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是个了不起的国家，在这里可以看到很多在美国或者欧洲看不到的东西。但是约翰，你看到没有，马路上已经有越来越多我在美国熟悉的汽车，他们开始有高速公路，开始卖你们的唱片，开始有牛仔裤，开始有酒吧，他们将慢慢变成一个美国。那么，我为什么要在这里重新感受一次美国呢？这一切对我都不新鲜，中国很快就会进入工业社会，他们也会变得富有，一切美国社会出现的问题在这里又会重新出现一次。犯罪、离婚、吸毒、腐败现象会跟美国如出一辙。我可不想把我原来写的那些歌再用中文唱一遍。”
列侬盯着迪伦，半晌不语，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鲍勃，我发现，你是个理想主义者，我只是个小玩闹。十年前，我想去改变世界，但最终世界改变了我。我很希望看到这个国家改变，我可以成为一个见证者，并且感受其中，在英国，我看不到。在这里，我每天出门，都能看到新变化。”
“你会看到一个新的伦敦、新的纽约在你眼前出现，也仅此而已，将来他们的每一座城市可能都一模一样。”
“你应该等等侯德健。”
“我对做生意没有任何兴趣，在这里我是个外国人，做什么事情好像都容易一些。我完全不胜任商人这份工作，我适合在酒吧里唱歌，写一些让那些乐评人摸不着头脑的歌曲。”
“好吧，什么时候走？”
“我希望越快越好，我现在就开始思念得克萨斯烤牛排了。”
“哦，鲍勃，你真是没吃过中国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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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伦在房间收拾东西，列侬趴在窗口望着大街上的人流。“鲍勃，你不想再看一眼这座城市吗？你看，他们都匆匆忙忙，有一天你肯定会被中国人知道，他们可能不知道，这间屋子曾经是你住过的。”
“我对中国，或者北京的感情很复杂，我是被你推到这里的，回美国后我会思念这座城市的，但是现在不会。”
“你一定要写一首关于中国的歌曲，这里人民很可爱。”
“约翰，你看到我那件军装了吗？”
“可能在洗衣机里吧，我也没看见。”
王菲突然破门而入，一见到他们俩，她便挥着手里的一张纸兴奋地喊：“我通过啦，我通过啦。”
列侬上去一把把王菲抱住，在屋子里转了一个圈。
“约翰，小心箱子！”迪伦在一旁大喊。
王菲从列侬的怀里挣开，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她兴奋得满脸通红，“四百个人报名，只有十个通过，下周我就可以去报到了。”
“你们中国人想唱歌一定要加入那样的团体吗？”迪伦有点不解。
“是的，不这样就会被当成小流氓。”
“对了，崔健通过了吗？”列侬问。
“哦，”王菲愣了一下，“看来他只能去当小流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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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德健终于从南方回来了。当晚，他便把列侬和迪伦叫到他下榻的北京饭店，他们俩一进门，便看到远处的侯德健在向他们打招呼。侯德健穿了一件花衬衫，大方格咖啡色的喇叭裤，头发梳得很整齐，灯光下，泛着光亮。
“他让我想起那些没什么教养的乐队经纪人。”迪伦说。
“一个倒卖电子表的，也只能打扮成这样。”列侬小声说。
俩人边说边走到侯德健跟前，侯德健站起来，拉住他们俩的手，很热情地寒暄：“我们又见面啦。”
三个人坐下，侯德健问：“咖啡？”
俩人点点头。侯德健向服务台那边招了招手。
“罗伯特，不，我该叫你鲍勃·迪伦先生，叫你约翰·列侬先生，我没有想到，我在跟全世界最著名的两个歌星喝咖啡，我简直在做梦。鲍勃，非常抱歉，之前我不知道是你，否则我不会这么冒犯让你帮我卖衣服，哈哈，太冒犯了，说出去他们会骂死我的。”
