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初刻,花阴巷一处破瓦房里。
“咳,咳,咳!”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从屋里传出,吓跑了好几只早起觅食的流浪猫。
老人家一双手皱皱巴巴,跟陈年枯树枝毫无二致,正挣扎去够床边黑黢黢的茶壶,堪堪碰到壶把的时候,房门突然被敲得震天响。
老人家吓得一激灵,好不容易伸出的手又缩回了被窝里,打算躺下装死。
将房门敲得震天响的那位丝毫没有体恤孤苦之心,敲到现在也没有偃旗息鼓的架势,手下力道反而越来越重了。
老人家怒目圆睁,看着从房梁簌簌而落的灰尘,想开口大喊一句“别敲了”,结果没喊出来——估计是太长时间没说话的缘故,嗓子眼堵住了,这三个字刚以雷霆万钧的速度冲到嗓子眼,便被一口粘痰堵住,灰溜溜滚回肚子里去了,把老人家被噎得直翻白眼。
外面那人好似忍无可忍,玩命大喊,“老孙头,你在吗?”
听了这话,老人家神色有所松动。
一刻钟后,门终于被打开了——在这期间,老孙头在震耳欲聋的扣门声中,完成了起身,穿衣,提鞋等一系列对他而言,难度堪比上天摘星星的事,可谓艰苦卓绝。
门一开,便见一个月白人影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冲了进来,差点把老孙头带个跟头。
玩命敲门的那位正是谢元澈。
她眼睛上爬满了一层红血丝,很显然,一宿没睡。
话说这老孙头,前些日子在茶馆里高谈阔论赵权金赵公公昔年光辉的猪圈事迹,被五成兵马司的人逮个正着,在暗无天日的黑牢里蹲了一天一宿,后来也不知道什么缘故,竟给放出来了,只是临走时被赏了二十大板,作为嘴欠的惩戒,二十板子下去,老孙头半条命算是搭进去了,回来后每天惴惴不安,生怕五成兵马司的那群混蛋再来找自己麻烦,把另外半条命也搭进去。
这期间,多亏谢元澈每隔两天给他送水送吃食,早年丧妻的老孙头才算撑到现在,逐渐有转好的迹象——否则这门就不是一刻钟能开的了。
“孙爷,”谢元澈一双眼睛瞪得通红,急匆匆问道:“我跟您打听个事。”
老孙头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慢吞吞地往床上挪,说道:“多大个事啊,一大清早就催命似的……”
“您老见多识广,可知道这京里哪家的王爷殿下爱以乌龟为标识,装饰马车。”谢元澈飞快截口道。
老孙头被噎了一下。
乌龟,还用来装饰马车,谁家的王爷能干出这种事,脑子有病吗?
不过看这姑娘问得心急火燎,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老孙头也不敢不重视,只好搜肠刮肚地寻思,饶是他一肚子话本故事,见得多也识得广,一时半刻也想不出来有京里有这样一位王爷,半晌,他试探地问道,“丫头,你是不是搞错了,皇室中人都好以灵兽为标识,什么青龙,白虎,呃,凤凰……”
谢元澈眼皮颤抖了两下,情绪快绷不住了,把老孙头急得抓心挠肝。
“那就不打扰了。”谢元澈起身欲走。
老孙头急中生智,忙道:“哦哦,想起来了,我倒是知道个喜欢拿乌龟当玩物的王爷。”
谢元澈眼睛一亮:“谁?”
老孙头摸摸打结的白胡子,目光好似飘远了,“溯阳王。”
谢元澈:“谁?”
老孙头:“溯阳王李玄宥。”
“……李玄宥,李玄宥。”谢元澈回去的路上把这个名字反复念叨了三遍,来回思忖老孙头说的话。
“溯阳王殿下是雍王爷的独子,常年不在京城,性情随和,不像其他皇室子孙那样跋扈,霸道,据说不喜挥霍,为人很是节俭……”
要是按老孙头所说,这位皇孙实属是皇室中不可多得的奇葩,好好的王爷不当,非得出去过穷酸日子,好好的王府不住,非得满大梁去溜达,而且怎么溜达都溜达不够。
不过谢元澈已经先入为主,觉得此人很可能就是个黑心烂肺的道貌岸然之徒,以其高超的演技蒙骗了愚昧的世人。
昨晚那两人的对话此刻还回荡在耳中,他们分明说得是回去向殿下交差,还有那只小乌龟,实在太有说服力了,那辆蒙着黑布的马车八成就是那个溯阳王的。
“黑心烂肺”的溯阳王殿下此时正在郊外打猎,极其残暴的把一只大灰兔子追得抱头鼠窜,眼看兔子体力不支,即将败下阵来的时候,李玄宥忽然毫无预兆地打了两个响亮的喷嚏……
灰兔子大喜过望,瞅准这绝好的时机,撒丫子跑了。
李玄宥:“……”
萧陨催马上前,笑着嘲讽:“啧啧,殿下如今这骑射功夫真是惨不忍睹,连小小一只兔子都奈何不得了。”
李玄宥回嘴道:“总比那些连射三百箭都碰不着兔子毛的人强。”
两人讪牙闲嗑,你一句我一句,最终李玄宥以一个“滚”字大获全胜。
正当这时,李玄宥胯下的枣红马忽然打了个响鼻,开始烦躁起来,原地不停打转,似乎很想一个冲劲把身上那个话痨给甩下来。
李玄宥脸瞬间黑了。
一巴掌扇狠狠在它脖子上,骂道:“吃了萧家一年的饭,就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了,吃里扒外的东西,别晃了!”
