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吗,半山腰有个破茅屋,里面住着个瞎了眼的道士。”
“别胡说了,这山里哪来的人?”
“你不信拉到,我今早随我阿爷上山采药时看到的。”
“你别是撞见鬼了吧?小心晚上找你来索命。”
“嘁,那道士长得白白净净的,若真是鬼我也乐意。”
“瞧你那花痴样……”
“诶,他怎么下山了!”
一位身穿青白色道袍,手拿拂尘的青年站在不远处,浑身上下无一不透着不沾尘世的仙气,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一根白色的缎带遮住了他的双眼,长长的带尾系在脑后的黑发之间。
管家向青年行了一礼,便走进柳府通报去了。
“这是哪里来的道长?可真是仙风道骨啊。”
“这根本就是个神仙吧?只可惜他那眼睛……”
周围响起此起彼伏的议论声。
不到半刻,管家从院内走了出来,对着门口的青年行了一礼:“道长请进。”
“柳府又请道长了?他家那邪祟还没除吗?”
“哎,可怜之前的那几个道士都……”
“嘘,柳府都说了这事不许提。”
“这位道长也是个可怜人,怎么偏偏被柳府找着了。”
…………
柳老爷和柳夫人坐在正座上喝了口茶,柳夫人看了眼站在堂下的青年,又瞪了眼管家:“怎么回事?怎么找了个瞎子来?”
管家连忙行了一礼:“老爷啊,这附近都没有道长敢接……”
“闭嘴。”不等管家说完柳夫人就开口打断了管家的话,继而又看着那个青年,“这个瞎子不过就是贪我们家给的酬金罢了,赶紧给几个钱把他给打发出去,你再去青龙观请其他道长来。”
“这……”管家有些为难地看着身旁的青年。刚才自己走在山路上准备去青龙观时,这个青年坐在路边的石头上问道:“是要除柳府的邪祟吗?”况且青龙观之前为了除邪祟来了三四个道长,非但邪祟没除成,回去后没两天就一个接一个的暴毙,导致现在青龙观一听是柳府的生意立马闭门不见,故此才把这个青年带来一试。
“我不需要酬金。”青年淡淡地开口。
柳夫人冷哼一声:“那道长走好,李管家送客。”
“西厢房第三间,朝北的墙黄昏时分会传来女子的哭声,柳府二小姐近日总会梦魇缠身。”青年平静地说道。
柳老爷看向管家,管家连忙摇摇头:“我没和道长说过。”柳老爷坐直身子看向青年,“道长可有解法?”
青年微微颔首:“请容我先去西厢房看看。”
管家看了眼柳老爷,老爷点了点头,管家便朝青年行了一礼:“道长请随我来。”
一步入西苑荒凉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自从出事后,西苑便不再住人了。”管家指着半掩着房门的屋子,“那便是西厢房的第三间。”管家有些迟疑,“道长……”
青年点点头:“多谢管家带路,我自己进去看看就行了。”
管家暗中松了口气:“那就劳烦道长了。”
“吱呀——”
青年推开半掩的房门走了进去。
阴气很重,尤其是房间的北面。
青年走到北面的墙前站定,伸手轻抚了一下墙上的灰尘,然后放在鼻子下闻了闻,随即皱起了眉。
有血腥味。
青年从房间里走了出来,转身关好房门。
“敢问道长可有办法?”管家小心翼翼地问道。
“须等到黄昏之时。”
日渐西斜。
“呜呜呜……”幽幽的哭声从西苑传出。
柳老爷的腿不住地颤抖,要不是旁边管家扶着,差点就一屁股坐地上了。
“道道道……道长。”平时都只敢待在东苑,傍晚也就是只能听到细微的哭声,而如今站在西苑门口,这哭声听得更清楚也更瘆人了。
青年并没有犹豫,推开西厢房的门走了进去。
阴气比白天更重了。
黄昏,是一日阴阳的交界时间,在这个时间世间的阳气最弱而阴气最盛。
青年走道北面的墙前。
很浓的血腥味。
他抬手触碰墙壁,墙壁上却有黏腻的触感。
是血。
青年从怀中拿出了一张黄符贴在墙上,口中默念咒语。原本呜咽凄惨的哭声转瞬间变为了歇斯里地的尖叫声,青年有一瞬间的愣神,黄符瞬间被烧为了灰烬。
“你是怨魂。”青年似乎并不在意被烧毁的黄符,只是淡淡地开口说道,“你的怨念太深了,以至夺了许多无辜人的性命,再这样下去你会变成恶鬼的。”
“我不在乎!”一个尖利的声音喊道,“你若是想除我就尽管试试。”
青年喊道身后有一阵风飘过。
这个怨魂居然都已经有半实体了。
“你有何怨?”
