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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小猴子

一个黑衣黑裤男子忽然从巷口闪出,对王拓扬了扬手。

“甲浑甲浑。”男子道。

王拓听不懂土话,面露诧异。男子朝他举手,左手掌上有一只烟匣子,原来是请抽烟。王拓刚要说明自己不抽烟,却见对方突然伸出右手,竟握着一支短枪。王拓惊叫一声:“干什么!”那时枪响,王拓身子朝后一弹,仰面摔于地上。

现场另一个人是通信员许志坚,跟在王拓侧后,背着一支冲锋枪。时天未全黑,街巷里依旧行人来去。由于一出衙内巷口就到县政府门外,两人当时都显松懈。王拓中枪倒地时差点撞到身后许志坚,许闪身仓促提枪应对,已经迟了,行刺男子窜入一旁另一巷子,眨眼间不知去向。

王拓左胸中弹,血流如注,倒地抽搐,不一会儿即告死亡。

这起恐怖袭击被日后地方史称为“王拓事件”,王拓时任县民政科长。刺杀发生后,人们在现场发现了子弹壳,还发现一团废绷带丢弃于地,绷带沾血带脓,散发着恶臭。这绷带是原本就在那里,或者是刺客无意中遗弃?难道刺客是个伤员?或者该绷带实为扰乱视线?没待疑问得解,紧接着又有一起恐怖袭击大案骤然发生。这一次充当刺客的却是两架飞机,它们在光天化日之下造访本县城关,黑秃鹫般傲慢地在空中盘旋,俯瞰众生,而后急冲而下,大肆屠杀,制造了时称的“九二五惨案”,与王拓事件一起成为当年当地一连串重大事件的血色序幕。

多年之后,我来到这座县城寻访故事。旧日衙内巷已经被一个崭新楼盘覆盖,王拓遇难遗址荡然无存,只在地方史记载中留有几笔。“九二五惨案”的若干印记则被刻进一座纪念石雕,悄然立于小县城外延津河边旧桥桥头。我去看了那座石雕。该作品主体为一位卧伏于地的年轻农妇,抬起上身将右掌挡向天空,似乎要阻止什么。一个小男孩从农妇腋下露出半个脑袋,表情茫然。石雕底座说明文字称:“1949年9月25日上午,两架美式B-29轰炸机跨越海峡空袭本县城关,赶集群众死伤近百。一位年轻农妇将五岁小儿护于身下,背中数枚弹片身亡,小儿得以幸存。时过六十载,延津母亲雕像落成于当年农妇蒙难处。”

这座石雕被命名为《延津母亲》,当地俗称“某阿嘎”,即闽南方言的“母与子”。我前来拜访时,建于2009年的雕像在日出日落中已存在了近十年,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岁月风尘。据我所知,雕像说明文中提到的那个时间前后,现代战史所称的“漳厦战役”在近侧打响,该战役涉及福建南部漳州、厦门两座城市。空袭前数日,漳州已经易手,解放军陈兵海岸,正准备对厦门敌军发起进攻。空袭中两架飞机来得有些奇怪,它们没把炸弹扔到解放军前方阵地,而是爆炸于后方一座不知名的县城城关。难道那两架飞机飞错了方位,炸弹扔错了地方?

这座雕像传递的沉重内容令我震撼。或许因为关注之甚,我对它颇为不满,主要是对刻于石雕底座的说明文字。它们与雕像不太搭,过于简略,有毛病,或因建设时比较仓促,有关领导过于百忙,未曾细致推敲?我感觉很是遗憾,忽然便有一个奇想:或许我该去找一把凿子?我可以趁夜深人静之时悄悄回到这里,打开手机的电筒照明,用凿子叮叮当当对那段说明做一点订正。我情不自禁搓手,恨不得立刻付诸行动。

我觉得首先应当订正数字。说明文中提到的“B-29”明显有误,数字偏多,应当减去4,也就是改为“B-25”。虽然二者都是当年美制轰炸机,其功能有一点区别,前者比后者要强悍得多。在这个故事里,“B-29”其实不是飞机而是一个人。这个人很特别,或者说是正人君子,侠肝义胆,或者竟是杀人不眨眼。

有一支破牙刷应当凿进石雕,它恰好就在当年的空袭现场。所谓“破牙刷”当然并不真是一把牙刷,它也表现为一个人。这个人像是一个孜孜不倦的摆渡者,他撑着一只单薄的皮筏子,竭尽全力绕开咕嘟咕嘟冒着黑泡的漩涡,要把众多生灵送过黑暗的地狱深潭,前往他心目中的新世界。而他自己却已经名列阎罗王的勾魂簿,死神伴着子弹、手榴弹和排子枪,花蝴蝶般在他身边翩然起舞。

显然我还应该凿出一圈轮回。劫难之中会有希望与祈盼升腾,在所有的血与火,死亡与仇恨之上,有国家、民族和永恒的人间真情。

可惜我使唤不动凿子,只能写下故事。

1、

轰鸣声自半空中来,由远而近,迅速变成响雷般巨大吼叫。

有孩子惊叫:“大鸟!大鸟!”

时约上午十时。平常日子县城延津桥头集市这个时段最为热闹,从墟场到周边密密麻麻人头晃动。战乱初平,城乡百姓惊魂稍定,赶集人流虽远逊于平日,毕竟也算热闹。两架飞机光临时,人们并没有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因为迄今为止没有任何一架飞机从这片天空飞过,此间百姓很少有谁亲眼见过飞机,不知道它们有多么亲切。

飞机在众人紧张注目中俯冲,向着集场呼啸扑来,震耳欲聋的巨大声响逼得所有人低下头,捂住耳朵,集场上一时飞沙走石。声浪逼迫之际,飞机并无其他动作,没待场上惊慌失措的人们逃开,飞机已经拉起来,远远飞走。两只大鸟在人们眼中变成两个黑点,似乎就要消失到天边,忽然又从远处绕了回来。

侯春生就在这时到达现场。他与三个同伴坐一辆马车从地区赶来,四人都穿土黄色军装,携带武器,侯春生除了一支手枪,还背一个黄色皮包。马车已经穿过延津桥,却在桥头阻于飞机骚扰引发的人群骚动。侯春生让车上人全部下来,趴于路坡边隐蔽,他自己却不躲,一纵身站在车板上,挥着手向慌乱逃窜的人们大叫:“隐蔽!”

众人茫然。侯春生的北方话当地能听懂的人不多。

半空轰鸣迅速增强,飞机眼看又要冲到。侯春生当机立断,从腰间拔出手枪,举枪对空“砰砰”开了两枪。

“卧倒!”他大声呼喊。

人们为枪声所吓,一时发懵,随即又乱成一团。这时连文正骑着一辆自行车匆匆到达桥头。连文正穿灰布长衫,长条脸上神情疲惫。桥头乱哄哄的过不去,他跳下车,张嘴对侯春生喊:“长官!别开枪!”

侯春生一听连文正说话能通,即大声招呼:“老乡来得好!帮帮忙!”

他让连文正招呼众人防空躲避。连文正听命,跳上路边一块空荡荡的肉摊,用土话对身边乱哄哄人群大叫:“趴下!躲起来!捂住耳朵!”

没待大家反应,一架飞机俯冲而至。这一次不开玩笑,来真的,“嗒嗒嗒”一串子弹雨点般打进集场,如狂风扫荡。弹雨过后摊子倒了一地,买的卖的赶集人或趴伏于地,或站着发愣,或狂奔大叫,哭喊声在各个角落尖锐而起,到处血肉横飞。然后第二架飞机俯冲,更猛烈的扫射打得集场火光四起,硝烟弥漫。

侯春生领着同行几人趴在路坡上,靠桥头石栏掩护,拿他们的步枪和手枪跟天上的飞机对打,在半空而下哒哒哒狂风般的扫射中,反击枪声一响一响,平淡而单调,不自量力有如蚂蚱逗鸡。两架飞机视若无睹,表演般扫射、拉起,再次远远飞开。

侯春生从地上支起身子,朝路上几个狂奔的赶集人大叫:“你们!喂!”

那些人听不懂。

“老乡!老乡!”侯春生大叫。

连文正又冒将出来,直起身子拿土话对狂奔者大喊:“趴下!不要找死!”

奔跑者一个个扑倒于地。

“老乡过来!”侯春生用力招手。

连文正弓着身子跑向桥头,在侯春生身边卧倒。这时马达轰鸣声又响彻天地,飞机从远处再次转弯,绕飞过来,直扑集市。东倒西歪趴在地上的人们心惊胆战,头皮发麻,听着半空中越来越强的轰鸣。又有沉不住气者从地上爬起来狂奔,试图尽快逃离险地,接二连三带起一些慌乱者随行,羊群遇狼般四散而逃,有的往县城方向跑,有的往相反方向,奔桥那一头而去,任侯春生怎么喊都喊不住。

侯春生转头命令:“老乡,帮个忙,借你嘴巴。”

他也不多说,拿右手用力一推,把连文正推到一旁马车上,随后一把拽脱栓在树上的马绳,纵身一跃也上了马车。

“招呼他们。”侯春生说,“大声。”

他一甩鞭子打马,把马车赶出路坡,调头往延津桥急奔。连文正在马车上大叫,让逃命者让开、停步、卧倒,飞机马上要射击了,快找地方隐蔽。逃命者有的听从趴倒,有的依旧没命狂奔。侯春生使劲吃奶之力,驱马飞驶,很快就越过所有逃命者,奔驰过桥。半空中的飞机发现了马车,追赶过来,砰砰砰一阵轰响,弹雨自天而下,马车近侧腾起一排烟柱,眨眼间即被击中,整个车向边坡侧翻,倾覆于地,马被当场打死,马车散架,四分五裂变成了一地破烂。

幸而车上两人在子弹到达前跳下马车,逃过了子弹。

侯春生趴在边坡地上,扭头四处看:“老乡?老乡?”

连文正从一旁探出头:“在这儿。”

侯春生拿眼睛盯着连文正,眼中有一丝笑意:“还行吧?”

“还行。”

“裤子没湿?”

“不会。”

“好。”

连文正忽然指指侯春生的黄皮包问:“伤到没有?”

侯春生低头看,原来他的皮包中弹了,有一颗子弹扎进皮包下缘,留下一小截弹尾露在皮包外。侯春生伸手拔掉弹头,“当”一声扔到地上。

“打得准啊。”他调侃。

飞机停止射击,似乎要往上飞,却见飞机肚子下掉下两颗明晃晃的东西。

连文正叫:“投弹了!”

片刻功夫,爆炸声震撼天地。

两架飞机一共投了八颗炸弹,而后飞开。爆炸声惊天动地几番轰响,硝烟腾起再渐渐散开,延津桥已经塌毁于河中,满河碎片。

有一颗炸弹就落在侯春生他们近侧,幸而是颗哑弹,没有爆炸。

他们听到了一个孩子哭声,在飞机俯冲的呼啸声中显得格外尖利。侯春生支起上身察看,前方不远处,一个年轻女子趴在血泊中,双膝拱地,身子一晃一晃,似乎想爬起来。哭声从她身下传出,声嘶力竭。

“让她不要动!”侯春生大叫。

连文正拿土话朝受伤女子大喊,女子没有反应,依旧死命挣扎。侯春生纵身欲起,连文正将他一把拉住。

“危险!”

子弹又如雨点般从空中泼下,在地上打出一片灰,尘土碎石在呛人硝烟中四处飞迸。弹排砰砰砰从倒地女子身边掠过,女子忽然停住挣扎,不再动弹。

孩子的哭声也骤然停止。

侯春生跳出路坡冲了过去,连文正随之行动。他们跑到女子倒卧处,女子已经死亡,鲜血还在身下流淌。侯春生把女尸搬开,从尸身下拖出那个孩子。是个光屁股小男孩,身子什么都没穿,黑乎乎身躯瘦小,顶着个大脑袋,模样像只小猴子。男孩被拉出时满头满脸血,人已经吓傻了,双眼大睁,表情木然。侯春生大声招呼,男孩毫无反应。连文正什么都不说,抬手往男孩脸上用力抽了一巴掌。

“你干什么!”侯春生大叫。

连文正用力再抽,这一掌把男孩打醒了,“哇”地哭出声来。侯春生忙把孩子抱起,那孩子用一只胳膊紧紧勾住侯春生的脖子,放声大哭。

一个老女人从一旁跑出来,惊慌失措,拿土话大叫:“搞啊!搞啊!”

天上的轰鸣声渐渐远去。地面上到处稀烂,死伤者东倒西歪,惨不忍睹。

2、

县长陈超怒不可遏,拍桌大骂,宣布立刻给侯春生一个口头警告。如果侯春生不服,那么就加重处分,直到撤职。

侯春生嘴里咕隆了一声。

陈超眼睛一瞪:“说什么?”

“没说。”

“骂我?”

“还没张嘴。”

“在心里骂?”

“不行吗?”

侯春生称自己不是蛮干。当时他赶马车猛跑是想救人,把敌机引开,给慌里慌张的老百姓争取点时间躲藏。

“你以为天上就是两只野鸭子,你能飞过它们?”

侯春生承认自己飞不过。但是当时没有更好的办法。

“头脑发热!”

侯春生称自己很冷静。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你把两架飞机引到桥上下蛋,几颗炸弹把那座桥炸个精光。”

侯春生不认这笔帐。敌机驮着那些炸弹大老远飞来肯定不为了赶集,必有其攻击目标,显然延津桥就是他们的目标。

“你还毁了那个电台!”

“没告诉我车上有那东西。”

“什么都得告诉你吗?”

敌机炸毁的马车上有一个箱子,里边装着一部电台。随马车到来的年轻人中,有一位地委电报员,他带那个电台到达本县。本县与地区原有电话线,由于线路长,战乱失修,加上敌人破坏,眼下电话联络时断时续,很不可靠。地委特地给本县配来一部电台,以备情况紧急时确保联系。由于电台太重,电报员躲避空袭时未及把它搬下车。结果马车被侯春生赶开,设备毁于敌机轰炸。

与地委的电台联系不能顺利建立,陈超非常恼火,威胁要给侯春生一个处分。侯春生刚进县城就闹得如此惊险,接下去还了得?必须让侯春生从一开始就记住,敌人并未消失,危险无处不在,不允许冒失行事,别指望掉到身边的炸弹总是哑的。

侯春生不说话。陈超问他服不服,他依然不服。不是他一来就冒失行事,是敌人飞机来找事。如果陈超非要处分个谁才痛快,应当去处分那两个敌军飞行员。

“先收拾你再跟他们算账。”

侯春生嘿嘿:“我真那么招人嫌?”

“难道还要我喜欢?”

侯春生一摊手不再争辩。既然这样就认了。革命即将胜利,新世界就在眼前。生死置之度外,一个处分不算啥。

“真的吗?”

