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内、民间都在无尽的狂欢。大皇子已经不知去向。向公公交代了吕芳照看,也匆匆赶到了宫外。已经到了子时,太子看着已经醉倒一片的众臣,摇了摇头,忽然心里一动,这许多年从未见过民间是如何庆祝中秋的,便坐上撵出了宫门。
民间的狂欢比宫廷有过之而无不及,朱雀大街到处烂醉的人们和狂欢的人群。喷火的艺人是不是因其一片惊呼,还有杂耍艺人踩在轮子上行走,因其人们的欢笑。转圈的猴子,调楼梯的老虎。这种小吃堵塞了整条大街。
李逸之沿着朱雀街慢慢的走着,不久就到了知味馆,里面竟然亮着灯。敲门,宋相濡惊讶看着李逸之。“酒喝多了口渴,来讨杯水喝”。他温和的笑道。店里相濡一人,宋大哥以年纪大了,要早睡,早早回去了,小二们都请了假回家。
只有相濡一人想到店里转一转,没想到逸之便来了。
相濡见逸之脸上微微泛红,行动间并不流畅。知他醉意不清,扶他做到靠窗的桌前。
月光透过窗子散到他的脸上,也散到相濡的秀发上,如黑绸一般。我错了,相濡突然柔柔的到。什么?他好奇的问到
“我上次说庙堂之事离我很远。”她顿了顿。“如今觉得全然不是如此。”“我们被影响着很深,每一个看似无意的决定,比如我和哥哥进城,也是时代裹挟的结果。而时代,被他们深深影响着。他们的此起彼伏,便是时代的波澜”
相濡认真的说道:再比如万绣庄,如果不是农业大发展、有了多余的劳力,格兰的国的到来,不会有那么多绣娘。女子的地位并不会变的这么快,我不会开餐馆,而我们孤男寡女也不会这样坐着。
李逸之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明白过了,更加刮目相看。然而他现在并不能抬起醉眼。“在比如白家……”
“嘘”李逸之伸出指节分明的食指。“女孩子家的,老聊这些干嘛”。
宋相濡不觉一囧,不然你我有什么交集吗?你是皇家子弟。
李逸之此时已经几近要睡着。那小姑娘的脸变来变去,一会是她,一会想是户部家女公子的脸,一会又像李小将军的妹子。这都是父皇在中秋宴前提到的女子。也是他选的太子妃。
能被圣上看上的,必然是极好的女子,家事、才情、样貌无一不好。少年初遇他们于御花园,也是心动过的。即使知道这都是故意安排,也觉得她们的眼睛是澄澈的。只是时间久了,那永远标准周到的礼节、永远在附和的话语,逐渐明晰的目标感,开始躲闪的眼眸慢慢的令人厌倦。自己随口说出的话总被她们反复咀嚼,生出了别的意味。有来有去的礼物更如同程式。少年索性并不再搭理她们,反正无论自己如何想,太子的婚事总不能自己定了。皇家的婚姻能举案齐眉便是大幸,能情谊想通便是天赐,父皇大概也是知道如此,自母后死后便淡了选妃的心思,除了贵妃,后宫年轻的女人们越来越像御花园的花,每日都精心修剪,却没有欣赏的人。
“知味”多么美好的希冀。
相濡并不知道这些,只是关上了窗子,防止他着凉。看了一会书,便不知不觉头对着头睡着了。
“我饿了”逸之略微撒娇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虽然在这之前他已盯着她看了许久,并确信自己不叫,她可以永远不醒。
宋相濡猛然起身,狠狠的怼了逸之的下巴。俩人一起叫了起来。
一碗清粥、一份煎蛋、一份折耳根,这大概是李逸之吃过的最简单的早餐。那份折耳根是宋相濡知道自己不喜欢,特别放着别的菜不做,专门调制的,以报他早上之仇。“我也痛的呀”李逸之委屈的说道,一遍急急的出门了。
崔士成坐在去上朝的轿子里,眼瞅着那道身影从知味里出来。他感觉自己又找到了一条可能救命的路子。太子素来仁厚……太子拒绝了众多世家之女……哈哈哈。
今天的朝会主要是完成盛典的收尾工作。给某些人的死期又延了些日子。崔世成下了朝会,飞也似的赶到了“知味馆”。
现在这间小馆子只有两个人,宋相助看着桌上两人份的碗碟,面目很是凝重。妹子从未夜不归宿。那重重的银锭说明着某人的身份。
昨夜都在这里吗?宋大哥重重的问着。
哥哥,他醉了,我只是把他扶到桌子上歇息。宋相濡委屈的说道
“你知道我们现在吃饭都困难了吗?”语气依然不善。
“总有办法的”。
“我已经托了媒婆,你不要把心思放在他心上。”宋相助看着妹子,语气和缓下来,“你与他并不在一个世界,我们尚为温饱挣扎。你指着他奔天誓地的来娶你吗”
噗嗤。宋相濡突然笑了出来。“哥哥,你发烧了吗,怎么想到那么远了,我与他不过见了三面”。
“才见了三面就这样啊,真好、哈哈哈、真好”宋家兄妹的话都被欲进门又止的崔侍郎听到耳朵里,他撩了下衣服,大步朝天的慢了进来。见有客人进来,宋家兄妹立刻停止了争吵,赶紧迎了上来,虽然那大人满脸意味深长的笑看的宋相濡很不舒服。
客官,向吃点什么?