列侬和迪伦互相看了一眼，看来他已经知道他们的身份了。
“我在台湾看到报纸报道你们，全世界都在找你们，我真想告诉他们，你们就在我跟前。现在，我该回报两位大明星了，之前我跟你们说过，我想开一家公司，让你们来管理。”
“侯先生，”迪伦略带犹豫的口吻说道，“我要谢谢你，在北京这段时间我很快乐。开公司的事情，我想了很久，我确实不是当老板的料。”
“我也不是。”列侬插话说。
“这个我比你们清楚，你们在做生意方面显然比我差远了，但我欠你们的太多了，你们救过我，还帮我做生意。你们说我该怎么报答你们呢？中国人做事讲究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想给你们一大笔钱，钱不能说明我对你们的感激之情。你们也不用推托了，我已经决定了。”
“我已经决定回美国了，这个决定会让你失望，我不希望你辛苦挣来的钱在我们手里挥霍掉。”
“回国？”
“是的，我还希望回去做我的歌手。”
“如果我同意你回去做歌手但同时还要经营这家公司呢？”
“这会很麻烦，约翰会留在北京，他会帮助你。”
“我也是个外行。”列侬说。
“不，我就要你们俩。”侯德健指着他们俩，“就你们俩。”
“我去意已决。”迪伦坚持着。
“如果我跟你们说，我要开一家唱片公司呢。”
“唱片公司？”迪伦和列侬愣了一下。
侯德健盯着他们二人，他从他们的表情中能读出来这副底牌亮出来之后的结果是什么。
“我直说吧，在我不知道你们的身份之前，我想开一家专门生产电子产品的公司，这东西很时髦，大陆人以前都没见过，如果打开市场，能挣很多钱。当我知道你们的身份之后，我想，除了开唱片公司还有什么更适合你们的呢？我以前也是个歌手，开唱片公司也是我的兴趣。我了解过，大陆没有唱片公司，他们不知道如果想唱歌去找谁，现在他们可以来找你们，你们有丰富的经验，大陆的市场很大，有八亿人，你卖什么都能挣钱。”
迪伦和列侬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侯德健会让他们开唱片公司，这对他们的确有诱惑力，列侬的眼睛开始变亮，迪伦无动于衷。侯德健看到他们不同的反应，慢条斯理地说：“约翰，你在北京做什么？”
“暂时还没有什么事情做。”
“那你想做什么？”
“坦率地讲，我对做唱片公司很有兴趣，虽然我本人对唱歌已经没有任何兴趣了。”
“是的，你的经验足以让你把这件事做好。在中国，没有人能超过你。”
侯德健暗想，如果搞定列侬，迪伦也就搞定了一半。之前他不知道迪伦决定回美国，让迪伦马上作出决断，一定很让他为难。既然列侬感兴趣，先搞定列侬，这样，列侬回去自然就会说服迪伦。
“在台湾我就想做唱片公司，那里竞争很厉害，在大陆，虽然条件没有台湾成熟，大陆人的观念还跟不上，但我相信一点，只要有年轻人的地方，就会有流行音乐，就应该有唱片公司。我喜欢做填补空白的事情，我的经商理念是，我讨厌竞争对手。你们回去再想想，我不勉强你们，我只是想报答你们，当你们把我第一笔投资赚回来还给我之后，再挣的钱，你们拿百分之七十。”
侯德健侃侃而谈，把他对唱片公司的构想和盘托出，他显然是有备而来。迪伦几乎很少插话，他只是默默地听着，似乎这件事跟他没有任何关系，倒是列侬，不断地跟侯德健讨论一些细节问题。
侯德健看了看表，“我一会还有生意要谈，今天先这样。”说完，侯德健站起身，拉住他们俩的手，不解地直摇头：“我怎么可能跟两个大歌星在一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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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的进展跟侯德健预料的一样，两个人回去后，列侬便开始做迪伦的工作，希望他能留下来。列侬已经对迪伦有些依赖了，只有俩人一起做才有意思，并且他们永远互补；而且列侬确实没有想好在北京做什么，开唱片公司是他们最擅长的事情。