“真的。”

“记住是你自己说的。”

公安局长郑勇赶到。陈超把侯春生丢下,与郑勇到里屋里谈话。好一会儿,两人走出房间。陈超指着侯春生说,根据现在的情况,敌机炸毁延津桥这笔账,可以不算给侯春生。但是处分还是要给,不能免。

“我把你这个侯要来,不是让你当王拓第二。明白没有?”他说。

“明白。”侯春生说,“我也不想当。”

郑勇去地区开紧急会议,刚回到县里。他带来了敌情的最新变化,情况相当严重。此刻大仗在即,解放军部队从西北南陆地三面包围厦门岛,敌守军在厦门沿海滩头加固工事,封锁海面,准备决一死战。随着国民党统治在大陆失败,残余力量迅速撤往台湾,厦门岛作为台湾屏障的战略地位凸显,敌东南军政长官公署司令汤恩伯命所部死守厦门,借海水之天然隔阻、坚固的海防工事和海空优势顶住解放军兵锋。他们还强化特务破坏,本县被他们列为重点区域。根据上级获知的情报,敌特训室主任张荣成派了一个代号“橄榄核”的特派员潜入本县,要与预先潜伏下来的一个“B-29”接头,开展破坏行动。对本县的轰炸是敌破坏活动的一部分,主要目标是延津桥。这座桥长不足百米,宽只够三辆牛车并行,是一座由石墩和石条构建起来的石桥,初建于清初,已历二、三百年。有一条简易公路从桥上经过,是从赣南闽西通往沿海的一条简便通道。这一带山多谷深,历来交通不便,战争期间道路失修,有限通道大多断路,目前这条简易公路还可供车辆行驶,把它炸毁将截断解放军人员与物资运往厦门前线的一条通道。轰炸的另外一个目标是制造死亡与恐惧,威吓群众不要跟从共产党,同时显示力量与影响,鼓舞“B-29”等应变潜伏人员从失败低落中振作起来,重新集结,进行破坏,让解放军后方动荡不安。

陈超说:“现在清楚了,人家给咱们发一个大奖。天上明晃晃飞来两架轰炸机,地洞里暗中还藏着一架。除了扔炸弹,他们还给咱们扔来一粒橄榄核。暗杀和空袭只是开始,后头还有大的。”

上级命本县迅速组织应对,陈超即召集县主干和侯春生等人开紧急会,布置抢修便桥恢复交通,以及抓捕特务。他们开会的地点在县政府主楼二楼会议室,这里有一张八仙桌,该桌有时也兼饭桌,县里的头头脑脑常围在这里,一边开会一边吃饭。八仙桌上方墙壁原本挂有一面青天白日旗,几天前他们到来时被取下,标志旧政权被新政权取代。接管的最初几天,本县局势平稳,街道铺面从第二天起陆续恢复开张,镇区白天秩序正常,晚间除了偶有狗叫,并无特殊惊扰,百姓感觉到渡过战乱回归太平,有了一脚踏进新世界的欣喜。却不料平静不过几天,突然出了王拓事件和敌机袭扰。

由于县委书记田太原在南进途中负伤,留在省城福州住院治疗,由县长全面负责工作。县长陈超性子急,为人强悍,批评不留情面,侯春生等一批年轻人私下里管他叫“陈凶”,敬畏有加。陈超手下指挥的三、四十个人虽穿军装,却都是地方人员,主体为华北晋冀鲁豫解放区的南下干部。年初,该解放区奉中央之命从太行、太岳两区抽调四千余干部,组建“中国人民解放军长江支队”,准备配合解放大军打过长江,接管新区政权。陈超、郑勇和侯春生都被编入南征队伍,属同一个中队,陈超是中队长。四月初队伍动身南下,八月部队进军福建。侯春生于途中被调到大队部,而后去了团地委,此刻又被陈超从地委要回来,接替突然牺牲的王拓担任县民政科长。侯春生刚踏进县城就遭遇空袭,靠几支轻武器与敌机对峙,还企图凭借马车与之周旋,即便不是胆大妄为,也是失之冒失。如果落在他身边的那颗炸弹不是哑弹,侯春生尚未上任就已经是王拓第二了。因此难怪陈凶不表扬侯春生救人有功,恨恨不休只想处分他。

“你要死了我怎么向地委交代?”陈超说,“给我看好你这条命,现在不准你死。”

“县长放心,这条命大。”侯春生保证。

此刻城关镇及周边形势紧张,有敌对人员频繁于夜间活动,四处放冷枪,制造恐慌,王拓被害和延津桥被炸后街头巷尾传闻四起,谣言翻滚,称国民党军已经从厦门发动反攻,解放军要打背包滚蛋了。县城一些旮旯出现相同反标,内容都只有三个字:“天光反”。“天光”是本地土话,指的是天亮,“反”则是起事、造反之意,该标语的意思就是:“天亮起来造反”。也可以解为“起来造反迎接天亮。”两层意思用三个字表达,简明扼要,直截了当,可视为敌人发起对抗新政权行动的动员口号。此刻县城最不安之处是位于南山下的文庙,那里住着一庙国民党军伤兵。王拓被害当天下午,就是去文庙了解情况,代表县政府做遣散伤兵准备,傍晚返回时被跟踪、暗杀,估计杀手很可能就藏匿在文庙中。眼下县城里纷传伤兵准备谋反暴动。以现有敌情分析,可能为敌特派员“橄榄核”策动。

郑勇通报情况之际,远处枪声忽起,“砰!砰!砰!”屋里人们顿显紧张,个个凭息静听。陈超骂了一句:“妈的!”他问郑勇:“哪个方向的?”

郑勇感觉像是南边,南山文庙那一带响枪。

郑勇手下刚组建的公安队正在全力侦办王拓被刺案,此案眼下将与敌特破坏计划一起侦办。有一个可疑人物必须特别注意,如果橄榄核要找一个什么“B-29”在本县放一把大火,很可能就是这个人。此人原为敌军部队中校,后为旧县政府军事科长,不抽不赌不嫖,一个正人君子,却最为可疑。空袭当天此人表现异常,飞机飞来扫射投弹的时候,他不老老实实呆在家中,却骑着辆自行车跑到延津桥头现场。难道他是去玩儿吗?这个人的名字叫做连文正。

侯春生插话:“我来多句嘴行吗?”

陈超点头:“说。”

侯春生初来乍到,不清楚连文正的底细,他认为郑勇怀疑肯定有其理由。但是要说空袭时连文正可疑,这一点可以排除。连文正告诉侯春生,县城有十几天没人吹牛角卖猪肉了,那天忽然听到,便追到集场,想割一块板油,不想撞上空袭。是否真是那样,侯春生不能确定。但是他觉得,如果连文正知道飞机要来轰炸,肯定躲起来,不会跑到集场上去凑热闹。枪子和炸弹都不长眼睛,它们不认识人,碰上谁就打死谁。那天连文正表现不错,空袭时他可以只管自己保命,但是却听从侯春生指令,跟着救人。如果没有连文正帮助喊话,死伤会更加惨重。

郑勇批评:“那么他还是救命菩萨?”

“他是做了好事。”

“可不敢相信他,那个人绝对不是好老乡。”

侯春生调侃:“我看他模样长得不错,比你端正。”

陈超说:“这个事不能大意。”

陈超命郑勇集中力量侦察,尽快抓捕橄榄核。连文正确实有疑点,是不是“B-29”还不好说,如果是,为什么他没把自己早早藏起来,要明晃晃摆在我们面前?这个人背景比较特殊,牵扯独立团团长连文彪,在没有掌握确凿证据之前,不能轻易动。如果发现连文正确实从事反革命活动,郑勇可即行抓捕。这件事需要侯春生配合。旧人员的事情,目前由民政科负责处理,侯春生与连文正空袭中打过交道,可以深入了解。文庙伤兵也是旧人员,原本由王拓负责,现在转交侯春生处理。目前这些伤兵是县城一大隐患,有可能让橄榄核利用于其破坏活动,侯春生务必特别小心。

会议还在进行,有人在门外高喊:“报告!”

是郑勇手下公安队的一个小组长,刚从文庙返回。该小组长带人进庙了解王拓被刺案情,庙里乱哄哄,忽然喊声大作,有人朝他们开枪。由于寡不敌众,也难以辨别枪手位置,他们没有还击,即迅速退出,跑回来报告。

原来刚才那几枪果然出自南山一带,如郑勇所判断。

小组长报称文庙这两天动静很多,附近群众反映,夜半三更还有人影出入,扛枪在周边晃荡。有谣言称县政府干部被伤兵暗杀,共产党正在调兵报仇,要包围文庙,把里边的伤兵全部打死。伤兵们慌乱不已,死硬分子密谋暴动,听说还把机关枪运进文庙。文庙大门外已经堆放有数个沙包,还有几棵倒树被拉到门侧形成障碍。

陈超骂道:“半个脑袋三条腿,还反!”

文庙伤兵属于敌人一所战地医院。数月前随所部撤驻本县,占用文庙房屋收治伤兵。解放军解放本县时,敌驻军被击溃,大部被歼,余部分散逃往沿海方向。败军自顾不暇,无法照料医院及伤员。医院被遗弃后失去保障供给,负责军官和医生护士各自逃生,能跑的伤兵也都跑了,丢下大批没有能力逃脱的伤兵滞留在文庙,有两百多名,如无主之鬼,无医无药无粮,面临绝境。伤兵们负伤前都作过战,其中不少老兵战斗经验丰富,一些伤势较轻者还具备战斗能力,他们手中有武器,或由医院军官逃跑前发给,或从其他地方流入,七拼八凑,足以凑起一支战斗队,如果还有机枪,则更具实力。目前县城我方人员加起来不过三、四十名,成员主要为地方干部,武器主要用于防身,火力不强,如果伤兵突然发起暴动,确实是一个重大威胁。

侯春生却质疑:“他们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搞?脑子中枪了?”

他认为伤兵毕竟是伤兵,即使有几个特务混在里边,总体而言不健全。靠一伙浑身缠着绷带的家伙能干什么?咱们也不是只有这么些地方干部,县城附近村庄还驻有解放军野战部队一个主力团。伤兵一旦闹事,不要一个钟头,解放军就围过来了,能这么找死吗?橄榄核要策动造反,应当会找些好手好脚的,再挑个合适的地方和时候。

陈超说:“我们还得防范在前。”

他立刻打电话联系驻军,找到了团长,告称有情报表明县城文庙的敌遗留伤兵动静可疑,有暴动迹象,县里准备迅速处置。请部队派兵帮助地方包围文庙,缴械,遣散伤兵,消除隐患。

部队团长非常干脆:“可以。”

他问陈超需要多少兵力?陈超说一个连可以了。团长即决定派团部侦察连来执行任务,该连是加强连,战斗力比较强。这种事当然兵贵神速,越快越好,但是夜间行动不方便,双方商量明日拂晓动手,看得清,也让对方措手不及。为确保行动成功,部队将于凌晨四点从驻地出发,五点左右到达。

陈超说:“我这边公安队在文庙外围配合。民政科长在南山路口接应部队。”

郑勇、侯春生各自领命。陈超吩咐:“行动严格保密。”

侯春生道:“明白。”

郑勇特别交代:“尤其要警惕那个连文正。对他多留点神。”

侯春生问郑勇为什么如此不放心?连文正到底怎么啦?又没见长三头六臂。郑勇说连文正没有三头六臂,却全身都是疑点。他的来历、举止、住所、关系无不可疑。

“最可疑是什么?”

“两腿完好。”

这是什么意思?本县解放前夕,旧政府县长及各要员几乎全数逃走,远跑台湾,近跑厦门,只有一个要员一动不动,留在县城迎接解放,这个人就是连文正。连文正不需要跑吗?他为反动军队和政权效力,不可能不担心被共产党追究。连文正是跑不动吗?他单身一人,无牵无挂,四肢健全,头脑敏捷,可以跑得比谁都快。为什么别人作鸟兽散,他坚守岗位?这就是重大可疑。

陈超说:“春生,这个疑点你来搞清楚。”

侯春生调侃:“我会特别仔细察看他的腿脚。”

郑勇说:“这个人很狡猾,别让他把你装进套子里,死都不知道怎么中枪。”

“那我等着试他的套子。”

陈超警告:“给我留神,处分给你记着呢。”

侯春生笑笑:“县长,处分别急着给我用,先留在你手里行吗?”

“你不是不在乎吗?”

“能不要当然更好。”

“不行。给你处分,要保你一条命。”

“说得好像我就要死了。”侯春生摇头。

陈超称此刻最担心的不是别个,就是侯春生这条命。

3、

连文正看着来人。门边方桌上亮着一盏油灯,光线昏暗,来人戴黑礼帽,帽沿下脸面模糊一团。这个无妨,连文正知道他是谁。

来人拱手问候:“文正兄无恙。”

连文正一声不吭。

来人回身关上门,插上门栓,再转过身,顺手把礼帽摘下来放在门边方桌上。连文正一言不发,当即拾起礼帽,戴回那人头上。

“文正兄!”

“快走。”连文正这才开言。

“兄弟有要事相谈。”

“不要说。”

“几分钟足矣!”

“片刻不留。”

来人僵在门边,还想开言劝说,连文正推了他一把:“要死啊?”

来人无奈,反身拉住门栓,扭头还要说话。连文正一把将他的手按住。

“别开门。”

来人笑:“愿听一说了?”

连文正不回答,抓住来人从门边拖开。快步经过桌子,把来客拉到屋子另一边。那里有一面窗子,窗门紧闭。连文正推开窗,外边黑洞洞的,有流水声哗哗不绝。

“从这里下去。”连文正说。

来人大惊:“文正兄这是为何?”

连文正不答,只简略说明。窗外是护城河,此刻河中水面离窗台有一人高,水不深,齐膝盖而已。下河后往上游方向走,五十米外有一座小桥,桥边石堤有坎子,可以从那里爬上岸。夜深人静,没有灯光,不会有人看见。

来人生气:“文正兄逼兄弟跳河啊!”

“快走。”

连文正揪住来人的衣领,把他往窗台上推。来人挣开连文正的手,自己爬上窗台,先把一条腿伸出去,连文正搬起他另一条腿推往窗外。

不由得来人开骂,骂人话比较直白,不那么文绉绉:“什么他妈的文正,狗屎。”

“你说什么?”连文正问。

“狗屎。”

连文正用力一扯,把来人从窗台上拽回屋子。

来人还骂:“搞什么鬼!”

