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浅海北,水台山。
这是一座距离浅海城中心十公里,位于东北部边缘分割城郊区的山,山矮、坡度也缓,从南面上去有一个不大的森林公园,而从北面上去,除了一路向上通到森林公园的背部口之外,还有一条少有人知的小路,绕过山脊通向西侧的一个平台。
那平台原本是古人用来祭山神的,倚靠山壁处凿了一个小坑,里面放着山神石像,石像前还有用来放祭品的石台子。
后来废弃了,山神石像早已不知所踪,只留下这么一个平台,一个坑,一座荒芜的石台。
此时,夜色已深,一片黑暗,山中虫鸣阵阵,风去又来。
季芸清站在平台的边缘,从掩映的树木空隙中,默默眺望向山下南方的整个浅海城。
这样一座灯火如星隐隐闪动,道路如罗网、车流如细线的不夜城。
这里是她在大二的时候偶然在网上看到的一个冷门推荐,冷门的原因很简单,因为知道这个地方的人本身不多,其次这条路上没有什么灯光设施,路也不太好走,尤其是晚上;然而这个平台若是白天来,基本上毫无亮点,视野又没有山顶好,又看不到什么特别的景致。
然而如果有人愿意冒一点险,晚上摸着黑从北侧上山,就会发现这平台上树叶丛中俯瞰整个灯火浅海城的绝美的景致。
这在山顶是看不到的,因为山顶在森林公园范围之内,而森林公园一般六点就关门。
季芸清远眺着渐渐稀疏黯淡的满城灯火,听着夜风的声音,在平台边缘徘徊。
当她第一次到这里的时候,那种兴奋而舒畅的感觉是不言而喻的,就像是一个挖到了宝藏的孩子一般。而后,她便偶尔地会来一趟,把这里看作她的一个“秘密根据点”,当有心情不好的时候,当遭遇挫折困难的时候,她就会来这里,然后看着这座城市的夜景,她的心情就能沉下来,重新变得平静。
她想着,如果以后有一个可以在夜里与之一起出来的人,那么她一定会把这个人带到这里,然后指着那片灯火之城说:“看,不错吧。”
可是,并没有这样一个人存在。
于是这样的场景,久久地存在于她虚幻的想象中,然而她把这个场景一遍遍地在心中想象,每每提醒自己,这是一件非做不可的事情,生怕自己忘记了。时间长了,却就似乎变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境中的景象。
后来,逐渐地就烟消般地淡去了。
人不能活在对想象的寄托里,要去坚强勇敢地面对事实。
这是父亲的教导。
但是父亲是一个即便看到这样的场景,也只会不经心地瞥一眼的人,他会说“你要去那城市的最核心中去”,可是偏偏她想的却只有“这座城市的远望夜景真的很美”。
季芸清停下脚步,眼神在迷离的灯光中失去了焦点,默默站了很久。
夜风变冷了,灯火变暗了,一切都在向深沉中愈发深沉,在寂静中愈发寂静。
但是季芸清知道,对于她来说,这注定漫长的一夜,不过刚刚开始。
*****
凌晨六点。
浅海大学二号宿舍楼523宿舍的左侧下铺,才入睡不到三个小时的扬江被久违的噩梦折磨着,在床上来回翻身。
他荒诞地梦到火山在他的被子里喷发了,他想躲,但是被子裹着他,怎么躲都躲不开,一个黑影跑过来对他焦急地说,你必须跟我离开,他便跟着黑影走,然而没多久便走到了一片白色的雾气里,什么也没有,什么也看不见。突然无数蝙蝠从天而降,围绕着他,要吸食他的血,他慌忙间躲到一个山洞中,山洞背后却露出了无数双绿色的眼睛以及低沉的咆哮声...
扬江的床因为不停的翻身而压的吱呀响,李金城正在睡梦中磨牙,那尖锐的摩擦的声音酷似蝙蝠叫声,而对面杨逸正在打着沉厚如野兽般的呼噜...
与此同时,水台山。
季芸清被清晨的霜露冷醒了,视野中雾气弥漫,一片微光。她背靠着一棵香樟树,外套反盖着紧紧裹在身上,她因为极度困倦而闭上眼睛,感觉过了才不到五分钟的时间,看了一眼时间,发现竟然已经过了接近三个小时。
不过,她好像感冒了。
季芸清起身,沿着未经修缮的路原路返回下山,朝地铁站走。途中她路过一家刚开门不久的热气腾腾的早餐店,一对中年夫妻一个在外面搬蒸笼,一个在里面擦桌子。她站在店门口怔了片刻,不由得进去坐下,点了一个刚出笼的肉包子,又喝了一杯还有些烫的豆浆,才感觉稍微好了一些。
然后她坐上地铁四号线,向南两站,在古道口站下,刚出了地铁站,便看到了一片晨光中不远处的希德书店。
书店门口,两个男人正在搭立式的宣传海报,看到走过来的季芸清,愣了一下:“你是来排队的吗?这也太早了,现在还没到七点。活动八点半才开始。”
“那现在可以先进去看书吗?”
“当然可以。”
她走进书店的大门,只见柜台旁边的空处搭了一张桌子,几个工作人员搬了几大纸箱子在桌子边,拆开来,里面全是带着塑料封装的新书《桃源风流》;他们把新书一捧捧搬到桌子上,又拆开来一个纸箱子,里面都是准备要送的纪念品。
众人皆在忙碌,没人顾的上她,季芸清便自顾自地走到里面的书架上,挑了一本《罪愆天罚》,并不怎么专注地低头看了起来,打发着这清晨未苏醒的时光,同时,这也让她倍感安心和宁静。
不知不觉时间流逝,到了八点十五左右的样子,门外传来响动,在几个人的跟随中,一个眼睛有些小、相貌平平无奇的中年男人走进了书店,坐到了那张准备的桌子之后,从包里拿出圆柱状的玻璃杯放到桌子上,温和地问旁边的工作人员:“请问,有开水吗?”
“有,我这拿给你倒。”
季芸清看到了他,有些愣神:这就是三痴。
男人也注意到了看向他的目光,回过头来,看了一眼侧面正在书架中的季芸清,微笑着点了点头。
季芸清稍有些失措,但还是点了点头,然后忙低头继续看书,却一行字也看不进去了。
季芸清远远地看到那些后到的书迷们在店门外排队等候,而自己却因为来得早已经进了店里。
她足足纠结了五分钟到底该不该上前去,最后还是下了决心,把书放回到书架里去,走到中年男人的桌子面前,然而对方却抬头看着她,先开口了——
“你是一直在店里等吗?”
“嗯...是的。”
“辛苦了,谢谢你的支持。”这个平平无奇的中年男人拿起一本桌角堆的书,翻开封面,在扉页上写下了这样一句话:
太阳照常升起。
三痴。
季芸清接过书,心里默念:该道谢的人是我,谢谢你写的书,陪伴我走过一段痛苦而漫长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