虽然她已是半实体的怨魂,但凭他的法力还是可以轻而易举地处决。
只是怨魂不同于恶鬼,怨魂是带着极强怨念死去的人所化,要么是含冤而死,要么是被人所害,怨魂的本意并非要伤及无辜,只是心中的怨念无人倾诉,日积月累便会转化为杀念。待杀戮成瘾后,就会成为真正的恶鬼。
但若是能净化怨魂,怨魂便可如寻常鬼魂一般投胎转世。
“我有何怨?”女鬼凄凄地重复着,继而笑出声,“你是第一个这么问我的人,之前那些臭道士一见面就劈头盖脸地丢一堆符。”
“大概因为你太吓人了。”青年平静地解释道。
“那你怎么不怕我?”女鬼悠闲地飘在半空中俯视着青年。
“我看不见。”
好像是这么回事。
女鬼无语地飘走了:“算了你走吧,我只对柳家有怨,看在你不像其他臭道士那么没礼貌我就饶你一条性命。”
青年站在原地没有离开:“你的怨结所在告诉我,我可以试着帮你。”
女鬼像是听到了个天大的笑话,凄凄地笑了起来:“你帮我?凡人都是这么自不量力吗?你要怎么帮我?”
青年不语。
女鬼笑了一会停下来看着青年,叹了口气:“你也是唯一能听到我说话的人了,我便告诉你吧。”
十五年前,柳家还不是现在的柳府,柳老爷还是个随父亲四处奔波经商的青年人柳长青。一日天下大雨,柳长青原本要送到衣坊的彩绸淋了水,颜色混得一塌糊涂,衣坊直接拒绝收货。心灰意冷的柳长青坐在街边,看着车厢里混了色的彩绸感到一阵烦躁,抬手便将车上的彩绸尽数挥到了地上。
这时衣坊走出一位年轻的少女:“这么好的彩绸丢了多可惜?”
柳长青烦躁地说道:“彩绸混了色便连麻布都不如了,你若是想要送了你就是。”
少女展开其中一匹彩绸,原本湛蓝色的绸缎却染上了一团红色,还有一道道被雨水冲褪色的白痕。
少女思考了一会对柳长青说道:“你在这里稍等。”然后就转身进去了。
柳长青不明所以地看着那个少女的背影,也不知自己是中了什么邪就真站在衣坊门口等了近一个时辰。
衣坊里突然传来一阵阵惊呼声,就见其他绣娘簇拥着刚才那位少女走了出来,那个少女手中仍拿着那匹被染褪得乱七八糟的蓝绸缎,只是原本看起来十分不和谐的那一团红色现在却看起来像是一团红日,被雨水冲得褪色的白痕像是天上的祥云,还有黑白丝线绣成的一只只白鹤在云中遨游。
“这幅图叫‘旭日东升’。”少女骄傲地展示着自己的作品,一旁的绣娘都赞赏不已。
柳长青也看呆了,他从没有想到染成一团糟的彩绸能变成这样一幅的美景。
少女又捡起其他彩绸瞧了瞧,把一匹染了红色的绿绸捡了起来:“这是‘落英缤纷’。”又捡起一匹染了星星点点粉色的白绸说道,“这是‘傲雪寒梅’。”
绣娘们接过彩绸纷纷点头,突然有个绣娘捡起地上一匹染了红黄蓝绿紫各种颜色的彩绸说道:“这个染色太严重了,怕是没什么用了。”
少女思考了一会,弯起眉眼笑道:“这个啊,应该作为镇店之宝——‘百花争艳’。”
原本已然没用的彩绸瞬间就被衣坊的老板尽数原价买走,柳长青感动得泣不成声,对那个衣坊的少女连声道谢。
“那个姑娘就是我。”女鬼幽幽地说道,“我原本是个孤儿,是衣坊的老板收留可我,让我在衣坊做绣娘。自那件事后‘水染绸’便成为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平民百姓的喜爱。只是后来的‘水染绸’都是人工染成的,我始终觉得不如那日雨天中的彩绸。”
柳家的生意越做越大,成为了家财万贯的富商。柳长青突然想起了那个衣坊的少女,他想要取她为妻,但他的父亲一口否决,觉得一个绣娘配不上自己家府第。
