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四更天。
男人僵硬着眼皮,木然盯着屋里豆大的烛火。
一阵寒风打着旋从他脑顶吹过,激灵灵打了一个寒颤,他不堪重负似的往后一靠,痛苦地想:“程也啊程也,你真是五行缺德,摊上这么个倒霉差事。”
“是继续等,还是转身走人……”程也唉声叹气,左右为难了好几个时辰,差点没给冻成一座冰雕。
下午莫名其妙被安排了这么个任务,殿下的吩咐是要他亲眼看着这小姑娘安全到家,然后他再回府,程也想,这也不算什么大事,来回两个时辰足够了,怎么着也能在天黑之前赶回府。
不料,事与愿违。
本来他一路都在悄悄跟着,跟着她东拐西绕,差不多有一个多时辰,突然半道上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个破衣烂衫的小乞丐,两人附耳低言了片刻,说什么他没听清,然后就看到小乞丐骤然出手,一掌把小姑娘给拍晕了。
竟有人敢当街行凶。
堂堂男儿见此情形怎能袖手旁观。
当即程也“惩奸除恶”的雄心就爆发了,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给他来了一整套“罗汉拳”,把乞丐小富给打得抱头鼠窜,他还欲再施展拳脚,小富当即连连告饶,并且拿自己祖宗十八代发誓,自己绝对不是贼人,另外还在抱头鼠窜之余将自己的目的动机交代个一清二楚。
程也简单听了一耳朵,当即就信了八分。
因为以他多年在王府当差的经验来看,一般说谎或心虚的人话都说不了这么利索,更何况,面前这小乞丐瘦得就跟那高粱杆儿似的,踹一脚,能骨碌一整条街,他行凶?不被别人行了凶就不错了。
程也尴尬地扶起他,大喇喇一抱拳,道:“小兄弟莫怪。”
小富当然不会怪他,他正犯愁要怎么把谢元澈拖回去,正好天上掉下来一个苦力,不好好利用一番都对不起他。
程也那人憨实的过了头,其实说白了就是少根筋,被小富一说,再加上很不合时宜的内疚心,鬼使神差的就帮小富把谢元澈给扛到茅草屋里了,到最后就换了小富四个字:“多谢,慢走。”
估计李玄宥要是知道自己派了个这么个不靠谱的人,肠子都得悔青了。
不过程也有时候又好像没那么缺心眼,因为由始至终也没忘李玄宥的吩咐——看她平安到家。
于是他就往茅草屋外那么一靠,迎着漫天风雪,下了一个决心——打算亲眼看着谢元澈回家。
程也耸耸鼻子,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心想:“回去非得跟殿下请功不可。”
屋内小富和二蛋发出细微的鼾声,显然是睡熟了。
谢元澈霍然睁眼,她的眼珠就像一颗珍奇的黑曜石,在黑夜中发出熠熠光泽,坚定而从容,沉凝且森然。
她试着挪动一下身子,故意弄出了点儿声响。
小富和二蛋鼾声未停,丝毫没有发觉。
谢元澈舒了口气,小心翼翼地爬起来,她脚步声极轻,甚至连墙角的老鼠都没有惊动,小步朝门走去。
手堪堪碰到破门。
小富此时恰好翻了个身。
谢元澈一惊,左脚此刻还在停留在半空中,死活没敢落下。
只听他迷迷糊糊念叨:“牛肉面,要大碗的。”
谢元澈:“……”
隆冬的风雪吹在脸上,就跟刀割一样的疼,谢元澈狠狠抹了一把,不管不顾,大步往前走去。
小富说了王进那个小院子的具体位置,她大抵记住了,打算摸黑去探查一番,独自行在空旷无人的小路上,风声呜咽,在耳边嗖嗖作响,回荡不去。
谢元澈虽然从小是被老爹吓着长大的,胆子也比别的姑娘稍稍大那么一些,不过远远没达到胆大包天的地步,再说,就算不怕人,在鬼神方面还是不免打怵。
此时此刻,她已经念了一百七十三遍的“鬼神勿近”。
摇头晃脑,形似癫疯。
程也蹑手蹑脚跟在后面,始终跟谢元澈保持着五十步左右的距离,刚好在视线之内,又不会被发现,按理说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只不过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脚指头竟然这般不争气,一会儿的功夫已经抽了无数次筋——毕竟他是头一回干跟踪人的事,难免有些紧张,在加上怕发出声响,每迈一步都极其小心,这一小心可倒好,脚指头都要抽飞了。
程也强忍“剧痛”,龇牙咧嘴的往前挪,心里一阵“悲痛欲绝”,他一向以风流倜傥的王府侍卫自称,虽达不到殿下那种掷果盈车的地步,但好歹也不愁娶媳妇,想不到有生之年竟然学了一把采花大盗的作风,而且还是深夜采花,啧,想想还真是惊悚,他暗暗发誓,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多来几次恐怕魂儿都要吓飞了。
“鬼神勿近”谢元澈默念第二百零六遍。
想什么来什么,谢元澈这一路上总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本来还以为是过度恐惧所致,可是现在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那人分明就在身后,黏黏糊糊的。
亲娘呦,好像有一万匹马在心里头扬蹄奔腾,弄得她血脉上涌,脑袋嗡嗡直叫。
“是人是鬼?”她想。
想着想着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程也还在嘴牙咧嘴之中,尚没有恢复过来,见她放慢了脚步,心中一喜,可算有时间蹬蹬腿儿了。
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再一抬头,前面连个鬼影子都没有了。
程也:“……”
人呢?