连文正不答,伸手关上窗户,走到桌边给来人倒了一杯水。来人在桌边坐下,端起杯子喝水,身子还在打颤,喘息不止。

这个人叫林庆,身材瘦小,长脑袋,职业特务。连文正当军事科长那段时间,跟林庆在专员公署军事会议上见过几回,后来林庆还曾陪张容成到本县安排应变。当时张容成是少将主任,林庆在他手下,军衔是中校。林庆这样身分的人半夜三更突然来访非同寻常,其目的连文正能猜出十之八九。

林庆喘息稍稍平稳,即抱怨:“文正兄有失客气。”

“小声。”

他告诉林庆,别以为夜深人静就安全了。近来风声很紧,他身边到处是眼睛,不能保证林庆进门没人看见,更不能保证林庆可以从这个房门安全离开。

林庆说:“兄弟敢来,早已不论生死。”

他掀开衣襟,从衣袋暗层里拿出一张对折的纸片。连文正接过,在油灯边打开来看,是张容成给他的密信。信中说连文正已被委任为反共救国军行动大队上校司令,相关详情请林庆细告。

连文正把信往桌上一丢:“一个屁。”

“兄弟提着脑袋前来,只是一个屁?”

连文正指着那张纸:“这是喜报啊?催命符。”

“昔日军中之鹰,不会落魄丧魂至笼中之鼠吧?”

连文正丧魂落魄吗?不,是自感绝望。战争已经结束,胜败已成定局。这个时候还折腾?什么“天光反”、“行动大队”,是自己找死还是让人去死呢?

林庆说:“文正兄无须过于悲观,行动一起,大局可变。”

尽管此刻解放军横扫东南,大陆易手,国军毕竟还占据着台湾,保住台湾就有望反败为胜。目前福建沿海主要岛屿基本还在国军手中,解放军没有空军海军,渡海作战困难重重,沿海岛屿争夺战国军仍占绝对优势。目前厦门岛集结了国军重兵和强大海空力量,加上沿海和纵深密密层层坚固工事,可以有效顶住共军进攻。汤恩伯说,守住三、五年没有问题。而三、五年后形势必然大变,当是国军反攻的时候,厦门就成了反攻的桥头堡。解放军清楚厦门重要,眼下必全力争夺,大战在即。守卫厦门不能只依靠岛上守军,还需要外围友军策应助力,张容成奉汤恩伯之命做了多方行动安排,确定了几大重点行动,林庆任务为其中之一。

“张主任称之‘前进计划’。”林庆说。

连文正嘲讽:“一路前进,跑出大陆。”

“不要自我小看。”

林庆告知若干详情,称张容成计划不仅是为厦门守战应急,更有战略考虑。解放军把前线推到海岸,大陆成了他们的后方。国军退守海岛,却不能放弃大陆,必须把战线延伸到解放军的后方去,把后方变成前线,这就是前进。当下策应厦门守战,日后还要策应守护台湾,迎接反攻。实现该目标需要仰仗雄才,张容成说连文正可称杰出一位,不是一般战机,是B-29。

连文正一笑:“吹口哨骗小孩撒尿,还是哄鬼上吊?”

林庆要他提振信心,实施计划条件充分。例如在本县,虽然驻有解放军正规军一个团,以及若干地方部队,随着厦门之战临近,很可能转眼调往沿海前线。部队一走,县城这里就只剩下陈超所带几个地方干部,其骨干人员刚从北方下来,水土不服,语言不通,立脚未稳,容易对付。本县潜在的反抗力量很强,保密局派有潜伏应变小组,山区边界地带有几支地方武装可以联络,原保安团溃散后有一批人上了山,县城文庙伤兵里还藏匿着一批人。把这些力量整合起来大有可为。现在最重要的是找一个头头统一指挥,这个头头非连文正莫属。张容成信里都说了,非常器重连文正,期待军中之鹰重振雄风。连文正就位后,张容成会提供大量支援,要枪给枪,要钱给钱,需要炸弹还可以派飞机从台湾飞过来扔。前方后方密切配合,可成大事。

连文正摇头:“一厢情愿。”

他嘲讽林庆所谈为“口水计划”,想当然而已。派一两架飞机过来扔几颗炸弹容易,其他的没那么简单。别以为在这旮旯里放一把火,就能干扰解放军攻打厦门。

林庆担保不仅仅一把火,计划一朝启动,会有遍地野火响应,让共产党应接不暇。正因为任务重要又艰巨,张容成才特别器重连文正,期待连文正奋勇而起。

连文正说:“我猜他器重的其实是连文彪。”

林庆说:“你大哥我们也要争取。”

“共产党已经给他一个独立团番号。”

“张主任可以委任他当军长。他有枪有兵,你有勇有谋,你们兄弟联手必成大事。”

“这是一个好梦。”连文正说。

“不是梦。”林庆纠正,“你马上可以听到枪声响遍县城。”

“莫非是那些伤兵?”

林庆对连文正竖起右手大拇指表示认可,当下确实是先策动伤兵起事。这些天庙里天天死人,有的死于伤病,有的就是饿死。伤兵们陷入绝境,没有退路了,左右是个死。共产党不灭掉他们,他们自己也会把自己灭掉。事情都安排好了,时候一到,举枪暴动,打出文庙,洗劫县城。

“他们是三头六臂,天兵天将吗?”

林庆称,凭那些伤兵,打陈超几个不在话下。

“伤兵凭什么要听你的?”

不需要伤兵听从林特派员,只要他们听从共产党。刺杀王拓让共产党死盯着文庙,林庆准备再开一枪,把王拓第二也送上西天。共产党能放过吗?当然不会,那就打吧。

“新接手的那位科长你也要?”

是的。此刻民政科长那条命比县长有用。

“伤兵的命呢?”连文正张嘴开骂:“他妈的!那二百多条命全是草荠?”

眼下本县共产党不仅是几个地方干部一支公安队,他们还有一个团的野战部队。只要开来一个连,残兵哪里抵挡得住,枪一响就成了两百冤鬼。

“不怕他血流成河!”林庆道,“看他们共产党怎么屠杀伤兵。”

“你是拿那些脑袋给你们祭旗?”

林庆称伤兵们躺在地上叫唤,实不如一把草荠,只有让解放军打死,那些命才叫命。如果伤兵起事能拖住解放军,那也是对厦门的支援。如果解放军荡平文庙,这些反抗伤兵便成为党国忠勇烈士。此时此刻,党国特别需要烈士。

“屁话!”

连文正称自己绝不参与这种勾当。他已经解甲归田,无意再披挂出山,谋害人命。他大哥何去何从与他无关。他本人对时局有自己的看法,不会被谁的口水计划哄骗。靠几个伤兵加四乡乌合之众,“天光反”闹腾一番,即便攻进县府,也不可能长久,更不可能成事。数百万正规军都丢光了,不要再鼓动一帮子长短不齐的家伙起来送死,让那么多人流血丧命掉脑袋,百姓跟着生灵涂炭,何必呢?

林庆说:“文正兄大丈夫,竟然丧气至此!”

连文正抓起桌上的那封密信,当着林庆的面放到油灯火苗上点着,丢在红砖地板上,看着它烧成灰烬。

林庆发怒:“文正兄怎么可以这样!”

连文正说:“留着只怕是个祸根。”

连文正称自己曾宣誓效忠,愿为党国成就一番事业,现在看到大厦倾覆,怎不痛心?他觉得党国不是被共产党所败,是给自己打败的。众多败象根深蒂固,说来丧气,不说也罢。人家共产党是另一种气象,所以胜之不怪。如此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不是想投共,只是因为痛心。他自知于共产党是异己,共产党统治下他不会有好日子。但是心已经死了,翅膀已经折断,他不会再为一个毫无胜算的勾当卖命。“B-29”是个啥?“行动队司令”算个屁?充其量跟他亡父一样,货真价实就是他妈的土匪。

林庆一拍桌子骂道:“连文正你太让人失望了!”

连文正“卟”一声把油灯吹灭。

有枪响在近处应声而起,“砰砰砰”惊天动地。

“听到没有?这才是勇士!”林庆说。

“是找死!”

随着枪声,有脚步声啪啦啪啦响起,匆匆朝这边跑来。

连文正把林庆拉起来,快步推到窗户边,打开窗户。这时房门已经被砰砰敲响。

“连文正!开门!”

连文正不慌不忙回应:“谁啊?”

“公安。快开门。”

“是公安长官啊。我点个灯。”

一应一答间,他干脆利落把林庆推上窗台,拉着手放林庆下河,再关上窗户。

两个公安队员进门时,房间已经被连文正整理清楚了,被子摊开在床上,纸灰给踢到床下,方桌上的煤油灯亮起火,连文正一边扣衣服的扣子,一边去提水壶。两个公安队员进门后,一个走到窗户边,推开窗户看外头,另一个抽着鼻子四处察看。

“这是什么味?烧什么?”那人问。

连文正说:“煤油灯引火。”

“刚才谁在这里?”

“我啊。”

“没有别人?”

连文正很平静:“没有。”

“那几枪怎么回事?”

连文正说:“不知道,听得有些近。”

说话间,枪声突然砰砰砰又爆响起来,距离果然很近,就像在窗外河道上。连文正脸色变了。好在油灯昏暗,对方注意不到他的表情。两个公安队员握着枪守着后窗边,凭息静气,听着外边枪声渐渐平息。

4、

接近凌晨时,县政府电话铃响起,陈超被从床上叫起。

是驻军团长紧急电话。半小时前,师部发来命令,该团须于今日清晨开拔,立刻奔赴沿海前线。原己安排侦察连支援地方执行任务,根据上级命令只能取消。请县里尽快向地区报告,另寻支援。

陈超失声感叹:“哎呀!”

所谓军令如山,部队调动事关大局,不能被文庙伤兵异动所干扰。县里只能另想办法。陈超命通信员立刻通知郑勇、侯春生等人到会议室急商。几分钟后大家陆续到达,郑勇最后一个进屋,当晚他一直守在公安局指挥公安队员连夜执行任务。

陈超追问夜间县城响枪情况,郑勇报称是执行任务的公安队员在太古桥附近发现可疑人员,追踪时对方开枪,趁乱逃跑。由于天黑,敌人地形熟悉,窜入小巷消失了。可疑人员活动地点与连文正宅相近,公安队员进连宅查看,没有发现异常。

“光是追到个影子,加几个枪声。”陈超不满。

也不是毫无发现:监控南山文庙的公安队员发现两个黑影借夜色掩护靠近文庙,从侧门窜进院内。从时间分析,两个窜入者很可能是县城里放枪逃离的家伙,或许橄榄核也在其中。待明晨包围搜查文庙要格外注意搜捕。

陈超说:“现在有新情况。”

一听部队开拔,无法支援文庙行动,大家面面相觑。

此刻能怎么办呢?

郑勇说:“我带公安队打进去。”

陈超摇头:“力量不够。”

此刻本县境内还有一支队伍可以提供支援,就是连文彪独立团,有两个营兵力。这支队伍是地方部队,属于军分区,驻地在溪坝镇,离县城有四十里地。由于有一定距离,即使该团可以支援,凌晨前也不可能派兵开到县城。这种情况下不能仓促行事,原定对文庙发起的行动只能后推。

郑勇感觉焦虑:“里边那些家伙蠢蠢欲动,只怕咱们手中时间不多。”

侯春生忽然提出建议:“先不动武,来个文的试试怎么样?”

他所谓文的就是不用枪,用舌头解决问题。此刻文庙内肯定有坚决为敌,执意谋叛的死硬分子,但是大部分伤兵肯定不想死,他们只是被死硬分子裏胁。因此派人进去宣讲政策,让伤兵脱离反动分子控制,听候新政权遣散,可保性命回家,他们会愿意接受,效果可能比动武更好。

“如果县长同意,我马上去谈。”侯春生说,“这原本就是民政科的任务。”

陈超说:“你找死啊?”

几天前王拓前去文庙,返回时被跟踪,暗杀于途,那时敌人打的还是暗枪。昨日公安小组长带人进去,里边的家伙竟公开射击,可见其气焰嚣张。文庙里的大部分伤兵肯定不想死,但是裹胁他们的反动分子肯定不会让他们与我们接触,听从我们劝告。我们的人一踏进那个大门,肯定要挨枪。王拓己经牺牲,不能再把这个侯搭上。

侯春生说:“王拓敢进去,我那么不如?只会打哆嗦?”

“你是找骂还是找处分?”

侯春生坚持:“应该试一试,而且要快。”

陈超不耐烦,指着侯春生道:“你住嘴!”

侯春生没再多话。侯春生比陈超、郑勇小几岁,有主见,有话不藏着,很自信,常固执己见,却也知道分寸。他能做事情,亦不免冒失,没少挨骂,却能一笑了之,经得起也放得下。他对伤兵事态的担心无疑是对的,眼下事情拖不得,但是没有足够力量确实解决不了问题,没有把握不能任性冒险。

这时只能另想办法。陈超决定立刻向地委报告情况,同时命郑勇密切监视文庙动静,随时掌握动态。

“我干什么?”侯春生问。

“去睡觉。”陈超道。

当然是气话,局面无法掌控,陈超很焦虑。此刻天己微白,早不是睡觉时候了。

侯春生离开会议室,走出大楼回到民政科。许志坚己经起床,站在天井边刷牙。

“这就出发去接侦察连吗?”他问。

侯春生说:“不去。情况变了。”

侯春生在天井边石椅上坐下,身子一歪干脆躺在石椅上,只觉脊背上一片凉意。抬眼看东方天空,那里的云彩正在一点一点地发亮。

他把黄皮包垫在头下,顺手从包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起来的物件,打开来,里边却是一支口琴。口琴已破损,左侧琴把一角缺失,有细铁丝捆扎固定。侯春生把口琴放在嘴里,轻轻吹出几个音符。不成曲调,只吹音符。每吹一个音,他都要闭上眼睛,凭息静气听一会儿,似乎很享受,其实音符声早在空气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突然收起口琴,直起身坐好,一抬手对许志坚发令。

“跑步去找连文正,让他立刻来这里。”

许志坚一声都没吭,把手里东西一丢,背上枪冲了出去。

十分钟后连文正到达。他骑一辆自行车,把许志坚驮在车后架,匆匆赶到。

侯春生问他一个问题:“你跟文庙那些伤兵还行吧?”

连文正把手一摊:“怎么说呢?”

伤兵医院迁来本县时,连文正是军事科长,恰好管这个事。把伤兵安置在文庙就是他的主意。文庙原为城关小学校舍,因战乱停课,场所放空,可让伤兵入住。伤兵医院事情繁多琐碎,需要帮助解决,连文正经常在文庙进进出出,与不少人相识。主要是军官和军医,跟伤兵基本不直接接触。解放军打过来时,军官和军医全跑了,只剩跑不动的伤兵留了下来,这些人与连文正并无特别交情。

侯春生问:“你觉得他们会朝你‘砰砰’吗?”

连文正一愣:“侯长官什么意思?”

“你帮过他们,他们看你是自己人,应该是吧?”

