而成,能够让人长生不老。
沈画尘扮成下人混入老谷主的院中,几经波折,终于盗得“长生误”,然而丹药才到手,就被人发现。他慌不择路地奔逃着最后迷了路,撞上云昭。
这般年纪的小姑娘,不知人心险恶,再好哄骗不过。他略犹疑,装出可铃模样,说自已是街头的乞丐,因为肚子太饿追不得已才闯入这里偷些吃食。
云昭将信将疑,但被那双眸子所迷惑,还是带他回到自己的房间,端了一些糕点给他。
后来,她偷偷送他出去,墙边树影婆娑,他爬上树干,正要越墙出去,忽听她道:“你要是没地方去,不如我去跟爹爹说,让他收留你?”
沈画尘回头,对上她干净的眸子,突然有些心虚,半晌后方道:“我还有个弟弟,我要回去看看他。”
月光透过枝叶漏下来,云昭仰着脸,笑了笑:“那好吧,以后要是有什么事,可以来这里找我哦!”
沈画尘一怔,周遭的所有仿佛尽数淡去,只余树下笑容纯净的小姑娘。
之后的很多年里,他常常会记起这一幕,每回想一次,心口都会隐隐作痛。
回去之后,他将并未将“长生误”交给陈孤,只说自己偷盗失败。陈孤虽然震怒,但还是留下了他。
没多久,老谷主在陈孤的设计下暴毙,云亭欲查清真相,却不料陈孤抢先一步,抓走了云昭要挟云亭。
他将云昭关入石室,命沈画尘看管,又扔了一颗药丸过去:“给她服下。”
沈画尘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云昭,拿药的手微微发颤。
云昭则死死盯着沈画尘,眼中有泪:“你骗我……”
沈画尘不敢正视她的眼睛,偷偷在衣袖下将药丸换成了“长生误”,硬逼她吞下。
陈孤没有发现他的小动作,转身离去。
很快,云亭夫妇便赶了过来。外间打斗激烈,沈画尘像是突然惊醒,猛地握住云昭的手:“我带你出去。”
云昭愣住了。
他们匆匆忙忙往外跑,在一片厮杀中撞上身受重伤的云夫人,他将她交到云夫人手中,看着她道:“我刚刚给你吃的药,不是毒药,你快逃吧。”
夜路漫长,她在娘亲的护卫下渐渐远去,最后回头看到的,不过是一双眸子,恍如初见。
后来,云昭终成功逃出了青玄谷,然而,云亭夫妇在这场纷争中丧命。她成了孤女,四处漂泊,过得极为狼狈惨淡。
她也不是没想过回谷报仇,可是娘亲临终前嘱咐过她一定要好好活着。何况,没过两年她就发觉了自己长不大的事实,别说报仇,即便是接近陈孤都难比登天。
于是,她只能苟延残喘,四处漂泊。
高耸的山石似一道暗影,投映在苍穹上,阴沉的山洞内,壁灯散出幽幽的光,照亮中间巨大的药池,池水鲜红,翻滚不止,间或可以看到其中浸泡的药材、毒物。
洞壁上分布着许多单入大小的浅坑,以铁栅栏封锁,有些放置干尸,有些则关押着面目呆滞的药人。
“十年前,我为你所骗;十年后,我还是为你所骗。”云昭看着沈画尘,嘴角弯出讥诮的弧度。
她的手脚均已被铁链锁住,沈画尘守在旁边,将一碗水递给她。
“你会有报应的。”她只是盯着他。
沈画尘沉默片刻,将碗凑到她唇边:“你说得对,我会有报应的。”他眼中一片暗沉,仿佛没有任何情绪。
从拜入陈孤门下,助纣为虐的那一天开始,他就知道,自己终有一日会遭报应,不过早晚而已。
他取来薄刃,往她胳膊上划了一道,殷红的血滴入青色瓷盏内,荡开细微声响。云昭倒在他怀里,曾经温暖的怀抱,如今却冰冷陌生,她弯了弯唇,笑着落下泪来。