萧陨捧腹大笑:“万物有灵,知道亲疏远近,有个人抛家弃马,远走他乡,回来自然不受待见。”
李玄宥不耐烦地摆摆手,翻身下马,准备跟枣红马来个神情的对视。
枣红马偏头不去看他。
李玄宥:“……”
那一刻,他决定要将此马逐出李氏马谱。
萧陨也下马,伸出一只胳膊,十分僭越地往他肩膀上一搭,说道:“二郎,这都是小事,我还没问你,昨天进宫见没见到那个许老道。”
萧陨其人对面相有很大的执念,在没见到人的时候,还一口一个仙师叫着,十分有礼,后来见到其人长得驴脸瓜搭,就直接改称老道了。
不过相比必李玄宥来说,“老道”这个称呼还是非常仁至义尽的,因为从李玄宥嘴里说到许老道时,通常会以“老不死的”代称。
李玄宥道:“那个老不死的,整天狗皮膏药一样粘着陛下,昨天还进献了一个什么延年丹,说是吃一颗能增一年寿命,陛下竟信了……想多讨几颗来吃,那老不死的竟说此丹药炼成极为不易,需要九九八十一种名贵药材,猛火提炼,七七四十九天之后方可炼成一颗,而这八十一味药材里有一株什么草,名字我忘了,据说生长地方偏僻,怕光怕热,采摘全凭运气,反正说来说去就是吊着陛下……”
萧陨软绵绵地把胳膊抽走,“完了,前有赵权金,后有许老道,两人分立陛下两侧,各个都有如簧之舌,你爷爷就算是个柳下惠,这回也得乱了。”
李玄宥揉揉眉心,叹了好长一口气,才道:“您老真会未卜先知,说得太对了!”
萧陨瞪大眼睛。
“陛下说了,先将那老不死的安置在宫中五元观,”李玄宥说道:“着户部拨银两,工部督造,在宫外盖一座新道观,专门给那老不死的炼丹用,如今世道啊,十年寒窗苦读的状元郎,都没有这般待遇,搞得像开国功臣一样,要我说咱们都‘投笔从道’得了。”
他最后一句话虽是开玩笑,脸上却罕见的没有任何笑意,侧脸柔和的线条被绷得紧紧的,眼中似有悲痛一闪而过,一直盯着不远处树梢的一只黑白相间的寒鸦看,萧陨突然笨嘴拙舌起来,无话可以安慰,只好象征性地拍了拍他肩膀。
这一拍,成功激起了溯阳王殿下愤世嫉俗的心。
“你这护腕?”李玄宥看着萧陨的手臂,眼睛好像要出喷火来了。
萧陨也低头看了一眼,没看明白,莫名其妙问道:“怎么了?”
只见李玄宥一脸钦羡的伸出两根手指,夹起萧陨的手腕,来回看了两遍,语气已经近乎颤抖:“萧陨,你可真是……穷奢极欲啊,这么大一块赤金,你就直接给嵌到护腕上了,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武安侯府有钱吧,你怎么不拿金子当饭嚼了呢?啧啧,今天可算是见识到了何为穿金戴银,比不得啊,真是比不得!”
萧陨不自然地缩回手,一本正经道:“你要是愿意,凭这殿下的身份,想要什么没有,区区一点金子又算得了什么。”
李玄宥把这话细细品味了一番,大有醍醐灌顶之意,他狠狠一跺脚,道:“那我今天也要穷奢极欲一回,嗯,今天晚上让厨房给我做十八道菜,有荤有素,少一道都不行。”
萧陨:“……”
这人怕是不太理解“穷奢极欲”的意思。
不待他说什么,李玄宥已经重新跨上枣红马,笑吟吟地打马而去,独留萧陨在原地发愣。
半晌,他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二郎,为什么要把所有的事都憋在心里,这是何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