“也许是。”

“这就对了。”

侯春生让连文正在这儿别动,等他。说罢站起身要离开,连文正将他一把抓住:“侯长官可是想去文庙?”

“行吗?”

“可不敢去!危险!”

连文正称听到传闻,文庙那边乱哄哄动静异常,像是要闹事。这几天文庙天天死人,有的因伤而死,有的活活饿死,剩下的待死鬼都不是善茬,现在可惹不得。

侯春生问:“那天扔炸弹的两架飞机是两只野鸡吗?”

“侯长官怎么说?”

侯春生说,满集市惊慌失措,大家都像没头苍蝇的时候,出来大声招呼“卧倒!”那是救人命。现在到文庙大叫“停下!”同样是救人命。

侯春生叫许志坚给连文正倒杯水,要他们在民政科等一会儿,他马上回来。交代毕他即跑上县政府二楼找陈超,打算再次请缨去文庙。不料陈超不在办公室,政府通信员说,陈县长随郑勇局长匆匆离开,可能有急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侯春生无法请示,悻悻返回。连文正一见他即站起身,请求回家。

“我不能随侯长官去文庙,那不合适。”连文正说。

“为什么?”

眼下他是一介草民,那地方不是他可以去的。

侯春生说连文正为旧政权效力时,曾负责伤兵医院事务,现在连文正有责任向他做移交。他本人还没到过文庙,不了解那边的情况,那些伤兵也不认识他。因此有必要请连文正一起到现场,把他介绍给伤兵们。这对连文正不算什么吧?举手之劳。

连文正推托称不是不愿效劳,是大有不宜。昨晚他的住所附近有人开枪,马上有两个公安队员打门进屋察看,临走前还传达郑勇之令,交代他不得四处走动。文庙眼下是是非之地,他跑到那里去,属违抗郑勇局长之令,只怕麻烦大了。

“这个无须担心,我会告诉他情况。”侯春生说。

连文正苦笑:“侯长官行行好,别让我跳到黄河洗不清。”

侯春生顿时有感觉,连文正如此推托,或许是有些什么事情说不出口?

“假如真像你听的,伤兵们要闹事,他们会怎么闹?躺在地上打滚,胡乱开枪,或者搞暴动?”侯春生问。

连文正称此刻风吹草动,听到的都未必可信。

“吃的都没有,他们占领一座破庙有什么意义?”

“未必一定要困死在那里。”

“难道还会一瘸一拐打出来,扫荡县城?”

“这可不敢说。”

侯春生紧盯着连文正看,好一会儿。

“情况挺严重。”侯春生说,“咱们得往前赶。”

他决定闯文庙,必须得试一试,没什么大不了的。连文正得协助行动,此刻必不可少。伤兵认连文正是自己人,连出面做工作,他们更听得进去。伤兵们是连文正安排到文庙的,连不能听任他们死在那里,帮助做工作,救人,于连文正也是义不容辞。

“连先生应当看清大势,一起来为新世界效力。”

连文正一耸肩:“我是什么人啊。”

“关键是想成为什么人。”

侯春生和颜悦色,却口气坚决。他动之以情,称解放了,战乱应当平息,生命不应当再无谓葬送。新世界不只是侯春生的,也是连文正的,是大家的,参加进来人人有份。侯春生也晓以利害,称连文正有责任提供帮助,不听从会有后果。

连文正苦笑,忽然说了句话:“我也是担心侯长官有危险。”

“为什么?”

县城里风传,前些天死的那位民政科长是被伤兵暗杀的。如果所传确实,侯春生面对这些伤兵应当特别小心。

侯春生一笑:“难道他们专杀民政科长,一个王拓不够,还要王拓第二?”

他让连文正无须担心,即便有人这般上心,侯春生也不会让他们如愿以偿。此刻侯春生需要一些帮助,他觉得连文正可以帮助他。

连文正好一阵说不出话,未了提了两条:如果侯春生非要他领路去文庙,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但是希望听他两句话,一是人员宜少不宜多,千万不要带公安队,否则只怕一见就打。二是时间宜快不宜慢,慢了只怕忽然生变。最好是迅雷不及掩耳。

侯春生说:“现在就走。”

三人刚走出大门,侯春生又叫停,命连、许在门外守候,自己匆匆跑回门去。

此刻事急,无法等陈超返回后请示。侯春生跑回县政府是去伙房。有一笼馒头刚被抬下蒸锅,这些馒头是县机关干部的早餐。

侯春生找来一只面粉袋,把一大笼热呼呼的馒头全部倒进面粉袋。

炊事班长惊叫:“侯科长这是干什么!”

侯春生宣布民政科临时征用这笼馒头,有重要用途。请炊事班长赶紧另做点面疙瘩汤什么的顶早餐,别让大家饿着肚子骂侯。

侯春生把一袋馒头放到自行车后架,让连文正推着走,他自己和许志坚走在一旁,三人匆匆往城南而去。那时还早,县城坎坷不平的破旧街道上空空荡荡只有他们三人。

走到街道尽头,南山和山脚下的文庙静悄悄呈现于前方。有一个着便衣年轻人忽然从一面破墙后边闪出,向侯春生敬了个礼。

这人是公安队员,守在那里监视文庙伤兵动静。

侯春生问:“有什么好消息?”

没有好消息。昨晚那里边闹腾到半夜后。此刻没有动静,他们像是还在睡。

侯春生交代公安队员:他们三人要进入文庙执行任务,请密切观察。务必隐蔽好,不要暴露,更不要开枪,以免惊弓之鸟炸窝。万一发生异常情况,不要贸然闯入文庙,要立刻回去向郑勇局长报告。

年轻人听命,守在那面破墙后边,紧张地看着侯春生等三人走过一片开阔地。

直到他们靠近文庙大门,才听到那边忽然传出大喝:“是谁!站住!”

只听连文正大叫:“别慌!是我!”

没有意外枪声。三个人消失在文庙大门里。

5、

天色还早,年轻女子悄悄出了门。

她换上一件土布斜襟大褂,褂子是土灰色,很旧,下摆打着补丁,穿着身上不大合,过宽也过长,只能将就。她找了块头巾把头发包起来,再用手掌抹把窗台上的尘土涂在脸颊上,然后拿柜子上的破镜子照了照。镜子里的女子灰头土脸,面容憔悴,一下子老了十岁,但是依然不像本地女子,看上去破绽很多。

此刻没有办法,只能简单化装。

她把孩子背出门去。孩子睡得很熟,她用一条土布背带把孩子背在身后,布带子绑在胸前。本地妇女都用这种布带背孩子,可以腾出两手做事。年轻女子用的布背带、大褂和头巾都是房东的东西,房东是个寡妇,带着个十岁的女儿,母女俩都很安静,话不多,一看就是好人。年轻女人背孩子出门时,房东母女都在自己的房间里,静悄悄一声全无,没有谁出来多管闲事。年轻女子出了居所,顺着小街的墙根往前走,一路低着头,尽量不引人注意。她的眼睛和耳朵却没有一丝懈怠,始终高度警觉,留意着身边的动静。清晨时分,弯弯曲曲坑坑洼洼的县城街道上罕有行人,有头猪在路头泥坑里哼哼叽叽,坑边有一只黄狗吠个不停。年轻女子绕过水坑,赶开黄狗,从小路翻过一个小山包,穿过一片小树林。

她在那里听到了当天清晨的第一个枪声:“砰!”

枪声是从山脚传上来的,似乎响自文庙那边。在静静的清晨显得格外突兀、不祥。

年轻女子停下脚步,站在路边犹豫。她的背上,孩子还在熟睡。

停了许久,没有其他动静,山岭上到处静悄悄,或许刚才那一枪是个意外?走火了,或者那根本就不是枪声?年轻女子不再犹豫,轻轻抬脚接着往山下走。这时忽然枪声再起:“砰!”

还是单发一声,方向依然是山脚文庙那边。

年轻女子再次停下脚步。这一次接得比较紧,得快地又响起一枪:“砰!”

年轻女子不再犹豫,即迅速转身往回。眼看快走到山岭上,前方小树林一侧,近在咫尺处突然爆出两枪:“砰!砰!”

年轻女子一惊,背上的孩子醒了,“哇”地哭泣。女子忙伸手到背后拍孩子。前方林子里传出杂乱脚步声,急速而来。女子心知不妙,转身加快脚步向山下走,只听后边脚步迅速逼近。小路边恰有一堵废弃的矮墙,女子在废墙边止步,转过身背墙站住,让背上孩子靠着墙,自己面对小路,把右手伸进衣襟下摆里。她看到两个汉子,一高一矮,都穿黑布褂,头上戴着斗笠,脚步急促,从她面前飞快跑过。

年轻女子把手从衣襟下抽出,抬起来抹了抹额头,那里已经汗津津一片。女子站在矮墙边喘气,刚觉得心跳平稳一点,小树林那边又是一阵声响,一小队人马闪出林子,朝这边快步前进。

年轻女子没有动弹,站在矮墙边看着那队人马跑下小山包,从她眼前经过。这些人是公安队的,穿黄色军装,手持步枪。

有一个战士从年轻女子身边跑过,忽然站住脚,回身问了一句:“大嫂,见到两个人跑过去吗?”

年轻女子又把右手插在衣襟下边,她摇了摇头,没回答。

“戴斗笠,穿黑衣服?”战士又问。

年轻女子还是摇头,不说话。

后边有一个人跑过来问:“什么情况?”

“她没说。”

两个战士站在年轻女子面前看了看,女子对着他们摇头,拿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她不会说话。”一个战士说,“咱们走。”

年轻女子身后的孩子又醒了,“哇”地大哭出声。年轻女子把手掌从衣襟下摆抽出来,往后拍孩子,哄他止哭。紧张之间,一不小心把衣襟里的东西带了出来,“啪啦”一下落在地上,当即砸出一个清脆声响。

已经转身准备离开的两个战士一起举枪对准年轻女子。

掉在地上的是一支小手枪。

年轻女子高举双手,终于从喉咙里发出慌乱尖叫:“不要伤着孩子!”

6、

侯春生一行逼近庙门时才被防守人员发现。对方没有开枪,可能因为时间早,行动突然,对方没有准备,反应失措。也可能他们不知道侯春生是共产党,当然还可能是因为连文正。伤兵们不认识侯春生,却认识“连科长”,他们本来就是一伙的,无须举枪相向,因此侯春生一行顺利进门。

侯春生清楚自己是一脚踩进了鬼门关。侯春生未经批准,带一个通信员,让连文正领路前往正在酝酿暴动的文庙,无论碰上什么都是可能的。他坚持要上,一来是自认为眼下没有更好的办法,二来也因为感觉急迫。他刚在陈超那里吃了一个警告,转过身未经批准又擅自行动,心知陈超不恼才怪,却也不能因此错失时机。好不容易把连文正逼上梁山,自己更当一往无前,哪怕鬼门关也要一闯而入。只要把伤兵们拦阻在闹事之前,拔除暴动引信,其他都是小事。

事实上,此刻连文正本身就是一大威胁。这个人全身都是疑点,郑勇认定他是B-29,当然不会全是无端怀疑。连文正推托不去文庙,很可能是他确实身牵瓜葛,知道那边在密谋什么,说不定他参与有份甚至一手安排。此刻他突然被带进文庙,计划可能会给打乱,所以他百般推托。在被侯春生逼来后,只要他在文庙一声令下,妖魔鬼怪立刻会一拥而上,侯春生、许志坚两个人,一长一短两条枪,以及陈超县长以下数十共产党干部今晨的早餐馒头将尽数成为暴动伤兵的战利品。这是最坏的状况。如果连文正没那么坏,单单文庙里的妖魔鬼怪也就够了,他们会不会真要制造王拓第二?或者无须一枪打死,只要把侯春生扣为人质,就足以让郑勇镇压暴动时投鼠忌器,贻误战机。侯春生把自己送给妖魔鬼怪,无异于为他们的暴动雪中送炭。

侯春生不管这么多,脚一抬拿自己雪中送炭来了。他头脑发热吗?没有。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除了最坏的可能,也有最好的可能:此刻突然进入,出乎对方意料,或许反有打乱其计划之效,可以抓住机会做工作,把希望带给伤兵,让他们摆脱恐惧,不受敌控制,事情有望向好。侯春生要力争实现这一可能。

几乎就在他一脚踏进文庙大门之际,对方已经有人警觉。悄悄的,有一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枪口紧贴着墙边一支柱子,柱子上拉着一条绳子,乱七八糟挂着伤兵们的衣物。枪口藏在一件破军装下边,跟着侯春生的步伐缓缓移动。

此刻文庙里的情形比侯春生想象得到的还要糟糕十倍,场面不说恐怖,至少十足骇人。大殿上、院子里、走廊上全是伤兵,或坐或躺,或者靠立在院子的树旁,个个军装褴褛,蓬头垢脸,身上这里那里缠着绷带,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一眼看去,缺胳膊断腿的,满头纱布只露出两个眼睛的,匍匐在地蠕动不止的拥挤成堆。靠墙角躺着一排,直挺挺一动不动像是俱己死亡。空气里飘着刺鼻的臭味,血腥味、消毒水味、汗臭和尿臊味混合在一起。侯春生感觉自己似乎到了阴曹地府,站在阎罗殿前,面对着一群活鬼。这些鬼个个面目狰狞,却又饥肠辘辘,伤病交夹,濒于死境。他们目光灼灼,有人看连文正,有人看侯春生,还有人看许志坚。许志坚手中抓着那个面粉袋,有一股诱人的热馒头香味从那袋里散发出来。

侯春生什么都没说,先让连文正帮助分发馒头。人多馒头少,只能几人分吃一个。哪怕吃一两口,也能顶一顶饥。连文正听命与许志坚一起分馒头,几分钟后袋里的馒头一扫而光,两人回大殿站在侯春生身边。侯春生让连文正帮助“介绍介绍。”连文正便大声宣布请“侯长官训话”,侯长官是县人民政府新任民政科长。

那时整个文庙非常安静,鸦雀无声。

侯春生大声宣布两条:“战争己经结束。我是来救你们的命。”

无人回应。活鬼们均己麻木。

侯春生从馒头讲起,称一大早赶来,是因为听说这里的伤兵在挨饿。可惜一时弄不到更多食物,他只能把县政府伙房里刚出笼的馒头全部带来,尽管不能满足,毕竟聊胜于无。人都得吃饭,都想活命,相信这个文庙里,没有谁想要饿死,或者被打死。

“你们喜欢去见阎罗王,还是活着回家?”