“啊,什么都好,什么都好。”崔侍郎笑眯眯的说道。“我看你们的门匾很是不错,想是大家的手笔”。“随便找个书生写的”宋相助截断了宋相濡的话头。“那这位书生你们熟识吗?”“不认识”宋相助再次强话。崔侍郎看了宋相助一眼,这不识趣的家伙。有转过头漏出满嘴的黄牙,姑娘,这书生有没有说下次啥时候来。
“没有”宋相助没好气的说道。说完,把菜单塞给了崔世成。崔世成并没有看菜单,只是盯着宋相濡,觉得姑娘越看越好看,不愧是太子的女人。他感叹道。
这页、这页、这页都上了。为了防止宋相助眼睛喷火。他赶紧点了。说完拿出了一大锭银子,看到了银子,宋相助也不好说什么。拿起银子便走进了后厨。
崔世成又让相濡从柜台取了笔墨纸砚给他,思索片刻,写了一张纸却没有署名。交给了宋相濡。内容大概是忧国忧民之思,悲愁洪水灾民、痛骂官场贪墨和自己多么的无能为力,只能以死以谢天下等等。
宋相助此时已端了几个菜上来,崔士成看着竟是些再普通不过的饮食,随意叼了几口便离去了。
“看吧,都是这样”宋相助看着那穿着贵重绸料的身影远去,“你对他而言,也不过是个寻常的菜式,他开心了便叼一口不开心,就丢弃”。
宋相濡不愿意跟哥哥争这些。便低头在柜台看起书来。
三日后的朝会,因着花灯的缘故,崔士成在众人攻击下没有死成,,宰相的胡须被气得一抖一抖的,户部侍郎看他的眼睛似乎要活剥了他,刑部尚书甚至提出是能忍孰不能忍,不惩罚他便要辞官回乡。
圣人最终定了调子,要他戴罪立功、继续监工北殿的事宜。但崔士成的心理却很是感激太子为自己说的几句话。“果然是有用的呀”
没人知道那个叫做“知味”的馆子为什么突然火起来了,每天来的都是达官贵族,出手十分的大方,每个人都要留下一张纸、一首诗,如今墙壁上、柱子上也都墨痕。即使大家口中的书生已经许久没来了。
宋家兄妹的生活大为改善,宋相助慢慢觉得,有些人似乎没那没讨厌了。如果他再来一次,生意还能再上一个台阶。
已到11月,今年比往年这个时候都暖和,除了夜里需要厚被子,白天出门还不算难受。今天,店里并不开门。宋家兄妹要到新开的弘法寺中礼拜。自中秋后,全国掀起了建造佛像、佛寺的热潮。从士大夫、大商人到贩夫走卒,大家都纷纷捐建寺庙。相国寺翻新重造,是建造的最奢华的一个,如果不跟久久未完工的北殿比的话。
迈过999级汉白玉的阶梯,宋相濡抬头望向巍峨的山门。不过很快就被汹涌的人流挤了进去。挤过令人胆颤的天王殿。来到大雄宝殿前。广场上端坐着1008名高僧,等着吉时举行开光仪式。在最上首坐着一个须眉皆白的老和尚,身着御赐的淡紫色的袈裟。面目极为慈祥,寂静清净,双手合十,正在低颂佛号。
整个大雄宝殿在阳光下金光闪闪,阳光撒到8角琉璃瓦上,反出阵阵金光。殿门紧紧的关着,殿内两根需三人合抱的紫檀大柱,顶天立地。柱上左右各雕着1条飞龙,昂首怒睛,爪牙锋利。墙壁上由金银粉、珊瑚、珍珠、朱砂等珍贵材料磨成的颜料画就的壁画满天匝地的围绕着大佛。千手千眼的观音菩萨、坐狮执剑的文殊菩萨等诸大菩萨,都身披锦绣、面相端庄,绕佛而居。中间的大佛盖着红布,等着普照众生的时刻。
