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尊玉贵的瞿王殿下紧握着瓷釉小盏,指尖发白,面沉似水,眼睛里好像能喷出火星子。
厅外,两个刚脱了稚气的少年,相对而立,做出两军对垒之势。
眼睛一个比一个瞪得圆,生怕在气势上落了下风。
其中一个大眼睛少年道:“咱们这回是一局定输赢,可不带反悔的!”
另一个高挑少年接道:“谁反悔谁是龟孙子!”
“来!”两人异口同声。
“哥俩好啊……五魁首啊……七个巧……你输了,快进去送茶。”大眼少年乐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利索地端起地下的茶盏。
高挑少年眉眼顿时耷拉下来,不情不愿接过茶盏,小心翼翼往厅里瞟了一眼,双眉快要连成一线了。
瞿王殿下端坐不动,死死盯着面前已经见底的瓷釉小盏,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盏边,给人的感觉下一刻就要破口大骂,这位王爷可不像自家王爷那么好说话,活像天上的雷公,稍不顺心,便是劈天盖地一通乱炸,谁赶上谁倒霉。
可偏偏这端茶送水的差事叫两个少年摊上了,铁定是躲不开的,不过一人受罪总比两人一起要好,于是两人便想出这么个划拳的主意,让老天选一人进去。
高挑少年一边往里挪蹭,一边小声抱怨,“殿下只顾着跟小侯爷去打猎玩耍,把这个活雷公晾在这,他倒是没事,可是为难我们当下人的了,唉,做人难,做下人更难,做溯阳王府的下人……”
“哎呦。”少年痛呼一声,手中杯盏差点扣在地上。
李玄宥一个旋身闪过,在少年后脑勺上重重拍了一下,顺势接过摇摇欲坠的茶盏,“做溯阳王府的下人怎么了,敢在背后编排我,找打是不是!”
少年扭头一看,眼泪差点下来,忙道:“小的是说……是说上辈子积了福,这辈子才能到溯阳王府来当差,殿下您可算是回来了。”
李玄宥笑骂一声:“滑头,一边待着去。”
“多谢殿下,多谢殿下。”高挑少年很会看人眼色,知道殿下这是准备帮自己解难了,连连磕头作揖。
“等等,”李玄宥转身的时候突然想起什么,唤两人回来,简单吩咐道:“我订了飞鸿居的酱肘子,酉时的时候你俩到偏门等着,有人来送,别给我出差错。”
“是。”两个少年忙不迭答应,一溜烟跑了。
李玄宥单手托着茶盏,举到耳朵边,迈着四方大步,人模狗样进了屋。
一见脸黑得跟锅底灰似的瞿王,他脸上刹那间挤出一个很亲切的笑容,说道:“让皇叔久等了,玄宥来迟,恕罪恕罪,来来,皇叔快喝茶,这茶……”
“皇侄真是贵人事忙,”瞿王毫不客气地打断他,阴阳怪气道:“明知皇叔来了,你竟还这般姗姗来迟,难道哪日陛下驾到,你也有胆让陛下等着。”
李玄宥充耳不闻,殷勤地把茶盏送到他嘴边,自顾自说道:“我日子过得糙了些,茶也不是什么好茶,想必比皇叔府里的差得不是一星半点,您将就一点。”
瞿王噎了一下。
本来是想兴师问罪一番,没想到一拳砸到了棉花里。
眼前水汽氤氲,不一会就腾起了一圈白雾,瞿王皱着眉头,极不情愿接过茶盏,重重往桌上一放——没有喝。
李玄宥缩回手指,吊儿郎当地把左腿搭在右腿上,旁若无人翘起二郎腿,把他皇叔当成了个摆设。
瞿王殿下不黑脸的时候,其实相貌挺端正的,年轻时应该也是个美男子,不过多年养尊处优下来,长了一身白花花的肥膘,大腹便便。
李玄宥时常把他皇叔挂在嘴边消遣,说他脱去这身王爷锦袍,扔大街上,就跟宰猪杀羊的屠夫差不多——还没有人家有劲。
李玄宥小的时候,常有人说他跟瞿王有三分相似,九岁以后,谁要是敢当他的面说这话,那只有一个结果,他先是面无表情的盯着你看一刻钟,等看到你浑身发毛的时候,他才委屈巴巴道,“为何骂我”。
后来,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再也没有人说他们长得像了。
瞿王盯着李玄宥看了片刻,发现此人丝毫没有开口说什么的自觉性,顿时七窍生烟,顺手抄起茶盏,打算猛喝一口茶熄火,却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在这杯茶之前已经连喝八杯了,肚子里形成一片“汪洋大海”,还没机会排出去,“啪”一声,又重重撂下了。
就在瞿王殿下要气成个灯笼的时候,李玄宥慢悠悠开口了:“皇叔今天来有何贵干,不能只是为了喝杯粗茶吧!”
这话一说,瞿王顿时绷不住了,他深吸一口气,立刻准备开展一通长篇大论。
“皇叔你先别说,让我猜猜。”李玄宥突然一本正经道。
瞿王一口气险些没上来!
只听李玄宥用“事不关己”的语气说道:“我猜是为了那老……呃,许仙师道观的事吧。”
瞿王从鼻腔里重重哼了一声。
李玄宥又道:“大概是今天陛下下令,延期修建许仙师道观,将银两用来扩充西北军备了!”
瞿王冷冷道:“你有什么想说的?”
李玄宥仰头望天,装模作样一拱手:“陛下圣明。”
“……你,”瞿王暴跳如雷,“你可知道许仙师是什么人,那可是得道之人,通着天呐,与我大梁国运息息相关……我当初迎仙师入京的时候就许下承诺了,这事陛下也是答应的了,怎么现在就一句边境吃紧,这话就不作数了呢,哼,别当我不知道,你小子在中间捣的什么鬼,得罪了仙师你吃罪的起吗?”