依旧没人回答。大殿上、院子里、走廊上的人全都凭息静气,目不转睛看着侯春生。空气中有一股不祥气息,传递着一种敌意,包含着不服与仇恨。侯春生注意到这种敌意,大殿上下,无论半死的不死的,或多或少。

他不加理会,强调说:“不要听信让你们送命的人。相信我。我来救你们。”

这时突然爆起枪声,“砰”的一声轰响,侯春生只觉耳畔生风,一颗子弹几乎是贴着他的头皮飞过,打在他身边大殿的木柱上,“卟”的一声,一股白烟腾起,呛人的枪硝味猛烈钻进侯春生的鼻子。

这是当天清晨文庙里的第一枪。侯春生看到里边的所有人脸色全都白了。

还亏了连文正。侯春生说话时没留意大殿侧边的枪口,一旁连文正却发现了。几乎在枪响那一刻,连文正“哎呀”一叫,伸手推了侯春生一把,力道不大,刚刚把侯春生推开一点点,让他闪过了子弹。

侯春生镇定如常。当着眼前满庙没有血色的面孔,侯春生转身,不紧不慢,抬头看着枪响的方向。

“是谁?”他问。

他看到了对面柱子边的枪口。一支步枪藏在军衣下,枪口晃动,枪手很紧张。

“别慌。”侯春生道,“出来给我看看。”

枪口晃动更显剧烈,持枪者藏在墙柱后边不敢露面。

连文正在一旁大喊:“弟兄们不要误会,有话好说!”

侯春生身边的许志坚把冲锋枪一举对准墙柱,侯春生一把按下他的枪口。当着满屋子神情紧张的伤兵,侯春生平静道:“别玩了。出来吧。”

枪手哆哆嗦嗦从墙角走了出来,居然是个小男孩,个子还没有墙边那张竹椅高。小男孩穿着一件破背心,是成人背心,背心下摆拖到男孩的脚脖子上,就像套了一条布裙。男孩头上古里古怪戴着一顶敌军军官的大盖帽,脖子上挂着步枪,枪带过长,枪身垂挂到他的膝盖下边。男孩那么小,绝对玩不动这支步枪,一定是有人在墙柱边开过枪,再把枪挂到了男孩的脖子上。

场面挺滑稽,但是现场没有一丝笑声。大殿上下、天井走廊的伤兵个个脸面紧绷,气氛诡异而不祥。

小男孩后边的人或许就是在伤兵中策动叛乱的要角,此刻的大敌,直接威胁侯春生的生命。侯春生进庙时他没有马上下手,待搞清楚身份后便扣下扳机。一枪未中,他肯定还要寻机再来一枪。但是侯春生不急着追索,只是招招手:“小孩过来,没事。”

小男孩呆立原地不动,深身哆嗦,一声也没有。侯春生抬脚走过去,把大盖帽从男孩头上取下。他不禁一愣,身后跟来的连文正也“啊”了一声。

竟是“搞啊”,空袭那天他俩从女尸身下拉出来的男孩。

“你怎么在这里?”侯春生问,“奶奶呢?”

男孩睁着一双眼,眼神茫然。

侯春生把步枪从男孩脖子上取下来,拉开枪栓看看。举枪朝向对面墙壁,扣动板机开了一枪。“砰”地一响,枪声震耳欲聋,大殿上下伤兵们为之一惊。

“看那个字。”侯春生指着院墙对大家说,“害死人的。”

那面院墙到处斑驳,满是尘土污迹。有人用黑炭在一侧墙体上涂写了三个大字:“天光反”,侯春生那一枪正打在那几字间。

“反什么啊?谁有第二条命?”侯春生问。

他当众又开了一枪,子弹再次击中那面墙。

打中那面墙不需要太好的枪法,枪声却足以提供警示。

站在侯春生脚边的小男孩突然放声大哭,手捂着耳朵。他给枪声震醒了,吓坏了。侯春生把步枪交给许志坚,蹲下身拍拍孩子的屁股,哄男孩别哭,问他怎么会跑到这里?家人都在哪里?男孩没有回应,一味大哭。

连文正在一旁说:“侯长官,他听不懂。”

侯春生把手伸进黄皮包,从里边找出一粒糖果。糖果是缴获的敌军物资,由管理科分配给干部以备吃不上饭时顶一顶饥。侯春生把糖果放在手心送到小男孩面前,孩子两眼放亮,哭声止住了。侯春生把指头合起来,将糖果捏在掌心。小男孩伸手去掰,掰开时糖果不见了。小男孩吃惊地看着侯春生,侯春生把拳头合上再打开,这一次糖果回来了。小男孩一把抓住糖果,小手却被侯春生握在掌心。小男孩抬眼看侯春生,侯春生也看着孩子,微笑着,眼睛里亮光闪耀。

他忽然注意到孩子的右胳膊上有伤,斜拉一道,足有五、六公分长,又是血又是脓,已经红肿溃烂。记得空袭那天他把小男孩抱起时,男孩浑身是血。或许那不全是沾了母亲的血,他自己也受了伤?

侯春生把糖果交给孩子。直起身发问:“有医生吗?卫生员?”

没有人回应。

“谁给我一个破伤风针?”他大声喊。

依旧没人回答。被遗弃的伤兵医院早已山穷水尽了。

这时忽然又传出枪声。“砰砰”两响,是外边的枪声,似乎在山坡那边。

伤兵们顿时一阵骚动。侯春生大声喊:“不要慌。”

他让大家注意。枪声很远,在山坡上。此刻没有谁要进攻文庙,只有他奉县长之命前来表示关心,解救大家。

“大家看连先生。”侯春生说,“他长得挺好,是不是?当初他安排你们住到这里治伤,现在他协助我帮助你们离开,回家与你们的家人团聚。”

侯春生手上什么都没有,没有一片药,没有一条绷带,除了临时征用有如打劫的一袋馒头,再无一粒粮食。医院事态危急,二百余绝望的敌方遗留伤兵无医无药,肚子饿得冒火,他们不会一味坐在文庙等死。有人企图策动他们暴动,他们以及暗藏的武器使文庙成为此刻县城一只最危险的火药桶,侯春生必须予以清除。这是县民政科的任务,侯春生自认为这项任务除了防范爆炸,更是救命。这二百余伤兵的命在他手里,由他负责解放,予以拯救。他拿什么来防范爆炸,拯救这些人呢?

他讲新世界。内战打了四年,国民党几百万大军打没了,大江南北丢光了,东南一带除了几座沿海小岛,也已经大部解放,残兵除了逃往台湾,再没有还手之力。所谓兵败如山倒,台湾他们也是保不住的,要不投降,就被消灭。战争眼看就要结束,旧世界已经彻底崩溃,这时候还“反”什么?“天光反”成不了,顺应天下大势才有救。为什么要不人不鬼在这里等死?应当起来迎接新生,热爱和平,回家过日子,建设新世界。新世界可以容下所有人,包括这里的所有伤兵。新世界里没有战争,没有饥饿,没有失业,没有欺压,可以安居乐业,可以幸福生活。值得大家向往与努力。

大殿下一个伤兵站起身来。

“报告长官,我没吃到馒头。”伤兵说。

侯春生说:“听我命令,有饭吃,有家回。”

侯春生的命令是交出所有枪支弹药,然后发粮食回家。他代表县政府,说到做到。

“现在要枪干什么?枪声好听吗?还没听够吗?”他问。

依然没有人回答,但是不言而喻。于伤兵而言,枪声格外称不上好听。

侯春生说,世界上有许多声音比枪声更好听,新世界里会充满各种好听的声音。他要领大家去听这种声音,只要大家交出武器。交枪其实就是保命,他到文庙来,目的就是救命。他自己一个救不了这么多人,需要帮手,得就地取材。医院的军官们跑光了,要从伤兵里找人出来牵头管事,自己的事情自己办。

“劳驾连先生。”侯春生对连文正说,“你比我熟,请帮助找几个好手。”

侯春生“训话”时,连文正把小男孩带到一旁,请人帮助处理伤口。听到侯春生点名,他没推托,即走下大殿在伤兵中穿梭,拍拍这个,唤唤那个,不一会儿,十个伤兵被他带到大殿上。十个人都带伤,有的还拄着拐子,但是走动尚不受影响。

在大殿上下传出走动声时,侯春生的侧后方,又有一个枪口从一面木窗格的缕空雕花洞眼中悄悄伸出一小截,跟随着侯春生。

侯春生穿过大殿,走到连文正领上来的十个伤兵面前,当场委任那几人为协理员,帮助县政府民政科处理伤兵事务。首先收缴武器,马上进行。协理员两人一组分片包干,伤兵们必须将全部枪支武器交出。

“把枪给我,把新世界给你们。”侯春生大声宣布。

木窗格后暗藏枪口对准目标了。却不料门口动静忽起,在庙里伤兵和侯春生等人都不注意间,十来个武装人员突然一拥而入冲进门来,端着武器在门边站成一排,黑洞洞的枪口对准庙内伤兵。

竟是援兵自天而降。侯春生认出领队的是郑勇手下公安小组长,队伍主体竟是解放军野战部队战士,他们军装的颜色不一样,手里一式的美式卡宾枪,动作姿式都有一种正规部队的强悍。

援兵到来使侯春生不再显得势单力薄,却也让一庙伤兵双目圆睁,全都醒了。靠屋角那里,有几个伤兵迅速抓起了枪。

侯春生大喝一声:“小组长!”

小组长大声回应:“报告!我在这里。”

侯春生命令该小组长带公安队人员以及大军指战员马上退出文庙。这边没有问题,伤兵弟兄们己经同意交出武器,各自回家。

小组长起初还犹豫,侯春生板起脸,在大殿上用力挥手,小组长不敢抗命,即迅速带那一队人马退出大门。

侯春生不动声色:“我们继续。”

他命连文正监督收枪。连文正带着那些协理员开始行动,侯春生和许志坚站在大殿上密切观察。大庙里只有他们两个,处于对方人员层层包围之下,实力悬殊,一旦有人举枪射击,他俩插翅难飞。但是这个危险己经减弱,因为援兵就在外头,让图谋异动者不敢小看。对被胁迫的伤兵而言,暴动将立时被消灭,交枪或许还有生路。侯春生己经用他的言辞、举动以及馒头做出表示,或许他是可以相信的。

人都本能求生,只要感觉到生机,任何蛊惑者都难以让人放弃。这时蛊惑者只能先把自己藏匿,否则就先丧命。

枪支给收缴起来,大小三十余支,有步枪和手枪,没有传闻中的机枪。协理员在殿后木窗格下捡到一支步枪,枪里子弹已经上膛,持枪者不知去向。

清点枪支过程中,小男孩又钻了出来,拉着侯春生的黄皮包,还想从他的拳头里找一颗糖吃。他胳膊伤口已经给胡乱包扎起来,用的是旧绷带,绷带上全是血斑,脏得不成样子。侯春生一见小男孩,眉头当即抽紧,连声问:“奶奶在哪里?”男孩还不懂事,什么都不应,讨不到糖果就跑去看枪。忙着清点枪支的连文正嫌他碍手碍脚,把他往边上赶。男孩磨磨蹭蹭不走,连文正抬手往男孩屁股上就是重重一巴掌,干脆利落一声脆响,听得出打得不轻,男孩顿时尖声哭叫。

一个老女人应声而至,从文庙门外跑进来大叫:“搞啊!搞啊!”

这老女人侯春生认得。空袭那天,小男孩被从女尸身下拖出来后,她从一旁扑过来抱住小男孩,坐在女尸边哭天喊地,不停地叫。一旁人说老女人是小孩的奶奶,连文正则解释“搞啊”就是土话“猴子”。这孩子瘦瘦小小确实也像只猴子。

连文正喝老女人:“赶快带走!”

老女人不敢多说,拖着小男孩往外走。小孩大哭,不想走,老女人恼火,抬手往男孩屁股上又是一巴掌。男孩哇地一下,哭得撕心裂肺。女人抬手还要打,被匆匆赶上前的侯春生一把拦住。

“别打!好好说。”侯春生道。

男孩就像看到救星,回身抱住侯春生的大腿哭泣。侯春生即握起右手拳头伸到男孩面前。这一招灵,男孩顿时不哭了,拿两手去掰拳头,还要找糖果。

侯春生学老女人叫唤:“搞啊,搞啊,听话。”

这是他学的第一句土话,音调不伦不类,听来分外滑稽。

一个年轻乡下汉子应声闯入文庙。此人个子矮小,打赤膊,是个愣头青。进门后他什么都不说,跑过去把小男孩从侯春生身边拽开,拖起来扛到肩膀上,顺手把身边老女人的胳膊一抓,转过身子往文庙门口拖。

“快找医生!”侯春生在后边大喊,“小心破伤风!”

门外“砰砰”突然又传出两声枪响,乡下汉子停在门边没敢往外走。侯春生冲过去把汉子推到一边,拔枪跳出文庙大门,许志坚等人紧随而出。

外边公安队员和解放军战士都卧倒于地,黑洞洞的枪口对准对面山包,对面山包上有一片树林,树梢在风中摇晃。

7、

侯春生在县政府大门口将总务王文明拉住:“想鬼鬼到,我正要找你。”

王文明不说话,顺手一拽把侯春生拽到身后,扭头朝大门外张望,表情紧张。侯春生诧异:“干什么?”

“那是谁?”王文明问,“谁跟着你?”

侯春生扭头去看,县政府大门外空空荡荡,一个人影都没有。有一只狗卧在衙内巷头,伸着舌头喘气。

“见鬼了你?”侯春生问。

王文明声称没见鬼。确实有个人跟在侯春生后边,鬼鬼祟祟,形迹可疑。

侯春生哈哈大笑:“少来装神弄鬼。”

王文明不笑,称并非装神弄鬼。侯春生不能不小心,王拓就是给暗杀在这个地点。

“放心,他们肚子饿了,枪打不响。”侯春生不当回事。

他们一起进了伙房。时当午饭时间,伙房供应的午饭比较简单,面饼子就冬瓜汤。

侯春生向王文明要粮食。王文明说:“你还敢要?一笼馒头让你倒去给伤兵当见面礼,县政府全体干部饿肚子,县长快给你个侯气死了。”

侯春生说就是靠那一笼馒头拿下两百伤兵,物有所值了,别那么小气。但是伤兵也还没有全部拿下,还得给他们粮食才好遣散,因此要找王文明。

“哪里有?我到哪去生?”王文明说。

“王总务接收库房,总该弄到一点吧?”

旧政府库房里除了几床破棉絮烂草席,什么都没有。这不奇怪。钱啊粮食啊,民脂民膏,人家剥削搜刮,来之不易,别指望他们省下来留着慰劳咱们。

侯春生问:“那我咋办?拿口水遣散伤兵?”

