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
这是管理系的学生们第一次见到高渐辛如此暴怒,他平常总以温和儒雅的形象示人,也总喜欢在讲话的时候用一些看上去显得“有文化”的词汇,而这一次在队列前开会讲话,竟然毫不顾忌地爆了粗口,说“没有纪律观念的学生就他妈不配当一个学生,滚回家种田去”。
他全篇都在提纪律的事情,仿佛有人违反了很严重的纪律似的,但是具体的事情偏偏又一点都没有提到;台下的众学生虽然一头雾水,但是被这种暴怒的气势吓的是胆战心惊,连那些从未违反过纪律的老实人都听的冒了冷汗。
高渐辛甚至还中途跑到队伍中间拎了一个有些心不在焉的学生抓着他的衣服直接就是踹了一脚,踹的他倒退了几步。
这一下,搞得是人人自危。连把网吧当成家,刮沙尘暴还要坚持每天都去网吧的梁安民,都暂时当起了老实学生,表示“避一避风头,过了这一阵子再说”。
但是只有一个人心里清楚,高渐辛多次暴怒的、充满戾气的眼神究竟投给了谁。
那是一种让人不安的前兆。
几乎就在同一天的下午,523宿舍就因为宿舍卫生被“临时检查”出问题,所有宿舍成员被罚在楼底走廊站了整整四个小时。
直到下午六点整,在一旁负责监督的纠察生才收起本子,冷冷地瞥了几人一眼,回头走了。
几乎同一时刻,几个人全部瘫软下来,坐在地上。
张叶如一手撑着腰,一边喘着气,累的头都歪了:“我靠,脚快痛死了。军训都没站这么久过,真的要命了。腰也好酸。”
杨辰靠着墙坐在地上一边揉着腿一边骂道:“妈的真是倒霉啊,上午他才发的火,下午我们就中招了。哎哟,什么有杂物,什么地面灰尘,我靠,哪个宿舍现在地面没有灰尘的?外面沙暴都没停过。”
“没办法,谁让老高上午发了这么大的火呢。”李金城说,“纠察们也是看风向的。今天下午好几个宿舍被查了。我们是正好撞到枪口上了。”
“杨逸不是我说你,你那个飞机就不应该摆在外面,那不是找挨查么?”杨辰抱怨道。
“他妈这怪我?以前从来没有查过,谁知道今天就查了?今天不是应该你拖地?是你地面没弄干净好吧。”杨逸反唇相驳,“而且也不是我一个人外面放了东西,张叶如那鞋盒子什么时候收起来过?”
“我放的那个角度肯定不会被看到的,不是因为那个...”
“好了。”李金城沉声道,“罚都罚完了,吵还有什么意思。争出一个到底怪谁有用吗?”
其他几个人都不作声了,但是表情仍然有些忿忿不平。
“今天的事情,怪我。是我的原因。”沉默的扬江突然说,他用手撑着地面,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朝楼道走去,“你们没必要再吵了。”
“他这什么意思?”张叶如有些懵。
李金城也有些不明所以:“不知道。今天被查的东西,好像没有跟他有关系的吧?”
“大概是不想看到我们再吵了。”杨辰说。
几人都沉默了。
*****
漫天飘落的,不是细雨,而是细沙;浮沉飘荡的,不是雾,而是尘。
地面上早已积了一层沙尘,如同整个大地披上了一层地毯。
扑鼻而来的土腥味,扬江忍不住咳嗽了几声,戴上口罩,扣上帽子,再一次走进风沙之中。
天色已经相当黯淡了。
走开一段路,扬江停下来,回头望去,仍然断着电的宿舍楼一片黑暗沉寂,没有一束灯光。
往日不是这样的,在这个时候,广场的灯光和公告板会亮起,照亮整片空荡,上上下下的男生女生会在路上和广场上漫步,有的提着澡筐穿着拖鞋,有的拿着书包或者把书拿在手上;宿舍楼如同无数格子一样亮起明亮的灯光,有笑声闹声和不知道从哪个房间传来的吉他或者笛子。
失去了电,失去了明亮,同时也失去了安全感。
就变成了这样只剩下黑暗轮廓的楼。
走到校门口,侧边小门关着,保安从传达室里走了出来,问道:“出去做什么?现在要求晚上九点就会封校,过了点就进不来了。”
“就吃个饭。”扬江说。
门开了,扬江沿着熟悉的路向北走,过了桥和马路,进了窄道,路上空无一人。
两侧的住宅上的亮光因为沙尘的缘故产生了光晕,显得遥远而模糊。
似乎就连影子,也变得模糊起来。
为什么明明知道会这样,也会感到恐惧?扬江想,当他人展现出极端的情绪的时候,就会难以避免地畏惧。
畏惧,会让人不安。虽然不想承认,但是这是事实。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从哪一步起,我就失去了我的后路。为了碎裂孱弱而怯懦的“自我”而冲动的行为,满足了一时的报复心理,现在,已经没有回头的路了。
如果不知道当时的我的心情的情况下,那么回顾我所做的一切,也不过都像是一场闹剧,看起来只有荒诞和滑稽。但是我很想说,其实不是的,那曾经是真真切切的,比任何情感都要强烈的情感。
后悔么?那倒并没有。
只是,没有一个人知道,没有一个人可以诉说罢了。
从远方汽车的灯光照射过来。
耀眼。
扬江停住脚步,抬头,一阵风沙迎面吹过他的脸颊,将他的帽子掀了开来。风沙沾上了他的头发,沙尘覆上了镜片,模糊了本就模糊的视线。汽车从身旁驶过,带起一阵沙尘,还有呼啸而过的声响。
那一刻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惆怅。
扬江重新戴上帽子,继续沿着路,朝那家门口是超市里面是餐馆的街边小店走去。
店门前的厚布帘子仍一如既往地严严实实地挡着,扬江走了过去。
扬江回头看了一眼逐渐远去的汽车,然后反身去掀那厚重的布帘子,光从帘子的缝隙中透出来,他正想低头走过去,却从视线斜角的远景中看到了一个从路对面走来的身影。
扬江停了片刻,放下布帘子,转过头去。
来人又相向走了十多米,便也停了下来。她提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放着从便利店刚买的便捷晚餐,看到扬江,怔了片刻。
五分钟后,里侧的餐馆内。
“第一次来?”
“不是,不过好像就来过一次,之后就没有来过。”
“服务员,来一份白菜炒肉盖浇饭。”
餐馆里一如既往地空旷,横竖摆了十几张小桌子,便只有两三张有人。
最前端的柜台的收银员和上次不是一个人,但是最里侧橱窗里烧菜的那几个师傅倒是没变。
扬江和季芸清面对面坐着,季芸清把塑料餐盒摆在桌上,不过却暂时还没有打开。
“是因为这里的味道不好?”扬江双手叠在桌面上坐着。
“那倒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印象。”季芸清撩了一下耳边的发丝,“只是那时候店里人很多,不喜欢这样的打扰。”
“明白。”扬江点了点头,“这里以前人确实是很多的。现在就很冷清。”
厨子从堂中穿过,看到扬江,停了一下:“哟,又是你啊小伙子,说真的,要是没有你们这样的零散的客人来,我们这里索性都准备暂时关门了。”
扬江应了一句:“这种时候,餐馆生意都不好做嘛。”
“那可不是。”那厨子瓮声瓮气地说,“这种时候,有些地方反而做的好,全看有没有关系。现在许多地方都整体打包某个附近的餐馆送餐。我们是平头百姓,没有认识的,也就是那超市还能支持一阵。什么时候你们零散的客人都几乎没有了,我们就真要暂时关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