此后,每隔半月,沈画尘都会过来取一次血,云昭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只能靠各种名贵药材养着。
冬风雪过后,春芳竞华。
次年春,陈孤终于打消了疑虑,放任沈画尘炼药,不再时时监视。沈画尘停止取血,并承诺,三月之内必定炼成“长生误”。
他置了浴桶,在其中放人配好的药材,抱起云昭。
云昭倚在他怀中,单薄得如同一片即将融化的雪。在他开始解她的衣裙时,她终于有所反应。
“你要……干什么?“她按住他的手,唇色惨白。
他置若罔闻,毫不费力地挣开,手下继续动作。
水声啦,身躯完全暴露在他面前,强烈的屈辱感袭来,她红了眼盯着他,恨意滔天。
他却毫不在意,轻轻抚了抚她的头,依稀还是往昔温柔的模样:“你乖乖的,很快就好了。”
到夜间,她突然浑身剧痛,筋骨仿佛被一点一点拉开。她痛得死去活来,他用布堵住她的嘴,将她紧紧抱住,以免她伤到自己。
“阿昭,忍一忍……忍一忍就过去了……”
她痛了整整一夜,次日清早才好转了些。他像从前一样,采了山花过来,搁在她面前,哄她开心。
失去生机的眸子映出鲜活颜色,她动了动手指,缓缓抚过娇软花瓣,弯出一个苍白的笑容:“开得真漂亮啊,外面阳光一定很好吧?”
他亦笑了笑:“要不了多久,你就能自己去看了。”
她看着他手上被她抓伤的痕迹,沉默片刻,而后淡濙道:“我不信。”
他骗了她太多次,她早已不敢信。
连七日,沉画尘每日都会替云昭药浴。到第七天晚上,云昭身上的疼痛加剧,险些支撑不住,沈画尘只好对她用了迷药。
饶是如此,云昭依旧觉得痛,整个蜷缩在他怀里,额上青筋毕露。
沈画尘拥着她,不停安抚,她在他温柔的嗓音中迷迷糊糊睡去,并未发现自己的身骨渐渐发生了奇异的变化。
“阿昭,往后要活得开心一些……”
似梦似醒,耳边传来隐约字句。
她忽然想问:那你呢?
春晖铺洒,枝叶舒展,繁花朵朵绽放,她在鸟鸣声中醒来抬头便见窗外春光烂漫。
陌生的小院,榻边搁着绣纹精致的红色嫁衣,是成年女子的尺寸。
又做梦了?
她有些愣怔。
可感觉是那样真切清晰,她垂眸,看到自己的手,十指纤长,宛若新生。
过了许久许久,她眼跄着走到屋内的铜镜前。光影变幻镜中映出一张有些陌生的脸,皓齿明眸,光华绝艳。
十多年岁月倏忽而过,她终于长大了。
泪打湿眼睫,顺着眼角滑落,她弯了弯唇,像哭又像笑。
外间天光大盛,暖阳限过窗沿,淌入窗内,明晃晃一片。
长街上,人声嘈杂,似乎都在讨论昨夜那场惊天动地的爆炸。
云昭一袭红衣,缓缓行着,有些懵懂,又有些志志。
过往十年,恍若大梦一场,今日方为新生,再不必故作冷漠亦不必遮掩着怕人询问。
“姑娘,买胭脂吗?”路旁小贩满脸殷勤的笑容。
她愣了一下,摇摇头。
像是潜意识里有什么在指引,她不知不觉就到了陈孤的府邸,昔曰她曾住过的旧宅外。
然而,只见许多人进进出出,神情慌乱,空气中还弥漫着股烧焦的味道。
她有些奇怪,问旁边一人:“请问,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那人惊讶地看着如:“昨晚那么大的爆炸声,你没听见吗?