郑勇说:“别跟他们客气,机枪驾起来,逼出去。不走就消灭,看谁敢。”

郑勇主张来硬的。特别是伤兵武器己经收缴,不怕他们再闹暴动。侯春生却不认可,因为已经说出去了,人家缴枪,他给粮食。优待俘虏是老传统,缴枪不杀,回家给路费。现在缴枪已经完成,该还以粮食。那些伤兵需要粮食,否则必死无疑。

郑勇说:“你去跟县长说。小心他给你一个耳光,加倍处分。”

“不会。说是陈凶,其实他心里最清楚。”侯春生道。

他认为陈超该给他一个嘉奖。伤兵的枪让他缴了,一颗暴动引信拔除,没花县长一颗子弹,只动用了一袋馒头,这应该算是功劳。其实真没什么可怕的,不就是两百多个伤兵吗?他自信镇得住,伤兵们已经陷入绝境,需要给他们指一条活路。

侯春生闯文庙前,到县政府找陈超未见,那时陈超在县公安局。得知侯春生带连文正擅自行动后,陈超气死了,说这个侯就这毛病,处分归处分,做照做,没当回事啊。这回要不给敌人打死,回来也要枪毙他。当时恰好部队一位白队长来接洽工作,却是奉刚刚开拔离开的解放军团长之命来的。该团留下一小队人员在本县征粮,由白队长带队。团长交代,如地方上有需要,征粮队可先协助行动。陈超一听喜出望外,立即把征粮队派往文庙支援侯春生,免得侯春生死于暴动伤兵之手。

“他还是喜欢亲自枪毙你。”郑勇说。

侯春生认为自己死不了,没问题。伤兵虽然缴械,人还在文庙里,当务之急得遣散他们。这事谁去干?枪毙民政科长侯春生,难道派给前军事科长连文正?

“你好大胆子!居然敢把那家伙带上!”

侯春生承认自己只想连文正了解伤兵情况,可以帮忙,其他没多考虑。还好事实表明连文正长相正确,不是什么凶神恶煞B-29。

“你怎么知道?”

侯春生说,今天没有连文正恐怕是进不了文庙。在文庙连文正还帮他躲过一枪。

“我给你讲个情况。”郑勇道。

连文正是公安队一个重点监控对象,他住在县城东北太古桥附近一条巷子里,所居老宅仅有一个前厅一间卧室。连家在县城有几处房子,无不宽敞气派,连文正不住大宅,偏住小屋。昨晚连宅附近有人闹腾,躲在一堵破墙后边射击,利用夜色掩护与公安队员兜圈子,末了不知去向。公安队员彻夜摸查,查出了一点线索:有一个住户住在护城河边,半夜户主听到外头有动静,从床上爬起来到自家后窗察看,发现有一个黑影从河中涉水而过,恰在其时斜对面护城河另一侧一户人家的后窗忽有灯亮起,那正是连文正的住所。目击者回忆的大体时间,与当晚公安队员叫开连宅门,进屋察看的时间基本吻合。由此判断,从河里溜走的人很可能是去密会连文正,在公安队员堵住连家前门时从后窗下河逃走。

侯春生问:“连文正怎么说?”

“咬定独自在家,没有外人来过。”

“目击者看到那个人从连家后窗下河吗?”

“看到时人己经在河里。”

“那还不能说一定是从连家后窗下来。”

郑勇恼火道:“你个侯!我说是,你就说不是!”

“郑胡子!我是在帮你分析。”

无须侯春生分析,郑勇已经掌握了情况。昨夜淌护城河的家伙姓林,号称林长官,军衔是中校,一个烟鬼。他很可能就是橄榄核。

侯春生不禁吃惊:“你怎么知道?能掐会算了?”

“刚拜了个算命先生。”

“郑胡子急糊涂了?”

却不是糊涂。县城北大路头有一个绰号大神的中年人是流动算命先生,家中兼卖杂货。由于其宅靠着路口,过往行人都要经过,公安队要他帮助留意可疑人员与动静。昨晚午夜过后,大神己睡下,有人敲门,说要买一包烟,加一盒火柴。大神起身给客人找了一包“哈徳门”。他注意到另外还有两个人站在他家门外,各推一辆自行车。天色很暗,看不清是什么人。买烟的那人是个下手,拿了烟赶紧就跑过去,递给站在路边的头头,那头头正犯烟瘾,接过去“刷”一下开盒,点火抽烟。火光一闪,大神感觉那张脸似曾相识,仔细再看,却是林长官。数月前,解放军还没来,有一天大神扛着他的算命幡走到衙内巷口,这个长官带着两个随从恰从县政府大门走出,他们把大神叫住,让他算一算。他一看到这人军服是两杠两花,便算了个“飞黄腾达,大富大贵”。那人哈哈,骂大神尽是废话,但是钱没少给。当时大神听随从管那人叫“林长官”,还谈起“保密局上峰”什么的,心里有点数,知道是特务,可惹不得。没想到一晃几个月,共产党来了,这个林长官居然还在,只是变成了夜猫子。

“大神说的那个时间刚好可以衔接。”郑勇说。

从时间上推算,这个所谓“林长官”从护城河里湿漉漉爬上岸,即得到了事先安排的同伙接应。原来推测林长官可能窜回文庙,现在看他们是坐自行车从城北大路头离开县城。也许他从连文正老宅后窗爬下时不慎摔到河里,弄湿了自己的烟和火柴,瘾头一起难以忍受,让随从给他买烟,不料却让大神给认了出来。

侯春生问:“你为什么认为他是橄榄核,不是B-29?”

B-29要在本县号令叛乱,一定要有地方根基。“林长官”除了大神算过一二,大部分人并不知晓,在地方上没有号召力。

“这里有一个破洞。”侯春生质疑。

如果姓林的是敌特派员,要来策动文庙伤兵暴动,应当藏匿县城兴风作浪才对,怎么会在起事前夕拔腿跑开?

“我怀疑文庙伤兵就是一团烟雾,目的只在把我们的注意力牵在这里。或许他们另有真实目标?”郑勇说。

侯春生不禁大睁双眼。

“这个情况想必连文正知道。”郑勇道。

如果所谓“林长官”确为特派员橄榄核,且他确实是从连家老宅的后窗跳下河,那么他们己经接上头了,连文正对他们的行动已经了然心中。

“要是那样,连文正该跟橄榄核一起拔腿就跑。”侯春生道。

“他不跑就更加可疑。”郑勇说。

郑勇还谈了另一个情况:侯春生在文庙应对伤兵时,在南山执行任务的公安队员抓到一个伪装成哑巴的带枪年轻女人,怀疑是前往文庙接头的女特务。该嫌疑人正在接受审问。此刻最重要的是了解“林长官”去了哪里,具体计划如何。要下力气从女特务和连文正两方面去查。这是头等大事,需要侯春生一起来做。

侯春生持怀疑态度。他认为连文正是否与“林长官”接头见面是要害,目前郑勇掌握的都是间接证据和推测,仅凭这些不足以证明连文正知情、有问题。

“说得好。现在要你去把问题给我找出来。”郑勇说。

“这还派给我?”

郑勇称必须派给侯春生,因为侯与连有瓜葛,从空袭那天就结对成双。

“那行,我帮你弄个明白。”侯春生说。

回到民政科后,侯春生命许志坚去请连文正。不到十分钟连文正到达。侯春生给他倒了一杯水,对连在文庙提供的帮助表示感谢。

连文正说:“侯长官不必客气,有什么用得着尽管吩咐。”

侯春生开口,问的是粮食。此刻县城哪里有粮食可以应急?县政府刚刚接管政权,手中还没有掌握多少物资,遣散伤兵必须用粮,这一大堆粮食该到哪里去找?

“侯长官打算拿钱购买吗?”连文正问。

侯春生说,如果手里有钱,他不需要向谁讨教。

连文正建议侯春生可以借粮应急,日后政府再通过减免公粮或者补给粮款方式补偿。遣散二百多个伤兵,需要的粮食数量不少,时间比较急,最好从一两个大户去借。县城里的存粮大户有那么几家,最有实力的是张泰顺。张家是城关有数的大地主,在县城还经营米店,囤积下的粮食应当不少,粮源不成问题。但是张泰顺出了名的一毛不拔,鬼头鬼脑非常精细,光拿嘴巴只怕一粒米都借不到,得来硬的,拿枪逼,甚至得把人先捆成一粒棕子,那才能把粮食从他手里抠出来。

侯春生摇头:“那是旧世界,不是我们。”

“张泰顺绰号‘咸橄榄’,别的法子恐怕不管用。”连文正说。

解放军到来前夕,旧县政府紧急筹款,给张泰顺派“保护捐”,要他一百银元。张泰顺呼天喊地,死活不出那个钱,给关进黑牢里。其家人费好大劲把人赎出来。张泰顺回家,一听说是拿了加倍“保护捐”才保出他一条命,竟然一头往墙壁撞去,不想活了。此刻他头上那个伤疤只怕还在。

侯春生说:“带我去看看那个疤。”

连文正称可以带侯春生去见张泰顺,只是帮不了别的。如果侯春生决意找张借粮,他推荐一个人,或许有点用。张泰顺有个女婿是文化人,叫郭维基,原是城关小学校长,让这个人出来劝说其岳父,或许比较有效。连文正与他不熟,但是知道郭住在衙内巷,就在县政府边上。如果需要,他可以领路去找。

侯春生即下令:“小许,你去请郭先生。”

侯春生把连文正留下谈话,问了个问题:“连先生刚才说的‘咸橄榄’是个啥呢?”

连文正笑笑:“侯长官有兴趣啊。”

侯春生让连文正不要再管他叫“侯长官”,那是旧世界的叫法,听起来别扭。新世界已经到来,抢夺百姓的事不能再有,“长官”也一样,日后大家都叫“同志”。

连文正表示:“叫习惯了,一时改不过来。”

他解释“咸橄榄”是一种腌制品,就好比腌萝卜。把树上摘下的青橄榄放进陶罐里,铺一层洒一层盐,腌上一段时间就制成了咸橄榄。本地民间认为咸橄榄助消化,可以做药,治小儿积食。这种咸橄榄又咸又酸又涩,被人拿来形容吝啬鬼。

侯春生问:“咸橄榄有核吗?”

“腌制好后也可以去核。”

“橄榄核是什么样子?”

橄榄树有好多个品种,本地产橄榄个头小,核也小。另外有一种橄榄个头大,其核长,两头尖中间粗,非常坚硬,得用石头才砸得开。这种橄榄多产于福州、潮州也有,本地人管那叫“福州橄榄”或“潮州橄榄”。

连文正语音平和,没有丝毫异常感,“橄榄核”这个概念于他似乎没有其他任何意味。当然也可能是他善于掩饰。

侯春生又问了另一个问题:“连先生知道B-29吧?”

“应该是B-25。”

连文正解释,以他观察,空袭那天飞到本县扫射投弹的轰炸机是美式B-25,一种中程轰炸机。在台湾海峡上空飞来飞去,轰炸一座小桥,B-25足够用。B-29不一样,那是一种战略轰炸机,执行的是重要战略任务。

他的回答同样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

许志坚匆匆返回,空手而归。他找到郭维基家,郭外出,家人说郭的一个老友去世,郭被老友的家人接去参加葬礼,该老友家住溪园乡。

连文正说:“恐怕得等他回来。郭一起去或有希望,否则只怕落空。”

侯春生说:“没关系,不等。”

此刻必须抓紧,不能一味等待。无论这颗橄榄多咸,未必比一庙伤兵难应对。

他们动身出门。张泰顺家在城区中部,有一个大宅。进了张宅,侯春生发现不倚仗连文正还真是不行:张泰顺个头瘦小,身板薄弱,额头上果然还见一道伤疤,两只小眼睛滴溜溜转,一付精明模样。这个土财主居然不识字,只会说土话。

侯春生让连文正向张泰顺说明来意。连文正与张泰顺叽咕了半天,侯春生坐在一旁听,几乎没有一句能听懂。好一会儿,连文正向侯春生报告,说张泰顺咬定自己手中己经没有余粮。

侯春生笑笑道:“没有粮食不要紧,我们不强求。”

连文正把他的话翻译给张泰顺。张的小眼睛转了一转。

侯春生指着张泰顺头上的伤疤对连文正道:“给他讲讲旧世界和新世界。”

侯春生把那伤疤比喻为旧世界,说他知道那疤痕是怎么来的。现在新世界已经到来,不会再有欺负与压迫,不会再有强取豪夺。新世界刚刚到来,还需要为它的建立扫清障碍,这是借粮的目的。

侯春生不知道连文正把多少意思翻译给了对方。对方听罢只是小眼睛一转,跟连文正说了一句土话。连文正告诉侯春生:“他说你和气还‘好才’。”

侯春生诧异。连文正解释说那是土话,指长相好,端正。

不由侯春生笑,抬手指着连文正问张泰顺:“连先生呢?好才?”

张泰顺点头。

侯春生说,新世界里大家都“好才”,长相不同,心气相通。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社会主义,世界大同。但是建设新世界需要多方努力,眼下特别需要粮食。

对方还是小眼睛一转,报称没有余粮,无法效劳。

侯春生说:“请他领我们参观参观谷仓。”

当着侯春生的面,连文正与张泰顺叽咕了好一会儿。看得出张不太情愿,最终还是站起身,带着他们走出了屋子。

连文正对侯春生悄声道:“有粮食。只是不能动。”

“为什么?”

“说是不敢动。”

到了谷仓,答案有了:谷仓大门左右交叉贴着两条封条,封条上盖有红色大印。张泰顺说,昨天晚间,县政府两位长官来到他家,宣布购买他的全部余粮。他们贴了封条,不得他们允许,任何人都不能打开,包括张泰顺自己。

“真的吗?”侯春生感觉有疑问。

他凑近谷仓门细看,发现封条上有一个红圈,乍一看似乎是枚大印,其实不是真印章,是手绘的,写上了“县人民政府”等字样。

侯春生说:“很好,谢谢张先生。”

或许并不是有谁拿假大印和假封条欺骗张泰顺,是张泰顺自己小眼睛一转搞的鬼。如果他要囤积粮食,不让别人染指,以已被封存为名是个合适办法。侯春生心里有数,却不予揭穿,反而顺势而言,称张泰顺愿意把粮食交给县政府封存,很值赞赏。他代表县政府来取走这些粮食,他会给张留下借条以为凭据。

侯春生伸出手去,当场撕掉那两张封条。张泰顺脸顿时发白,张着嘴说不出话。侯春生站在谷仓门外,从自己的皮包里掏出纸和笔,写了一张借条,以县民政科名义向张泰顺借粮。侯春生说,新政权刚刚建立,还来不及刻公章,由他签名暂代。不必担心,这张借条肯定有效。

“我们马上安排接粮食。”他说。

他们离开张泰顺家。刚跨出大门,侯春生突然止步,迅速伸手拔枪。

连文正一惊:“侯同志怎么啦?”

