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太祖皇帝建国第二年,在京师设立五成兵马司,分管东,西,南,北,中五城,直属兵部,本为缉盗之用,不过后来日久弊生,官兵多数不作为,甚至官贼勾结,所以十分不得人心。
来人正是东城副都指挥冯文勋。
冯文勋人长得厚实,四方大脸,酒糟鼻,脸上黑黢黢的,活像抹了一层锅底灰。
他大步流星走过来,先是看了看一地半死不活的官差,随即冷冷问道:“王进,你不好好带着手下巡街,又在这捅什么娄子,还嫌平常惹的麻烦不够多吗?”
王进显然未把这个上司放在眼里,虚虚一拱手,不咸不淡道:“属下奉命巡街,巡至花阴巷时,听见十数个刁民大肆诋毁宫中赵公公,嚣张至极,属下按律法拿人,不料其中一名小女子狡猾奸诈,先是袭击官差,后又找来帮凶当街抗法,大人来得正好。”
“哦?”冯文勋走过来,看了李玄宥一眼,没有说什么。
后又行至谢元澈身旁,问道:“是你袭击的官差?”
“袭击算不上,误伤而已,我又不是什么行侠仗义的江湖女侠,哪来那么大本事袭击官差,”紧接着她顺口拍马屁:“这位大人,我看您一身浩然正气,就如那皓月朗朗,必定能慧眼如炬,明察秋毫,还小女子一个清白。”
正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冯文勋是个粗人,在五城兵马司任职以来,身边都是些斗大字不识一筐的官差,最多就是一句“大人您真威武”,还是头一遭听到这么多词儿的夸奖,一时间脚步有些发飘,又不能显露出来,只好装模作样轻咳两声,“这个袭击官差嘛,也许就是个误会,那个……”
“冯大人,”王进截口打断他,“事实就摆在面前,这么多弟兄都受伤在地,哪能有假,这小丫头片子只不过随口说上几句好话,你就信了?哼,未免也太好骗了吧,属下说句不中听的话,就依着大人你这性子,怕是用不了两天副都指挥的位子就要让贤了。”
冯文勋眉毛一挑,他不是不知道,这个王进早就惦记着副都指挥的位子,仗着娘舅是瞿王府的大管家,目中无人,自己对他的命令阳奉阴违不说,还拉拢别人造他的反,冯文勋当下火气已经冲到喉咙,咬着牙道:“不管将来如何,我现在还是你的上司,我下令放人,你敢不听?”
冯文勋这种粗人都是典型的吃软不吃硬,你硬气,我比你还硬气。
王进道:“咱们都是官家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大人,你非要跟属下撕破脸皮吗?”
官兵抓贼抓了一半,自己人反倒吵起来了,滑天下之大稽。
“哎你说,他们谁能赢过谁?我瞧这个叫王进的不是善茬啊!”谢元澈抬肘捅了捅李玄宥。
李玄宥被人踩尾巴似的大叫一声,差点儿没一下子窜到房顶上去,捂着腰眼连连摇头:“别碰我这里,我怕痒……”
谢元澈尴尬的缩回手,心说:“一个大男人,怎么跟个姑娘似的,这么怕痒?”
李玄宥惊魂未定地挪过去,小声道:“要我说,别看那傻大个儿名义上是个官儿,其实啊,就是有名无实,看他身后那些人眼神就知道,都是些身在曹营心在汉之徒啊,你看着吧,一会儿那个王进一声令下抓人,后头那些人就得踩着傻大个儿肩膀冲过来。”
“兄弟们,”王进怒吼:“给我动手拿人,一切后果由我来负。”
“是!”
谢元澈瞬间僵成了一尊绝美的石像,不得不承认,此人在乌鸦嘴这方面也是天赋异禀,无人可敌。
这回足足有二十七八个官差,四面合围,几乎把整条街都给堵死了,谢元澈暗道不妙。
再看旁边这人,虽然颇为器宇轩昂,却不知道为什么,通身散发出一种人五人六的气质,看起来不是很靠谱。
谢元澈飞快地说道:“怎么办,是跑还是打,对了,你那招“分筋错骨手”呢?刚才不是还说让我开眼吗?”
“你傻呀,“分筋错骨手”适合单打独斗,这乌泱泱的一群人,我这边还没等动手呢,就先被人揍扁了。”李玄宥脸也不红,理直气壮道。
谢元澈彻底僵住了,亏自己有那么一瞬间还以为他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有银子吗?”他突然驴唇不对马嘴地问道。
谢元澈一颗心都快跳到了嗓子眼,哪里有功夫搭理他,错步躲开个如狼似虎的官差,扯脖子喊道:“没有。”
“看你也不像有钱的样儿!”