父亲给柳长青安排了一位官家小姐,让人看来他俩是极为登对的,但柳长青自己仍挂念着那个衣坊少女。
柳长青想那个少女来柳府,却又因柳父的命令,守门的仆人不允许她进,于是柳长青便带着她从西苑后的一扇小门进了柳府,并给了她小门的钥匙让她可以随意出入。
可是突然有一天,柳长青带少女从小门入府时被街坊领居看到了,很快就有“柳家少爷带歌女偷偷入府”的传闻在镇上流传。柳父盛怒之下让他不许再见那个少女,并把他禁足在家中。
“从那以后我们就再也没见过面。”女鬼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他禁足后我才发现我怀孕了,我执意生下了那个孩子,是个漂亮的女孩。”女鬼自嘲地笑了笑,“可是直到她三岁了,她的父亲都不曾来看过我们母女俩。
“突然在十年前的中秋,我收到了一封信,是他写给我的,他让我在黄昏时去西苑的房内等他。我一收到信立刻就赶了过来,一直等到了黄昏。”女鬼也不管青年是否能看见,自顾自地站在西墙的一扇窗户前,“那天夕阳很美。”
女子站在窗前陶醉在夕阳的美景之中,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她以为是柳郎来与他相会,谁知还没转身就被人当头敲了一棒。
“我的血就洒在了这面墙上。”女鬼的手轻轻抚摸着北墙上的血迹,“我原本就不该贪心。这样的府第,怎能容忍他这个继承人存在污点?”女鬼突然语气一转,声音凄厉,“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他要赶尽杀绝!三日后我化作怨魂,却发现我的女儿也不见了!”
“那日确实是他杀了你吗?”青年听完后平静地问道,“你可曾看清楚了?”
“我……没看到那个人……”女鬼低声说道,又突然喊了起来,“是他约我到这里的!除了他还能有谁!”
“他现在就在外面,你大可以亲自问问他。”青年说道。
“哈哈哈哈我怎么能亲自问他?我是个鬼魂,他哪里听得到我说话?”女鬼凄凄地笑着。
“那柳家二小姐的梦魇呢?”青年问道。
“是我所为。”女鬼叹了口气,“若是我的女儿现在还活着,大概也像她那么大了吧。”
青年走到窗前,伸手摘下了窗外桃树上的一朵桃花,递给女鬼:“我可以赋予你一刻时辰的肉身,一刻后若是你怨念消除便可重入轮回,若是怨念未消,我会将你送到流放之地净化。你可以选择要不要出去和他谈谈。”
女鬼半信半疑地接过桃花,顿时感到一阵暖流包裹着全身,脚下也踏踏实实地踩在了地上,女鬼不敢置信地看向一旁蒙了灰的铜镜:“这是……”她快步走到铜镜前用衣袖擦拭干净灰尘,里面映照出十年前的她的模样。
女鬼又转身看向青年,突然想到了什么:“你是花神?”
青年摇摇头:“不。”
女鬼皱着眉:“我不会记错的,十五年前我和柳郎就是在花神庙拜的姻缘,里面的神像和你一模一样,只是你的眼睛……”
十五年前,我确实是花神,只是现在不是了。
青年笑了笑,推开房门走了出去,向柳老爷行了一礼:“柳老爷,里面有个人想见你。”
“见我?”柳老爷吓得腿一软,“我我我……我不去。”
“柳郎。”一个穿着鹅黄色长裙的女子从房间里走了出去。
柳老爷一见,脸上浮现出抑制不住的惊喜,连忙走上前:“兰儿……”
一旁的柳夫人见了脸色大变,颤抖着手指着女子:“你你你……你怎么还活着?!”