侯春生四顾,即收起枪。

“原来是疑神疑鬼。”他自嘲。

出门时他突然发现对面有一人影闪到墙柱后边。现在看清楚了,不是什么刺客,是对面那户人家把棕衣挂在墙柱上,风一吹棕衣晃动呢。

8、

年轻女子接受了数次审问,无不谎话连篇。

她自称姓徐,名碧彩,是四川重庆人,但是她的话带江浙口音,不像四川人讲话。她解释是因为父母在江苏扬州做生意,她从小在江南生活,长大了才随双亲回到重庆。后来父母于抗战中死于日军飞机轰炸,亲人俱亡,她家也在轰炸中夷为平地。她被迫从高中辍学,在一所小学找了份工作,当老师,在那里与一位同事交往,结了婚。她丈夫是抗战中逃难进川的上海人。抗战胜利后,他们学校毁于一场洪水,学校冲光了,他们也失去工作。丈夫决定带她返上海谋生,不料出川前有了身孕,反应很厉害。丈夫必须赶去面试一份工作,不得已只能先动身。她留在重庆,千辛万苦生下孩子后,丈夫忽然失去音信。她非常着急,生活无着,今年初横下一条心携子离川寻夫。到上海四处打听,有人说她丈夫好像去了广东,当时解放军已经准备渡江,上海眼看有场大仗,她在上海无处立足,重庆也回不去,只能匆匆南逃,直到流落本地。

年轻女子与本地有什么渊源?为什么别地方不去,偏偏落脚于此?这里有她什么人?她要来找谁?她咬定一个人都不认识,流落本县事出偶然:她在路上结识的几个逃难女子,她们雇一辆牛车去厦门投亲,她与之结伴。不料车到县城,忽然听说厦门那边要打仗了。车上几个女人急着找亲人,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她却不敢再跟随,万一真的打起来,她带着个孩子可怎么办?因此她下了牛车,准备先落脚再做打算。流落人员怎么会带着一支手枪?她的解释是需要防身,牛车上一起逃难的一个中年女人跟她最说得上话,聊起来才知道人家原是一个军官太太。军官太太看她孤身一人带个孩子逃难,非常同情,分别时送了她这支手枪。至于为什么在南山山坡上装哑巴,直到手枪掉落才开口说话?她声称是因为害怕。她不是本地人,满嘴外乡口音,只怕一张口就引人怀疑,不如装聋作哑不惹麻烦。没想到孩子忽然哭闹,她又特别害怕,一不留神把手枪弄掉,这才引来怀疑,给自己招来麻烦。

年轻女子反复表明自己非常害怕,动不动还掉眼泪,抱着孩子涕泪涟涟,做出非常无助,非常可怜的模样,竭力搏得审问者同情。女子也会紧张,受到追问时她的手会情不自禁一抖,把内心里的不安暴露出来。但是人相当有定力,绝不多说话,总是知道什么话可以说,什么话不能说,问到要害事情时她会装傻,佯为听不明白,或者感觉吃惊。一旦被逼急了,她会哭泣不止,不回答任何问题,只声明她是个好人,她什么事都没做,不过就是抱着孩子从小山包走过,那有什么错呢?

年轻女子的身份、来历疑点重重,其自我描述似乎完整,实破绽不少,所谓“亲人俱亡、学校毁灭,”要点都在无从核实。她对流落本县原因及手枪出处的解释也同样可疑。很明显她是在试图掩盖真实身分。她要表明自己不是特务,不是到这里找谁,不是由谁派来执行任务,她就必须编出一个看似真实的故事,让她显得像是一个普通人。所有编造的故事难免都有漏洞,在一些关键部位上会显得十分勉强。例如年轻女子称自己刚刚流落本地,就于拂晓在南山山坡上被抓,这绝无可能。她不可能只穿一身衣服,抱着一个孩子,带着一支手枪,连个包袱都没有即流落此地,她在县城必定有一个藏身点,她那么说的目的显然在于避免暴露其藏身之所。

因此必须找到年轻女子的藏身点,以戳破谎言,查实身分。本县县城不大,主要街道就那么几条,一个外来陌生年轻女人抱着一个孩子在县城街道上走过,不可能不引起注意,公安队员没费多大劲就在街头巷尾访到线索,顺藤摸瓜找到城东一条小巷,这里有一户人家,只有两口人,一个寡妇,还有其十岁的女儿。寡妇承认,几天前有一个带孩子的陌生女子打门求助,希望能租住寡妇家空置的西厢房。女子穿洋装上衣,城里人打扮,外乡口音,讲的话不好懂,又说又比划好不容易才让寡妇听明白。寡妇怕惹是非,不想收留该女子,她竟当场抹眼泪,说自己的孩子才一岁半,随她远道寻亲,兵荒马乱中千辛万苦,太可怜了,求房东帮她一把,让她母子俩喘口气。房东家的小姑娘伸手拉拉母亲的衣襟,那母亲便点了头。年轻女子拿了两块现大洋押为租金,还请房东给自己找几件旧衣服,因为她身上的装束在这里不太合适。房东给她找来衣物,什么都没多问。女子入住后很安静,没什么话,只是每天抱着孩子到外边转悠,时间都不长。昨日清晨出门时,情况与平日无异,却不料一去不返,至今不见人影。

寡妇打开年轻女子借住的西厢房门,公安队员仔细搜查,确定这个房间就是被捕年轻女子的藏身窝点。年轻女子藏进大柜的包袱被找了出来,包袱里有旗袍和女装,表明该女确实不像她换上的土布大褂那样普通。包袱里还有各种杂物,以及十数块银元,短期活动经费基本充足。但是公安队员在她的窝点并没有找到更多可证明特务身分的物证,难以确定她到本地承担什么特殊任务。

只有一张纸上写的东西比较特别。

9、

两个公安队员奉郑勇之命,到文庙带连文正。连文正随侯春生等人在那里连夜为伤兵们发放粮食。公安队员让连文正推自行车步行离开文庙,穿过县城街道,直接带到与县政府相邻的县公安局审问室。

郑勇了解:“他什么状态?”

公安队员报称连文正一路上很正常,步履平稳,若无其事。

郑勇走进审问室时,坐在桌边的连文正起身打招呼。郑勇看他一眼,板着脸坐下。

“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吧?”郑勇问。

“警察局。现在是公安局。”

“知道为什么叫你来吗?”

连文正摇头。

“还打算从这里出去吗?”

“听郑长官发落。”

“说说你都干了些什么。”

连文正自称没干什么,就是听命于侯春生,协助遣散文庙伤兵。以他的情况,本不宜在这种事上出头露面,无奈侯春生要求,只能勉为其难。说来也是出于感佩,如果不是侯春生,那里只怕已经血流成河。

“文庙没有弄成,接下来打算在哪里干?”

“郑长官说的是什么呢?”

“东边还是西边?”

“实在不明白郑长官的意思。”

“你们一定商量过。”

“我跟谁?若非是侯长官?”

“你不是有客人吗?橄榄核?”

连文正不知道橄榄核是谁,近日他那里从未有客人登门。

“难道橄榄核只会爬窗?”

“我不明白郑长官的意思。”

郑勇有意一上场就施加压力,同时透露一点已经掌握的内情,看看连文正做何反应。连文正努力不提高声调,没有暴露不安,也不问“只会爬窗”什么意思,似乎毫无意识,却属欲盖弥彰。如果护城河里涉水而过的家伙是从连宅后窗下河,那么通过郑勇的提示,连文正会明白事情已经被人看到并为郑勇掌握。如果他表现慌乱,那么确切无疑,可以抓住不放。此刻他表现镇定,并不意味确实无辜,更可能的是他擅长掩饰。或许他认为郑勇只是猜测,即便橄榄核下河被人看到,却显然没有落网,共产党并未掌握确切情况,否则可以立刻以帮助橄榄核逃跑之罪逮捕他。

此刻郑勇需要从连文正这里打开缺口追踪橄榄核,掌握他们的下一步计划。但是所知线索非常之少,只有目击者深夜隔河一瞥,单凭这一点东西很难让连文正就范。连文正以攻为守,说他注意到所住小巷外多了些陌生面孔,天亮起就在那里出现,晚上不知何时才离开。他感觉自己的住所应当是被注意了。那天晚上枪声大作,马上有两个公安队员去敲他的门,察看屋里动静,想必是早有守候。既然这样,郑勇对他的一举一动应当了如指掌,清楚他要不是在文庙协助遣散伤兵,就是独自在家。

“我们清楚你那个小房子不太寻常。”郑勇说。

连文正解释房子其实不小,有厅有室有厨,他单身一人,足够用,周边小店多,生活方便。当年他父亲连大木占据北山区时,他被秘密送到县城读小学,巷子里的房子是连大木命人悄悄置办的。他在那里住了数年,有感情。他父亲后来在县城另置几处宅院,都大些,但是有的破损失修,有的已让人租住,所以他宁愿住在小巷旧宅里。

“我猜你中意巷子旧宅避人耳目,特别是还有那个后窗。”郑勇说。

连文正承认当年他确实挺喜欢那个后窗。夏天时常从那里爬下护城河玩水。小孩淘气,难免干些傻事。

“眼下到了要紧时候,那个后窗还是用得着。”郑勇说。

连文正称根本不需要。如果还得拿那个后窗做一条退路,何不早早就从大门走掉?

“你没有走掉,所以就需要那个后窗。”

连文正强调因为不需要考虑逃跑,所以他才留下来。他留下来只为老老实实过日子,没想做其他什么。

郑勇问连文正什么时候老老实实在家过日子?他不是总在天底下晃荡,走南闯北吗?解放前夕,旧政权头面人物争相逃走,跑得不知去向时,连文正才忽然变得老老实实。为什么留下来?热爱解放军吗?

连文正称个人渺小,天下大势只能顺不能逆。天变了,日子还得过。他确实走过不少地方,那些地方也能活人,却没了从小熟悉的东西,例如太古桥的咸粥和豆干面。

“你牵挂家门口的咸粥和豆干面,所以留下不走。”郑勇嘲讽。

连文正承认:“也是。”

“其实你成了B-29,在等一粒橄榄核。”

连文正称不知所指,请郑勇明示。

郑勇突然问:“胡得贵跟你见面了?”

“郑长官问的是在下旧日管家?”

“他跟你说什么了?”

“未曾见到。”

连文正说明:胡得贵跟他沾点亲,曾经当管家替他打理家事。解放军到来前夕,他把家里佣人全部遣散,也让胡得贵回家过日子去。胡得贵走后再也没有回来。

“他回家去了吗?”

“确切说,走了后再无消息,回没回家实不得而知。”

郑勇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似无重点,其实是在悄然接近要害,那就是所谓“东边还是西边?”根据算命先生大神提供的情况,“林长官”一行深夜匆匆出城,走的是北门。郑勇感觉这个方向不对,命手下公安队着重收集城西方面的情况,果然有所收获:侦察员寻访到一位牛车老板,该老板载一车木柴从溪坝镇到县城售卖,曾于溪口处遇到三个骑自行车的男子,顺大路往溪坝方向骑行。那时大约凌晨五点来钟,天色还暗,骑行人的面目看不清楚,车老板只记得有一粒火星远远而来,一路晃动,近前才看到是一个骑行者嘴里叼着支烟。那个时段路上罕有行人,三个夜行男子显得怪异,让车老板记住了。从时间推算,郑勇断定这三人就是大神所见的“林长官”一行,他们绕行北门出城,那一带比较荒僻,有利隐瞒行迹。出城后他们便折转西行,凌晨时分到达溪口。溪口被称为“三岔口”,从溪口往西,不远处就是道路分岔,有三条牛车路分别通往溪坝镇和附近两个村庄。此刻溪坝镇方向最让郑勇担心,他需要搞清楚“林长官”打算在那里干些什么。如果林确实是从连文正家后窗下水,那么连必有所知。

郑勇单刀直入,突然追问:“你和连文彪之间通过谁联络?”

连文正说:“我和他没有联络。”

“不是胡得贵吗?”

连文正断然否定:“没有。”

郑勇用力一拍桌子:“来!”

身后两个公安队员应声上前。

“铐上。”

公安队员拿出手铐铐住连文正。郑勇宣布连文正因从事反革命活动被拘留,如不老实交代问题将受到严惩。言毕郑勇起身离开,连文正即被押进一旁拘留室里。该拘留室位于地下,以往被称为“地牢”,是个黑屋子,无窗无灯,只铺着一地稻草。

半小时后,郑勇让人去释放连文正,以遣散伤兵需要配合为由,暂时放他出去。一旦事毕必须立刻回县公安局报到。暂放期间必须老老实实,不得暗中活动。不要企图逃跑,一旦发现异动,将采取一切必要措施制止,直至就地处决。

连文正步行离开县公安局。他的自行车被收缴,理由是该车为连文正任旧县政府军事科长时所用,属于公产,必须交还。

郑勇安排人员密切监视连文正动静。如果发现连文正潜逃,不得开枪,不必制止,让他跑,设法跟踪,将计就计。

事实上郑勇向连文正透露情况只为令其恐慌,让他呆黑屋子意在令其难以忍受,所谓“就地处决”则是恐吓。此刻越显严峻,会让对方逃意更坚决,而不会吓止。只要他一跑,便有可能把郑勇他们带往橄榄核和他们的计划。

当晚无月,县城街道一片漆黑,仅有零星晃动不定的油灯光透出若干住家的窗子。

10、

清晨时分,伤兵们一组一组离开文庙,互相搀扶着踏上返乡之旅。

全部伤兵被编成十几个小队,根据伤兵家乡籍贯,尽量把原同部队相熟伤兵编在一起。侯春生给各小队指定了负责人,让伤势较轻的伤兵与同乡、同部队重伤员结对相帮,按照路途远近发给粮食以充路费,重伤员加发粮食以示帮助。

侯春生站在文庙门口,看着伤兵们离去。

连文正请求离开,说:“这里己经就绪,我可以走了吧?”

侯春生问:“有急事?”

连文正自嘲:“眼下除出恭拉屎,实无事可急。”

“那么善始善终吧。”侯春生调侃,“保证不妨碍侯先生如厕。”

“是有些不得已。”

连文正称昨晚被郑勇短暂拘留,关进黑屋子,他感觉自己确实不该出头露面,引发注意。郑勇问的都是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被那般怀疑,连自行车也要收缴。其实那自行车是他父亲留下来的,不属公产。他没多解释,因为没用。人家就是找个理由扣车而已,可能是怕他骑车跑掉。自行车能跑多快?他要是想跑早就跑了,何必现在才蹬个车子逃命?