云昭茫然,心口不知为何痛了一下。
“昨儿晚上,咱们谷主炼药的地方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发生了爆炸,整个后山差不多被炸成了平地,只怕连谷主的尸首都找不到了,啧啧……”
云昭愣住了。
陈孤死了?
这么多年的血海深仇,就此烟消云散了?
世事翻转莫测,何其可笑!
过了良久,她还是忍不住开口,提起那个几乎嵌入骨血的名字:“那沈画尘……沈寻呢?”
“你说谷主的大弟子啊,他当时就陪着谷主,当然也尸骨无存了……”
尸骨无存。
有什么在脑中轰然炸开,周遭的声音瞬间远去,天地间一片空茫。
“你会有报应的。”
“你说得对,我会有报应的。”
她曾说,他终招报应,可其实,他的报应,早巳经开始了。
那一年,他替陈孤盜药,遇上年少天真的她,骗得她相救,后来又眼睁睁看着她碆入陈孤手中,险些丧命。
他私自藏起“长生误”,本是怕陈孤拿到药后会把他推出去担罪,所以特意留了个心眼,不承想却在关键时候救了她一命。
可即便如此,他仍是陈孤的徒弟,与她有着血海深仇。何况,他根本无法确定,她是否真的逃了出去,又是否真的还平安活着。
那颗“长生误”,很久之后,他才从老谷主留下的进物中得知,并非什么长生不老药,而一种让人停止生长的慢性毒药,服药者通常会在十五年内死去。否则,老谷主也不至于一直藏
着不服用。陈孤只是被欲望迷了心,非想得到罢了。
他也曾想过离开青玄谷,找寻她的下落,可陈孤疑心重,早在收他入门时便给他下了毒,他三个月必须服一次解药。
三月一次的毒发噬心之痛,夜来入梦她冰冷怨恨的眼神,何尝不是他的报应?
为了逃避,他开始醉生梦死,酒不离身,甚至学她从前执笔作画,将自己活成了另外一个人。
后来,他花了数年时间,研究出解药,终于得以出谷。然而天地广阔,他不知往何处去寻他的小姑娘。
直至那一曰,红袖阁中,隔着满庭莺莺燕燕,他不经意对上那双眼。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所幸,她还活在这世间;所幸,他还有机会挽回。
他以画师的身份重新接近她,费尽了心思才让她冷硬的眉眼柔软下来。他想就这样守着她一辈子,前提是,必须除掉她身上“长生误”的毒。
红袖阁中,那些所谓调养身体的“汤药”,实际上都是为了替她解毒,可惜,效果微乎其微。要想炼制解药,还缺一味至关重要的药材,而这味药材,偏偏在青玄谷。
他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冒险带她回青玄谷,却没到,陈孤会那么快发现他,更没想到她会在那个时候突然认出他,打乱所有计划。于是,他只能临时改变主意,假装投靠陈孤,
取她的血炼药。
这一次,他终于救下了他的小姑娘。他看着她脱胎换骨,变成寻常女子的模样,比想象中还要美好。
倘若可以,他真的很想实现曾经的承诺,照顾她一辈子,可命运残酷,并未给他机会。就在最后关头,陈孤察觉了一切,情急之下,他只好嘱咐事先安排好的人迅速带她离开,而后将陈孤引至炼药处,提前让丹炉爆炸……
血海深仇,他也替她报了,从今往后,她便可以毫无挂怀地活着,天高地阔,一世安好。
来来往往的人渐渐散了,云昭怔怔立着,一直站到了黄昏。
残阳如血,春景亦透出几分凄凉,她突然有种错觉,自己被锁在了某个时刻,游离于人世之外。
她想起许多关于沈画尘的画面。
他倚着门,他执笔点墨,他在浮光跳跃间,冲她笑得光风霁月……
不知何处的飞花纷纷扬扬掠过,她抬起头,突然就落下泪来。
平生多少恨,风散满城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