信众越来来越多,从殿前到山门,在从山门到999级台阶全部是乌压压的群众。有穿绸的,有一布衣,有贩夫、有走卒,有鹤发、有童颜,有英雄、有巾帼。不分贫贱、不分男女、不分老少,从进到远、从东到西,还有从京外赶来,从津渡赶来,从豫州赶来,从湘州赶来,从苏中赶来,从闽南赶来,一时间仿佛所有的众生的都来了,他们祈祷着、等待着大佛的庇佑。虽然他们是每一个独立的个体,有着各自的秉性和命运和想法,如今会在人海中,只是成为众生的中一张模糊的脸。
宋家兄妹几乎只能转动个脑袋,相濡已经在人群中看到了很多曾经熟悉的食客的脸。胭脂的香气、人们的体味,和各种上供的瓜果的味道混合在一起。让人感觉到窒息。好在是冬天,不会有人中暑。宋相濡揉一揉被挤痛的胳膊。在他旁边的是一个身材矮小,橫颧撮腮的书生,他小心的拉扯着自己已经洗白了的长衫,生怕被扯的更烂。一遍着急的抬头,等见大佛真容。
在熙熙攘攘中,吉时到了。白眉毛的和尚睁开了眼睛。大雄宝殿的门开了,竟是向公公手捧圣旨,带着诸位大公公走了出来。
一时间,山呼海啸,所有的人都跪下了。只有那端坐的1009位高僧执的佛礼,也都双手合十,微微地下了头。
向公公念完圣旨,便和众人一样,跪在了佛前。此时,老和尚示意时辰已到,红布落下。大佛的真身露了出来,此时香烛燃、诵经声音大起,人们也都闭眼捶首开始虔诚的祈祷。突然,一道亮光刺痛了宋相濡的眼睛。原来,天上不知何时起了一个圆形的彩虹,一道正好从圈照出来,正照在佛首上。显灵了,大佛显灵了,信众中涌起了呼喊。古井无波的老和尚也听下了念经,流出了热泪,他没想到有生之年,终于活到了法脉中兴的时候。
我佛慈悲。老和尚念道。
佛教在南黎国已经没落了很久,乃至全国18个省,数得上名字也不足5个了。50年前,佛教曾盛行一时,而南黎国与北元一战,大败而归,当时的太子,如今的圣人北狩,国家元气大伤,人人羞耻。人民不相信佛祖的保佑,他们觉得捐的钱财并没有让佛开眼,愤怒的人群毁掉佛像,拆掉寺庙,甚至痛打和尚。一时间法脉立即凋落。后国家急需休养生息,于民劳作,更不喜欢和尚这样的不事生产、不交税赋之人,老和尚带着20 徒子徒孙,在相国寺苦苦坚持,在破落漏雨的僧房内彻夜诵经、抄写,保存着仅有的经卷。而且时不时要防着寻事的打上山门。老和尚已经不记得哪一根肋条没有断过,哪一片皮肤没有疤痕,那是他一次次拼命的抱着佛经,任人踢打、侮辱,只求能为后世留下经典。如今,国家强盛,圣人好佛,更有传为真佛临凡。虽然老和尚也并没有听到法界开示此事真假。然而毕竟人们向佛之心已经有了,佛教中兴在望。
我佛慈悲。老和尚再次念到。
阳光慢慢散去,大佛的全身已经露了出来。佛身全体为精铜筑成,外镀黄金,佛身镶嵌着珊瑚、珍珠、水晶等种种珍宝。唯一奇怪的乃是佛首,虽然发型与常见的佛像无异,然而脸庞却明显的是汉人的特征,饱满、平整、柔和而不是常见立体和俊美无筹,看起来与中秋夜烟火所生成的人像颇为相像。
这是圣上。人群中眼尖的已经叫了出来。人们才大梦初醒,是的,这是圣上的脸庞,刚刚的祥瑞更加证明,圣人定是真佛下凡,来普济众生的,才有了现在的好日子。
所有人的心中都没有了疑惑,只有无比坚定的信念,他们匍匐大佛的脚下,虔诚的磕头、虔诚的合十、虔诚的诉说着自己的期望。
宋相濡和宋相助如今心中却别有滋味。这大佛的眉眼似曾相识,像谁呢?两人相识一眼,突然反映了过来,马上的,在这11月的冬天,大汗淋淋。宋相濡才到了李逸之身份不凡、大概是哪位侯爷、或者大官宦子弟,但万万不敢想象竟是当朝太子。而宋相助心中却涌起了无边的恐惧,太子是否会记恨自己曾经态度不恭敬、自己的性命如何、太子对相濡是真的吗?他要强要怎么办?一时间,各种念头、各种情绪交织在心里,堵着他的胸口喘不上气来。