侯春生要他把心情放平和。本县刚刚解放,破坏骚扰还此起彼伏,郑勇作为公安局长责任重大,不能放过任何一个疑点。如果连文正确实没有参与敌对行动,郑勇终究不会无中生有冤枉好人。侯春生对郑勇很了解,可以很负责地说这句话。

“郑胡子做事从不含糊。”侯春生说。

连文正说:“没见郑局长留胡子啊。”

侯春生解释,那胡子不是下巴上长的,是藏在山林里的,通俗说那叫做土匪。郑勇有勇有谋,在北方抗日根据地时,曾经奉命上山,单枪匹马收编一支土匪武装,在当时堪称传奇。后来大家拿“郑胡子”跟他开玩笑,其实是表示钦佩。

“无论他问什么,如实说明就对。”侯春生道。

“有时越是实话越让人不信。”

“总归真的不会变假。”

连文正忽然请教一个问题,却是“新世界”。侯春生冒险闯文庙,面对蠢蠢欲动之众解说新世界,竟然化险为夷,大事底定。感佩之际,连文正也不免好奇,侯春生的新世界听来很新鲜,那究竟是个什么?一个真实的世界?或者是在心里?

侯春生道:“在我们心里,也在我们眼前。”

他说旧世界的崩溃和新世界到来正在进行,巨变不再是一种向往,是真实发生。每当想起自己正在亲身见证新世界到来,他就感到特别兴奋。在他心里,新世界就像一个太阳。太阳升起,照亮大地,人们会感受到温暖、满怀希望。他相信新世界里会有一种声音到处传响,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叫“天籁之声”。这种声音会让他难以自持,甚至如醉如痴,他常会在自己心里听到它。

连文正说:“侯同志谈起来神采飞扬,真是从心里往外播洒阳光。”

他指着文庙门外陆续离开的伤兵表示忧虑。这些人中一定有很多会受到感召,听从侯春生给他们带来的新世界声音,但是也会有些人顽固不化,受到优待了,拿着粮食走了,可能并不回家,反而跑回旧世界,再去播弄枪响。四乡里都有人在招兵买马,文庙这里没反起来,接下来可能到其他地方去反。

侯春生说:“我知道。”

侯春生一进文庙就向伤兵宣布战争已经结束。其实他很清楚,枪声还在响,还有人蠢蠢欲动,不把人命当回事。侯春生决意闯文庙,因为他最看不得人们受苦受害,也看不得坏人伤害他人。救助被伤害者,消灭坏人、制止伤害,这是同一回事。不管坏人怎么破坏,侯春生相信今天遣散的大多数伤兵将重获生命,走进新世界。无论如何,太阳终究会升起,阳光终究会播洒大地。

“侯同志一身胆气,其实最是心善,悲悯有加。”连文正说。

侯春生问连文正见没见到“搞啊”?他牵挂小猴子胳膊上的伤口,特意找卫生员要了消炎粉和绷带,还带来几颗糖果。不料从晚上到早上,都不见孩子及其家人。那孩子要是得了破伤风可怎么办?他很为之不安。

许志坚跑过来找侯春生报告情况。有十数位重伤员因伤势过重动弹不得,一时无法遣散。怎么处置?是不是让他们暂时留在文庙?

侯春生抬脚进庙察看,那十几个人被集中在大殿上,东倒西歪,状况凄惨。无处可去只能先留下来,问题是没人照料,无医无药,他们必死无疑。

侯春生说:“得想个办法。”

他抬头找连文正,却不见人影。忙问:“连先生呢?”

身边人面面相觑。没有谁注意到连文正去哪里了。

“快找。”

几个人应声而去,在文庙内找了个遍,没见到连文正人影。连文正去哪里了?难道不告而别,“带着粮食跑回旧世界去?”

外头突然响枪:“砰!”在平静的清晨枪声凌咧,惊心动魄。侯春生拔枪冲出文庙,就听人在外边大叫:“那边!那边!”侯春生带着许志坚等人冲向前边围墙,只见围墙边有人倒在血泊里,却是公安侦察员,着便衣,腹部中弹。他们扑过去一摸,伤员还有气,嘴里吐着血沫,“刺刺刺……”说不成话。

“刺什么?什么?”侯春生问。

伤员眼睛一闭昏迷过去。

“挺住!”侯春生喊,“快给他止血。”

他起身四望,紧紧抓着手里的枪。忽然他看到前边屋角闪出一个人,随之又有一个人闪出来,两人一前一后,拉开腿朝这边跑。

侯春生大喝:“站住!”

来人远远大叫:“侯同志!是我!”

却是连文正,身后跟着一个年轻人,手抓一只扁担,是本村农人。

他们竟是追凶手去了,凶手是个黑衣人。刚才连文正离开文庙,到村里打听小猴子家人下落,恰遇到年轻农人挑一担空畚箕走过。年轻人告诉连文正,小猴子一家与几个流浪汉住在村头破庙里,今天没见,可能是到周边其他村庄乞讨去了。两人正说着话,前边路头有个黑衣黑裤装束者匆匆走过,连文正眼睛一瞥看到了,顿时脸色一变,只见黑衣人忽然回身,拔枪开火。其身后一棵树旁,有个人应声倒地。黑衣人跑过去,举枪对谁倒地者,似乎要补枪杀人。连文正大叫:“住手!”黑衣人很紧张,顾不得再开枪,转身拔腿就跑。连文正与年轻农人跟上前察看究竟,已经不见影踪。

“侯同志千万小心!”连文正说。

十几分钟前连文正离开文庙时就见过这个黑衣人在文庙门口探头探脑,形迹诡异。侯春生当时就在庙里。连文正怀疑黑衣人是个刺客,或许是冲侯春生而来,直到发现后边有公安侦察员跟踪才调转了枪口。

侯春生骂了一句:“该死,我有这么讨人喜欢吗?”

他问连文正附近哪里有医生?连文正往城东一指,称天主堂里有个诊所。

“快带我们去。”

他们即从一旁人家里借用一副门板,抬起伤员匆匆赶往城北。

跑到天主堂,伤员抬进了诊所的小手术室。医生施救之际,一个穿黑色长袍的瘦高个中年人来了。那是本堂神父,也是一位医生。

侯春生说:“拜托贵诊所想办法救我们这位伤员。”

神父表示一定尽力。

侯春生忽然提出一个要求,称还有十几位伤员也要请求帮助,说的却是滞留文庙的那十几个重伤号。神父一听是旧军队伤兵,顿时支支吾吾,称诊所地方小,床位少,挤不下那么多伤员,也没有足够的药品与粮食。侯春生表态说,所有问题他都会想办法帮助解决。反复劝说,院长终于勉强答应暂时先收下伤员。

这时县政府通信员跑步赶到,命侯春生立刻返回县政府,十分钟内必须赶到。命令是县长陈超下的。陈超说,过时不到,枪毙。

侯春生嘿嘿:“我在这里救人命,他倒要我的命?”

他匆匆安排许志坚与连文正找人运送重伤员,自己即掉头赶回县政府。

陈超却不是闹着玩。侯春生一进陈超办公室,就见陈的办公桌上丢着一张纸条,竟是侯春生写给张泰顺的那张借条。

陈超指着那纸条问:“是你干的?”

“是我。”

“谁批准啦?”

侯春生承认是自作主张,时间较急,未经请示。王文明那里没有粮食,他只能另想办法。伤兵得吃饭,遣散他们需要粮食。

陈超勃然大怒,在桌子上用力一拍:“他们伤兵要馒头,县政府干部就得饿肚子?他们伤兵要吃饭,我们战士就得吃土?”

原来张泰顺家谷仓门口的封条竟不是假的,是王文明所为。陈超安排王文明帮助白队长征粮,部队需要粮食数额很大,时限特急,决定先从县城几个大户应急征调,张泰顺是其中一户。由于县人民政府刚刚成立,政府大印还来不及刻,原国民党县政府的印章也不能用,王文明便拿红笔画了一个大印权为替代。不料侯春生不知底细,不待王文明动手就把张家那些粮食运到文庙供伤兵享用去了。

侯春生分辨:“王文明那个大印画得太粗,一看就是假的。”

“去把那些粮食统统给我运回来。”

“都发光了。”

陈超怒火大起:“那么多粮食一点不剩?”

侯春生承认还剩一些,是留给天主堂医院的。不给点粮食,人家确实没法接收,总不能把十几个伤兵丢在文庙等死。借粮未经请示批准,他愿意承担责任。现在先容他把剩下的伤兵事情处理清楚,然后请领导允许他带队下乡征粮,迅速补足军粮缺额。

“谁告诉你张泰顺那里有粮食?”

“我问了连文正。”

陈超大喊:“郑勇!郑勇!”

郑勇就在旁边厢房,应声而来。陈超命郑勇立刻带人去把连文正扣起来。追查那家伙是否有意破坏军粮征集,哄骗侯春生上当。

侯春生连称连文正没有问题,借粮是侯春生决定的,连只是据实提供情况。连文正本人在那边村子还救了人,如果不是他,郑勇手下那个侦察员只怕没命了。

陈超大怒:“要你替他说!”

陈超命令侯春生立刻把枪交给郑勇,自己到禁闭室去,关两天,闭门思过。侯春生进县城第一天就吃一个警告,却不见悔改。擅闯文庙,自作主张运走军粮,不给个大处分怎么可以?这回要把侯春生狠狠打痛,新账老账一起算。

侯春生道:“县长,先让我把事情办完。”

“存心让刺客打死你?”

当时由不得侯春生,郑勇缴了他的枪,命手下人员把他关进了禁闭室。

陈超性子急,个性强,侯春生和郑勇都知道其凶,盛怒之下谁也不敢跟他犟。

侯春生在禁闭室只呆到当晚,远不到陈超宣布的两天之限,郑勇就把他放了出来。

“郑胡子好大胆。”侯春生问郑勇,“不是自作主张吧?”

人家郑勇请示过县长了。陈超批准把侯春生放了,因为办案需要。

“难道你们真把连文正抓了?”

郑勇问:“为什么光操心他?”

“抓他必须有理由。”侯春生坚持。

“他是敌军中校,反动政府军事科长。这不是理由?”

“他已经投降,没有发现新的罪行,你怎么可以说抓就抓!”

“着急啥呢?”

原来此刻连文正还在街上晃来晃去,并未被捕。按照陈凶的脾气,连文正早给逮起来了,只因为侯春生替连文正说话,郑勇也主张先不抓,陈超才决定暂缓。郑勇不是不抓连文正,只是目前抓不如放,只要连文正一跑,“B-29”有了,橄榄核也有了。

侯春生问起被刺客打伤的侦察员情况,得知已经救过来了。该侦察员的任务原本是监视连文正动向,他意外发现有可疑黑衣人紧随侯春生,意识到侯春生有危险,即盯住那个黑衣人,不料差点死在刺客枪下。连文正在刺杀现场喊叫,带着村里一个年轻农人举着扁担追刺客,很大可能是贼喊捉贼,骗取信任。当时连文正曾借侯春生不在意之机不告而别,独自离开文庙,似有潜逃迹象,后来没跑,可能是因为发现有侦察员。说不定还是他设法让刺客去对付侦察员。这个人看来沉得住气,此刻还在帮助安排重伤员转院,暂时没有特殊动作。文庙剩下的粮食也没动,按侯春生的安排给了天主堂医院,军粮另外筹措。

“县长恨不得打死你小子,其实最喜欢你。”郑勇说。

侯春生问:“你拿什么哄他放我出来?”

“他可没打算放过你,少不了一个重重处分。你得将功补过。”

陈超下令,在刺客落网之前,必须确保安全,禁止侯春生随意走动。此刻侯春生的任务是协助郑勇办案,办什么案呢?郑勇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交给侯春生看。那是一张手写的乐谱,所绘线条和音符十分工整、笔迹纤细。

“这些豆芽菜是个啥?”郑勇问。

“是五线谱。”侯春生说。

“我们都不认识,只有你懂。所以才请县长放你出来。”

“谁说我懂?”

“你不懂,你的破牙刷懂。”

侯春生骂:“欺负我勤刷牙啊。”

所谓“破牙刷”就是侯春生包里的那支口琴,郑勇他们调侃它为破牙刷。侯春生的破牙刷懂五线谱吗?当然不懂。除了知道五线谱什么样子,侯春生自己对豆芽菜也一无所知,他只懂得一点简谱,属自学成才。郑勇以口琴为证,用一张五线谱说动陈超,只是想个办法把侯春生从禁闭室弄出来。

郑勇说:“反正跟县长报告过了,这个事情归你。”

郑勇要侯春生把纸上豆芽菜搞明白,从现有情况分析,怀疑五线谱里藏有特殊内容,可能是联络密码,也可能是行动指令。或许可以通过突破它掌握敌人计划,捕获橄榄核。是否如所期望,要靠侯春生去解决。

侯春生问:“这张纸怎么来的?”

“女特务窝里搜到的。”

侯春生看那张纸,除了感觉那些纤细工整的线条与音符可能真是出自女子之手外,并沒有看出其他什么。

“你去审问,把底细搞明白。”郑勇说。

侯春生打开自己的黄皮包,把五线谱往里收。郑勇突然压住他的手。

“小心点,你个侯。”他正色道,“女特务长得漂亮,不要鬼迷心窍。”

“我刚好鬼迷心窍呢。”

“没跟你开玩笑!”郑勇厉声:“听我告诉你。”

根据掌握的情报,危险之敌不仅是黑衣刺客,文庙伤兵里还藏着一个独眼特务军官,是橄榄核手下暗杀、暴动的具体指挥官。他们虽被缴械遣散,却没被抓住,依然还会作乱。暴动未遂,计划受挫,他们一定非常恼火,杀侯春生不失为一种报复。侯春生务必高度警惕,记住他们一心想要杀他,女特务也有可能参与其中。

“莫非她也准备朝我开枪?她那支玩具手枪够用吗?”侯春生不以为然。

郑勇认为答案就在女特务这张纸上。侯春生要想办法突破,搞清楚豆芽里都藏着些什么。哪个豆芽是暗杀侯春生?哪个豆芽是橄榄核?还有哪个豆芽是连文彪?

“你是说连文正。”

“我是说他哥。”

侯春生一时诧异。郑勇让侯春生心里有数就好。连文彪是独立团团长,自己人。但是他背景复杂,需要注意。“林长官”半夜三更带两个手下溜走,从北门出城,却转向西行,为什么往那边去?连文彪和独立团就在西边溪坝镇,继续前进就到了连文彪父子的老窝北山区。此刻看来,文庙伤兵暴动动静大传闻多,加上县城各角落乱枪造势,恐怕真是一枚大烟雾弹。橄榄核的真正目标绝不在于那两百残兵,如果他们是声东而击西,意在连文彪,弄不好会出特别大的事情。

外头忽然“轰隆”一声巨响,是手榴弹的爆炸声。侯春生与郑勇一起跳起来,握枪闪到后窗边察看情况,窗外夜幕漆黑,看不到什么。只听得“砰砰砰”又有枪声接连响起,先在北侧,再传东侧,四处枪声响应,有如大年初一放鞭炮。

郑勇骂道:“妈的。”

侯春生发觉手中乐谱已经被他捏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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