李玄宥“耸然一惊”,连连摆手道:“冤枉,冤枉,是陛下圣明,体恤边境将士,侄儿哪有那么大脸面左右陛下,再者说,‘大夷’在西北蠢蠢欲动是事实,守边将士军备老旧更是事实,不拨银钱休整军备,难道外敌来犯,你要将士们赤手空拳阻敌不成?”
瞿王横眉怒目,“事实?你亲眼见过?你去过西北吗?你怎的知道不是守军虚报,退一万步来讲,就算是真的,‘大夷’在我西北边境数十年,每年小打小闹,又有哪一次真的过了关,藓疥之疾而已,事有轻重缓急,我大梁国运才是天大的事,玄宥,纵使你常年不在京城,但好歹是皇家子孙,这么浅显的道理怎么就不明白呢?”
李玄宥面不改色,反问道:“皇叔,这事陛下还没说什么呢,你为何这么心急火燎拼命想建道观,我看国运之说是假,别是皇叔跟许仙师有什么不可告人之秘吧!”
瞿王眉毛一跳,怒道:“你休要血口喷人,我能有什么秘密。”
他话音没落,就见李玄宥没事人一样,晃悠着两条腿,怒气更盛,心底里的话不受控制地飙出来:“你是不是因为皇兄的事还恨我,才处处给我使绊子。”
闻言,李玄宥腿上动作陡然停下,眼神带着嗜血的杀意,一闪而过,随即恢复如常,音调平淡:“我父王是自请贬谪肃川郡,和皇叔有什么干系。”
瞿王嘴角轻轻抖动,随后神色缓和了些,说道:“玄宥,陈年旧事,皇叔就不再提了,我虽不知道你是用什么办法说动陛下的,只是这许仙师道法高深莫测,你别得罪太狠,咱们是一家人,你是我的亲侄子,我还能害你不成?”
李玄宥一脑门的油盐不进。
瞿王自知无趣,猛灌一口茶,黑着脸闭嘴了。
片刻后,瞿王爷肚子里翻江倒海,实在憋不住了,猛然起身,许是气性太大,一身肥肉都跟着乱颤。
李玄宥慢悠悠站起来,“皇叔慢走!”
瞿王:“……”
谢元澈在“溯阳王府”正门外站了小一个时辰,除了先前瞿王的大轿进去过之外,大门就一直严严实实的关着,这期间,连只苍蝇都没飞进去,后来她发现自己守在大门外这个方法甚是徒劳,除非老天开眼降下“五雷”,把大门给劈开,否则自己就算在这门外学和尚坐化,也绝不会有机会,想到这,她便以正门为中心,四处溜达,希望能在别的地方找到破绽。
谢元澈探手入怀,将剩下的小块烧饼一口吃了,腹中还是空空,两个小烧饼属实不顶什么用,只能勉强保持体力而已。
忽然,谢元澈眼睛一亮,眼见前方一扇朱漆大门,一边挂着一盏精致的灯笼,很是眼熟……
她略一寻思,陡然反应过来:“啊!这不就是那日姓李的带我来的地方吗,里面还种着红梅,怎么会离‘溯阳王府’这么近,这是怎么回事,难道……”
谢元澈心里涌起一个很不可思议的念头……门里面就是“溯阳王府”,那李大树……
正想着,那朱漆大门“吱呀”一声开了,谢元澈吓了一跳,赶忙往旁边隐蔽处一避,只见是两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出来,一高一矮,矮的那个一双大眼睛灵动有神,十分可爱,两人皆穿着青色小袄,勾肩搭背地嬉笑玩闹,玩累了直接往石阶上一坐。
谢元澈听了一会,两个少年好像说的是……殿下要吃酱肘子。
是了,果然是王府后门,那这两个少年必定是王府的下人。
谢元澈又惊又喜,另外飞快在心里盘算,该如何把门口这两个少年给引开,反正硬碰硬是肯定不行,两人只要在门口嚎一嗓子,那还不得立马冲出来百八十号人把自己揍成肉饼。
最好是来一招高明的“调虎离山”。
谢元澈想得一个头两个大,忽然灵机一动,怀里还有几个铜钱,谢元澈掏出一枚来,一甩胳膊,狠狠向那大眼少年砸去。
“啪”一声,正中那少年的脑袋。
谢元澈暗喜。
大眼少年“嘶”了一声,还当是谁戏弄他,刚想开口骂,低头一看,竟是一枚铜钱,二话没说,喜滋滋揣怀里了,屁股连挪都没挪。
谢元澈:“……”
这小子是个人才啊!
谢元澈又摸了一枚出来,这次她转换目标,打算向那高挑少年扔过去,扔之前她双手合掌,心里默念了三遍“佛祖保佑”,才将铜钱脱手。
“啪”,这枚铜钱极其准确地扔到那少年的右边颧骨上。
谢元澈心惊肉跳,眼巴巴地望着。
只见那高挑少年拾起铜钱,捂着颧骨龇牙咧嘴地端详了片刻,然后站起来四处望了一圈。
那大眼少年也随之起身。
谢元澈一鼓作气,又探手入怀掏了一枚——最后一枚了,她一闭眼,用两指紧紧夹住,猛地往前一抛。
这回没打到人,而是落在石阶上,叽里咕噜在地上滚了好几个圈,才带死不活地停在大眼少年脚尖前。
两人对视一眼,一前一后向铜钱飞来方向走去。
谢元澈一跃而起,趁着两少年离开的功夫,一股风似的飘进了朱漆大门里,一招“绝妙轻功”竟然无师自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