谢元澈:“……”
知道你还问。
下一刻,手忙脚乱躲避官差的谢元澈突然腾空而起了。
李玄宥那厮公然“耍流氓”。
只见他一只手紧紧搂着谢元澈的腰,蜻蜓点水似的,在屋顶上几起几落,有那么点儿“踏雪无痕”的意思。
另一只手从腰间扯下一个小玉坠,玉坠只有拇指大小,晶莹剔透,甚是可爱,他漫不经心向上抛了抛,叹道:“小玉啊小玉,你我缘尽于此了。”随后他凌厉出手,玉坠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瓷器摊老板的怀里。
谢元澈虽然从小淘气,家里那棵光秃秃石榴树经常爬,只不过每次都是满怀激烈上去,最后铩羽而归,每爬到一半的时候总是不自觉想到掉下来后粉身碎骨的那副惨样儿,只能哆哆嗦嗦爬下来,所以根本没尝过“登高望远”的滋味,在加上她本能的不相信旁边这人,此刻说不害怕是假的。
人一害怕,就很容易手忙脚乱,她此刻就有点儿管不住自己的手了,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早给忘到后脑勺去了。
她双手紧紧环着李玄宥的脖子,近到他脸上有几颗痣都能数得清——虽然他脸上没有痣。总之,此刻两人呼吸相闻,姿势无比暧昧,谢元澈从小到大就没近距离接触过什么男人,除了在两三岁的时候爬到她爹脖子上玩之外,就算是徐显,认识这么多年也没拉过手,现在离这人咫尺之距,未免有些局促,不过唯一让她欣慰的是,这话痨被勒成这样,竟然一句话也没有说。
片刻功夫,李玄宥已经飞檐走壁,接连跨过了好几条胡同。
谢元澈眯着眼睛往后看了一眼,只见二十几个衙役连滚带爬,一个个儿累成了狗,也要穷追不舍,不由得骂一声:“一群狗皮膏药,忒烦人。”
“哎,你怎么不说话?”谢元澈回头一看,登时满面羞愧。
只见李玄宥眼睛一眨不眨,一张俊脸憋得通红,这哪里是不说话,分明是被勒得说不出话来了,谢元澈讪讪一笑,欲盖拟彰道:“那个,我这个手好像有点不受控制了。”
李玄宥狠狠剜了她一眼。
谢元澈自知理亏,果断闭嘴了。
“抓住我。”李玄宥提醒。
不待谢元澈反应,他一个旋身腾跃,稳稳当当落到了地上,连一片灰尘都没激起。
“噗通”,谢元澈倒是直挺挺地摔了个不甚雅观的屁股墩,不过她一向能屈能伸,也没多说什么,只是连连呼道:“无妨,无妨,怪我没抓住。”
四下一瞧,她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眼前皆是青砖绿瓦,随处可见飞檐楼阁,兽面锡环,她心中耸然一动,这里住的分明都是王公贵族,勋贵人家。
京城分东、西、南、北、中五城,其实也分内城和外城,内城住的是有权有势簪缨之家,外城都是些穷苦百姓,不巧,谢元澈正好住在穷人扎堆儿的外城,活了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到这片儿来,准是刚才为了躲官兵,已经连跑了好几条街,后来又被这姓李的带着飞檐走壁了一阵,这才到这里。
只是他为什么到这来?莫不是那天见到的小侯爷家就在这附近?
她正在那胡猜乱想,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快追”的声音,显然是“狗皮膏药”追到了。
“跟我来。”李玄宥道。
“哦,来了!”谢元澈二话没有,亦步亦趋跟着。
在她想来,这个姓李的再不济,也能给个藏身之所,不至于让她落到这群“狗皮膏药”手里,到时候再给扔大狱里去。
谢元澈跟着他穿过一条狭窄的胡同,出了胡同,豁然开朗,一扇朱漆大门立在眼前,门外挂着两盏精致的料丝灯。
她虽然见识浅薄,但也能看得出来,眼前这扇门决计不是正门,因为既无匾额,也无石雕狮子,更无看门仆人,指定是哪户人家的后门。
李玄宥走上前去,握着门环轻轻扣了两下,不多时候,一位年近花甲的老者“吱呀”一声把门打开,抬头看清了来人后,神色一凛,颤颤巍巍就要下拜,李玄宥虚虚一托,道:“无需多礼。”
随即转身道:“小姑娘,今天我好事做到底,让你进来躲一阵子,这天大的救命恩情可勿要忘了啊!”
谢元澈:“……”
王进一行人好不容易追到此处,没想到突然就见不到人影了,这里不是外城,多为王公贵戚,光王府都有好几座,纵然他们是五成兵马司的官差也不敢轻易破门搜查,所以他只能领着一众气喘如牛的手下四处逡巡。
这时,小巷子突然里走出一个人,沙哑着嗓子道:“瞿王府的薛管家可是官爷的娘舅?”
“你是谁?”王进吓了一跳。
那人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满是褶皱的脸,僵硬地笑了笑。
正是王媒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