他旁边的杜大鹏正在虔心的祈祷着,他知道,这将是他命运中最重要的一天,这以后几十年,回想起来,他都会感激或者痛恨今晚的自己。
典礼持续了很长时间,等到需要出城的百姓散去,稍能移动脚步,宋家兄妹各自心事重重的回到了店里。然而“知味馆”的门已经被人打开了。坐在里面就是那个就未谋面,让他们不知如何面对的李逸之。以及那个英气的少年。
宋家兄妹跪在了李逸之面前,“拜见”。嘘,起来。不要让外人听见。李逸之摆摆手,这个吃着不错,他手里拿着一份煎饼果子,还是脆的。而他对面的少年已经自斟自饮、面前摆着自行夹出来的折耳根。“这是李小将军”。既然他们已经认出来,索性一并介绍了。宋家兄妹又要跪,“起来起来”李小将军一边吃一边说。
“我明天就去阴山了,跟着爹爹驻守北疆。”李小将军解释道,“觉得这个味道甚好,泡在放在坛子里也可以储存一段时间,再给我一坛”。
“过来坐吧”李逸之对相濡笑着说。宋相助自然知道自己该离开了,默默去后厨为李小将军准备。
“我就说姑娘不错。”李小将军朝李逸之挤了挤眼睛。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李将军也姓李,却非皇族的李。只是二人从小玩闹,有时他们也忘了以为一个李。
李逸之瞪了那个某人一眼,拿出了一叠纸,“这是什么?”。
“还不是给你的。大概是谁瞅见了你在这里,如今哪个进京的、上朝的都要在我这里喝一杯,留下点墨宝”宋相濡答道“好在他们大方,本姑娘不介意帮他们保管”
“胆大包天”李逸之敲了宋相濡的脑袋。你知不知道这里涉及很多机密。
“看了,只有我看”宋相濡轻松的答道。
“请慢用”此时宋相助正好把菜上下来,就退出了门外开始拦客。
“我批了几张,这首歪诗也得还是可以”李逸之递给她,改名把它贴在门上,你不愁没生意了。”他戏谑的笑道。
“李将军”宋相濡被猜中心思,没有搭理李逸之,倒是好奇的问了起来。
“如今我国边境安宁,北元不敢来犯,李大将军一人驻边10年,便震住对方数万铁骑,并无用兵的需求,为何急着在冷天却将你调到北方?”
“这我就不知道了。只是说要我历练,并未派兵增马”。李小将军歪了歪头,不过家父如今已经年迈,手中的长缨还能飘扬多久还未可知。大哥、二哥又在泉州,护着海运,只能由我北上。”李小将军不觉伤感起来,李氏一门忠烈,为保家卫国10年未曾团圆,虽然不敢有怨,但对亲人的思念总是萦绕胸怀。
“再过几年,北边彻底安静了,就请李大将军回来,重修府邸、安度晚年”
李逸之认真的承诺着。“至于南边,待黄将军募到足够的兵马,操练好了,你哥哥也能每年回来一段时间。只是现在,闽南、江浙总共只有2万兵马,又是我国米仓和钱仓,委屈你们了。”
“不委屈,这是我们荣耀。”“太子,我并非抱怨的意思,身为将门,位高权重,钟鸣鼎食、自然也应挥汗洒血,只要能保万民安宁,就算战死边疆、马革裹尸也是该的,何况如今”李小将军不禁正色说道。
啪啪啪,宋相濡不觉拍手赞叹,“我们老百姓有如此的忠义帅才、真是万民之福。”
随机三人大笑,便聊起来其他一些好玩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