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元澈半死不活躺在地上,苟延残喘之余,将跟此人相识到现在发生的一切串联起来,理了个清清楚楚,顿时如遭雷劈,她悲愤地想:“怪不得,前几日他要送我回家,原来是去踩点的?”
李玄宥没有察觉她此刻“龌龊”想法,双手抱胸,居高临下道:“我可算知道你为什么仇家这么多了,偷鸡摸狗,行家里手啊!”
谢元澈目光如火,眼神里毫不吝啬地迸发出四个大字——“衣冠禽兽”。
二人相对无言片刻,周遭帘幕无风自动,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终于,李玄宥被这气氛憋得胸口发闷,忍不住开口道:“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谢元澈看着面前这心不惊肉不跳的“衣冠禽兽”,气顿时不打一处来,所以冷冷地回嘴道:“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李玄宥一愣,似乎被这人“无理取闹”的风格给震撼了。
本来嘛,贼人深夜暗潜,被主人抓个正着,这事就连傻子都能看明白是谁不占理,可是到她这怎么就这么正义凛然。
天下间哪有这种道理?
李玄宥的目光在她前襟上停留了一瞬,浅笑一声,回到香案边,将案上碗盏摆放整齐,紧接着在食盒里取出一壶酒,又拿出了好几个杯子,依次斟满。
谢元澈不由自主被他的动作吸引了目光,还鬼使神差地往香案上瞟了一眼,依次数下来,一共九个杯子。
那酒馥香浓郁,酒香扑鼻许久不散,闻着有些熟悉,好像是……是“太禧白”。
谢元澈趁着这会功夫,活动了一下胳膊,弯了弯小腿,尚能活动,感觉骨头应该还没断,便暂时放了两分的心,她吃力地坐起来,像蛆虫一样往后挪蹭了两下,顺势往墙上一靠。
忽然觉得胸前一凉,谢元澈低头一看,登时头皮都要裂开了——只见前襟被扯开一条手掌长的口子,露出好大一块素白里衣来,上面几根丝线好死不死的胡乱垂着,不过没什么用。
谢元澈当机立断,蜷腿坐着,用膝盖死死挡住胸口,不过很有点“欲盖拟彰”的意思。
李玄宥将酒依次斟满,提杯过来,对此情景恍若未见,一句话也不说,就将酒杯往她身前一递,道:“喝吗?”
谢元澈抬头看了一眼,没敢接。
李玄宥无声一笑,忽地撩袍坐下,将腿一盘,低声道,“你知道我是谁了?”
她本来想说不知道来着,后来又寻思这么说有点太过“睁眼说瞎话”了,遂重重点了一下头。
李玄宥将酒杯放到一边,眼神有些飘忽,顿了顿才道:“当初我非故意诓骗你,只是这皇家身份,是荣耀,更是累赘,我既已无法改变,但却不想让这个身份束缚我更多,希望你能明白。”
谢元澈简直有点不敢相信。
没想到溯阳王殿下能跟自己说这番话,而且还是这么正经的语气,这语气甚至让她有种错觉,好像“李大树”和“溯阳王”仅仅是长得一样,实际上并不是一个人。
纵然心里百转千回,她表面上还是敷衍地点了点头。
李玄宥突然收回飘忽的目光,直直看向她,问道:“那么我来问你,你今天究竟是怎么进来的,为什么躲在这里,有什么目的?”
谢元澈低头不语。
总不能说“你背地里指使手下偷掳少年,本姑娘查到线索,这才独闯龙潭虎穴,要探明真相”吧,这么说岂不是跟找死无异。
李玄宥静静看了她一会,发现此人竟一改先前彪悍性格,双手抱着膝盖,好像受了气的小媳妇,一时手痒没忍住,屈指往她额头上轻弹了一下。
谢元澈:“……”
就在刚刚,她仿佛看到了“李大树”那货。
竟然还有种莫名的亲切。
李玄宥蜷指一笑,懒洋洋地靠在墙上,跟谢元澈来了个亲热的“肩并肩”,催促道:“赶紧说,到底怎么进来的。”
谢元澈:“偷溜进来的。”
“偷溜进来?”李玄宥似乎吃了一惊,随即一本正经道:“愿闻其详。”
谢元澈觑了他一眼,瞧见此人神情无比真挚,一脸的期待,就好像要听自己说什么惊天秘密一样。
顿时无语了。
她木着脸道:“从偏门溜进来的。”
“哪个偏门?”
“就你上次带我来的那个。”
李玄宥皱眉思忖了一会,问道:“难道没人守着?”
谢元澈:“有两个半大少年,说是在等酱肘子,被我给引开了。”
李玄宥:“……”
他狠狠地想:“这两个小混账,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明日非得好好赏他们一顿板子不可,不打不长记性。”
紧接着他又问:“第二个问题,你躲在这里干什么?”
谢元澈依旧木着脸,言简意赅地回道:“不小心。”
李玄宥眉目不惊,懒洋洋地笑了一下:“你一不小心都能躲进王府里,要是哪天小心了,皇宫大内岂不是也要如履平地,这等神功,不然哪日传授传授我,要束脩吗?”
谢元澈:“……”
闹呢?