管家也面色惨白:“这这……她……”
女子朝柳老爷走了过来,停在距他还有五步远的地方。
“兰儿。”柳老爷上前一把抱住女子,“你终于回来了。”
女子不解地看向他:“什么意思?”
柳老爷眼含热泪:“十年前的中秋夜,我去衣坊找你想带你游船,衣坊的老板却说你那日去西域了,还丢下个三岁的女儿。”
“十年前的中秋?”女子脸色发白,“不是你约我黄昏来西苑相会的吗。”
柳老爷愣在原地:“我何时说过?”
女子指着一旁的李管家:“你让管家送信来的。”
柳老爷回头看着吓得浑身发抖的管家:“到底怎么回事?”
管家连忙跪在地上,悄悄看了眼夫人,柳老爷怒斥:“你看夫人干什么?我问你话呢?你再不说就用家法伺候。”
管家眼珠一转,开口说道:“我……”
“说实话。”站在一旁一直没说话的青年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给人很强的压迫感。
“老爷饶了我吧,我只是按夫人说的办的,我真的无心害人啊。”李管家突然泪流满面连连磕头。
柳夫人狠狠地踹了他一脚:“你在胡说什么?”
“让他说!”柳老爷斥责道。
“老爷,十年前你准备和她私逃的消息被夫人知道了,夫人便想办法要除了她,于是在中秋那日让小的去给这位姑娘送信,假借老爷之名约她黄昏来西苑相会,然后……然后……”管家越说声音越小,“然后让小的把她杀了,埋在院墙后的桃花树下了……”
“什么?”柳老爷又惊又气,“你……你……”
管家连连磕头:“这都是夫人让小的做的,不然就算给小的十个胆小的也不感啊!”
柳老爷手指着柳夫人:“你……你这个毒妇!”
“老爷,你和这种没家世的女人在一起反而会影响你的声誉啊。”柳夫人哭着喊道,“你忘了十三年前镇上的流言蜚语了吗?”
“我不在乎!”柳老爷气的浑身发抖,“我要休了你这个毒妇!”
柳老爷又转身看向女子,有些迟疑地问道:“你……死了吗?”
“她在十年前被杀害,心中怨念极深,故而变成怨魂不得入轮回。”青年在一旁解释道,“我予她一刻的肉身与你相见。”
柳老爷抓住女子的手嘴唇颤抖,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
“柳郎。”女子叹了口气,“我本一直以为是你要害我,我怨了这么多年却是怨错了。”
柳老爷摇了摇头:“是我负了你啊。”
女子突然想到了什么,看向跪在地上的管家:“我的女儿是不是也被你害死了?”
管家连连摇头:“小的没有,小的没有。”
柳老爷安抚地拍了拍女子的手:“那日,我听闻你去了西域却丢下了女儿,我怕她受人欺负,便把她接回来养着了。虽然是养女,但我一直把她当亲女儿养着,现在是我柳家的二小姐。”
女子眼中留下了泪:“柳郎,她就是你的亲女儿啊。”
“什么?”柳老爷又又惊又喜,“是我们俩的孩子?”
女子呜咽地点点头。
“时间到了。”青年突然开口说道。
“柳郎。”女子恋恋不舍地看着眼前的人,“我要走了。”
柳老爷急忙抓紧女子的手:“兰儿,别再离开我了!”
女子笑着摇摇头:“柳郎,如果有缘,我们来生再见……”
女子的身子逐渐变得透明,柳老爷抓紧她的手不愿松开,直到面前的女子完全消失了,柳老爷突然发现掌心有一朵小小的桃花。
“来人,去挖院墙后的桃花树。”
青年向柳老爷行了一礼:“若是柳老爷想让兰姑娘安心,不如就让她长眠于此吧,柳老爷若是想她了也可在桃花树下与她说说话。”
柳老爷点点头,又挥手让家仆退下了。
“贫道先告退了。”青年向柳老爷行了一礼转身往门外走去。
“道长请留步。”柳老爷追了上来,“还不知该如何称呼道长?”
青年微微一笑:“无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