当下也管不得什么小不小心了,程也果断迈开了步子,大步流星地往前走,本想喊人来着,后又想起来殿下好像没让他露面,于是果断把“你跑哪去了”给咽回了肚子里,成功化成了一股火气,从鼻子里冒出去了。
谢元澈躲在在一张破烂旗幡后面,一瞬不瞬盯着前方,倒要看看后面跟着的是人是鬼,要是人就没什么好怕的,要是鬼,她就权当是开眼了。
待程也走过来的时候,谢元澈目光一动,伸手入怀,那块酸枝醒木触手冰凉,还有一点黏腻感——是他手心出的汗。
五步……四步……三步……两步……
“啪”一个物什横空飞出,直奔那人头顶。
“哎呦!”伴随一声凄厉的痛呼,谢元澈凭空滑了出去,一弯腰,拾起那块沾了血迹的醒木,抡圆了胳膊……
“别打我!”
“啪!”谢元澈恍若未闻,毫不留情地照着那人腮帮子砸了下去。
“噗!”程也在那一瞬间,眼冒金星,头晕目眩,口中腥甜,似乎还有液体顺着嘴角淌下来。
他此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命恐怕止于今晚!
殿下,属下尽忠了!
谢元澈捏捏酸麻的胳膊,抬脚朝着程也大腿连踹了两下,发现此人竟然不动弹了,她又俯身又探了探他鼻息,气息尚存,嗯,还没死呢!
没死?要不要再补两下?
谢元澈在“为民除害”和“造杀孽”中权衡半晌,最后还是没忍心下手,自我安慰地想“恶人自有天收,就不用我动手了。”
善心大发的谢元澈姑娘又十分不讲究地用程也的衣裳擦了擦醒木,觉得血迹什么的还是从哪来回哪去比较好。
她心满意足地提步便要走,不料一下没迈动,低头一看,脚踝竟被这人死死握着。
谢元澈深吸一口气,正要再给他狠狠来一下,忽听到脚底下这人气若游丝地开口道:“你知道我是谁?”
我怎么知道你是谁?
谢元澈不甚走心地回答:“腮骨横突,鹰钩鼻,山羊胡,看着就不是好人。”
黑灯瞎火的,她自然没看见程也的长相,这一番像模像样的描述,纯粹心中对阴险邪恶之人的臆想。
程也听完这套话气血翻涌,可惜被劈头盖脸砸了一顿也没力气起身,只是手掌撑地微微坐起来一点,正色道:“我乃王府家将,奉命前来……”
“王府?我还李府,张府,刘府呢……”谢元澈截口道:“哪家养出你这么个色胚,流氓,混账王八蛋!”
程也:“……”
“你……”他暴跳如雷,胸口起伏,“你这女人,简直不可理喻……”
谢元澈冷笑道:“姑奶奶长这么大,大多时候都是可理喻的,碰上那些混账东西自然不必客气。”
程也气得直翻白眼,心中考虑要不要再搬出殿下名号解释一下,想了想,还是算了,殿下要是想让她知道,早就大大方方找人护送了,何必派自己暗中保护,罢了,反正她也不信,还是别说了。
谢元澈见他没话说,将醒木往怀里一踹,大摇大摆地扬长而去了,只给他留下一个无比嚣张的背影。
“悄悄跟上,看她平安到家你再回来,若是有五成兵马司的人沿路阻拦,你知道该怎么做。”李玄宥这番话很不合时宜地顺着寒风钻进了他的脑袋。
于是乎,程也那少根筋的毛病又犯了,当下把心一横,牙一咬,忍着脸上火辣辣的疼,又悄摸地跟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