“最后一个问题,是来是干什么?”李玄宥突然一改慵懒神情,一字一顿问道。
大概是居于高位者自带的迫人气势,这么平淡的几个字,就好像铁钉一样,毫不留情地扎进人的心口。
虽然谢元澈天生胆大,心情不好的时候尤其喜欢跟人对着干,不过也分时候,就比如此刻,她就像个怂包蛋一下低了头,又不吭声了。
李玄宥看她那副半死不活的德行,手指正在蠢蠢欲动,就要忍无可忍的时候,谢元澈竟然奇迹般感觉到危险来临,下意识往旁边一躲,堪堪躲过一个迎面而来的脑瓜崩。
这一躲,胸前豁开的那个手掌长的口子毫无疑问地展露人前,最关键的是旁边还有个人跟登徒子似的往这边瞟个不停,谢元澈顿时有种被冒犯的感觉,一边用胳膊挡胸口,一边用凶狠的眼神警告他。
李玄宥慢悠悠收回目光,立刻开始了老和尚念经般的循循善诱:“小姑娘,咱们也不是第一次见面了,别忘了,我救过你多次,救命恩人你还不相信吗,再说了,你既然深夜潜入我王府,那此事必然和我有关,说出来,让我听听,指不定我能帮你呢。”
谢元澈在“说”和“不说”之间犹豫不定,最后取了一个“折中”的办法,驴唇不对马嘴地问道:“你……喜欢乌龟吗?”
李玄宥被问得一愣,半天没有作答,眼神中忽地闪过一抹异色,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半晌后,听他颇为认真地答道:“小时候喜欢,长大后就不喜欢了。”
谢元澈“哦”了一声。
昨晚马车上的“乌龟”标记仍在脑子里逡巡不去,还有那几人口中的“殿下”,但到底是不是眼前这个殿下,好像还值得推敲。
李玄宥见他“哦”完之后就默不作声了,立刻摆出一副欠揍的样子,摇头晃脑地分析道:“依我来看,你不会武功,所以不会是刺客,特意穿成这个样子,估计也不是一时兴起,看样子早就做了准备,还特意隐藏女儿家身份,真是够费心的啊!”
说到这他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难不成是看上我府里哪个侍卫了,夜里前来私会?”
谢元澈死盯着他,气得呼呼直喘。
李玄宥那没眼色的家伙依然没有罢休的意思,越说越来劲,“要这么说的话,你开不了口也是很正常的,毕竟少女怀春嘛,换成是我,我也难为情,哈哈,可以理解!”
终于,谢元澈忍无可忍了,她“嗷”的一嗓子,吼出了进到这间屋子以来最霸气侧漏的一句话,“我没有!”
李玄宥心满意足地一笑,老怀安慰地道:“这才对嘛,有话就说,有气就撒,总像个受气包似的做什么,现在说吧,到底怎么了……还有你这张脸啊,怎么憋得比苦瓜还苦,一宿过去,怕不得长三百条皱纹,赶紧笑一笑。”
谢元澈:“……”
敢情这厮就等她生气呢?
不过也怪,这一嗓子吼出来,她心里着实好受不少,从昨晚到现在憋得一口闷气也顺畅了,通身也好像也有劲了。
原来适当的发泄,竟也可以成为良药。
李玄宥在地上坐久了,双腿似乎有些发麻,他龇牙咧嘴地把腿伸直,开始有一下没一下的敲打,不时望着那方香案,目光深邃。
谢元澈用眼角余光瞥他,理智地想了想,面上来看此人确实不算什么坏人,身上无外乎就两个毛病——手欠,嘴贱,跟作恶完全扯不上关系,而作为堂堂天潢贵胄,凤子龙孙,单是这随便往地上一坐的姿态,便很“超尘脱俗”了。
莫名多了三分信任。
谢元澈顿了一下,为难地叫道:“溯阳王殿下。”
李玄宥一摆手:“别这么叫我,最不爱听了,叫我名字。”
谢元澈咬了下嘴唇,把“玄宥”二字在嘴里翻来覆去颠了好几个来回,硬是没说出口,干脆也不叫了,直接开口说道:“无论什么事你都能帮我吗?”
李玄宥想了想,正色道:“除了弑君篡位,那事我可干不出来。”
谢元澈:“……”
屁话!
虽是多了三分信任,不过她还是没打算将事情一五一十的吐出,而是带点试探的问道:“昨天晚上我家来了一伙贼人。”
闻言,李玄宥捶腿的动作陡然停下,眼神一闪,问道:“你知道是什么人?”
谢元澈摇头。
李玄宥又问:“图财,图色还是仇家?”
谢元澈低着头:“不知道。”
李玄宥猛地转身,捉住她的手腕,迫她与自己对视,冷冷地道;“你连实话都不与我说,要我如何帮你?”
谢元澈本来对他就是三分信,七分不信,一颗心已经揉搓的肝肠寸断,如今被这句话彻底触动了情绪,一瞬间胸口又堵住了。
她眼角甚没出息的挤出了几滴泪珠,最开始只是淅淅沥沥,最后干脆把脑袋伏在了膝盖上,哭成了瓢泼大雨,而且大有停不下来之势。
李玄宥:“……”
他叹了口气,伸出两指,在谢元澈侧颈处飞快点了一下,随即,谢元澈就跟没骨头似的,软塌塌栽了下去。
震耳欲聋的嚎叫声戛然而止。
李玄宥快步出去,找来程也,在他耳边低低吩咐了什么,程也重重点头,随即冒着夜色出了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