“鲍勃，我们可以做些大事，过去我们都是歌手，现在我们有个机会，可以帮助中国人实现他们的音乐梦想，就像当初我们收到第一份唱片公司的合同一样，我讨厌百代、哥伦比亚、大西洋……我们可以在这里建立一个与众不同的唱片公司。”
迪伦无动于衷，他继续收拾他的东西。
“你真的没兴趣？”
“没兴趣。”迪伦爱答不理地说。
“你除了出唱片，可以尝试点别的。”
“我回去之后会写一本书，讲述这些年我们的故事。”
“你就是不写他们也会像苍蝇一样扑上来，希望你解释这十多年发生的事，你天天反复说一样的话，媒体到处都是关于你的报道，谣言和小道消息层出不穷，唱片公司会借此添油加醋，为了卖掉你那些唱片，他们会继续做你讨厌的事情。当初你可是因为这些离开美国，难道现在你喜欢这些了？就是为了那点名声和金钱？”
“我是个很自私的人，从来都是先考虑自己。”
列侬赶紧凑了过来，“鲍勃，也许我来中国有些冲动，在你看来是那么可笑，可你总是绷住自己脸上的神经尽量不让自己笑出来，谢谢你给我面
子。我看透了那个处处视财如命的商业社会，这就是我为什么不想回去的原因。”
“有一天这里也会这样，甚至比美国更加无序，美国已经过了那种无序的年代，但这里刚刚开始。”
“也许会这样，但是跟我们无关，我们只是在这里做点事情。”
“当年我的律师跟我讲过，一个社会的价值观是靠法律来约束的，法律永远是滞后的。人们总是在疯狂之后，到分赃的时候才想到规则。过去的美国、英国都是这样。我只是不想在这个氛围下生活而已。”
“我对社会政治已经没兴趣了，在哪里都一样，对你不同的是，你回到的是牢笼，你还喜欢跟那些记者玩猫和老鼠的游戏吗？那纯粹是浪费生命。你想想，在这里工作，在美国出唱片，他们找不到你，岂不更好。”
迪伦不再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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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你能下楼一趟吗？”王菲在电话里说。
“你为什么不上来说？”
“你还是下来吧。”
列侬挂上电话，他搞不懂王菲出什么妖蛾子，便穿上衣服下楼。
王菲站在楼门口，看上去有点憔悴，列侬走到近前，闻到了一股酒味儿，他皱了皱眉，上下打量着王菲，“亲爱的，你喝酒了？”
王菲下意识用手挡了一下嘴，“约翰，我们分手吧。”
“分手？”
“是的。”
“你不爱我了？还是你找到新的男朋友了？”
王菲木然地站在那里：“约翰，我爱你，你不要怀疑我，因为我要去香港定居，现在只能分手。”
“去香港？怎么从来没有听你说过？”
“我哥哥去了香港，他开了一家公司，把我们全家都移民过去了，我不能留在北京了。”
“所以就要分手？”
“是的。”
“我们都归英国政府管了，反而要分手。”列侬无奈地挥了一下手。
“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我们全家都希望定居香港，香港是大陆人向往的地方，你不了解中国，我说不清楚，也没法跟家里人解释，我们的事，家里人不知道。说实话，我也想去香港，北京是个土拉吧唧的城市。”
“你为什么会这样说北京？北京很好，总有一天会超过香港的。”
“在我四五十岁的时候北京超过香港对我还有什么意义呢？我希望年轻的时候多感受更美好的东西。”
“我不能理解。”
“就像我不能理解你为什么非要跑到这里一样，不都一样吗。约翰，”王菲上前紧紧抱住了列侬，“记住，我爱你，但我想换一种生活方式。”
“你只是爱你的生活方式，不是我。”
“你可能不知道，我们的父母经过十年浩劫，他们想过踏踏实实的日子，也希望我们好。他们总说，说不定哪天又运动了，能离开就离开。”
“中国有那么多人，难道都想移民到香港？”
“如果他们有条件，都会这样选择，包括美国、英国。”
“你不是很想唱歌吗？你刚刚考上歌舞团。”
“和香港相比，那些都不重要了。约翰，你要保重，有机会我会回来看你的。”
王菲说完，从包里拿出一盘磁带，“这是我自己花钱在录音棚里录的一盘磁带，本来想让你听听我唱得怎么样，没想到我们会分手，这盘磁带就当个纪念吧。”王菲说完把磁带塞到列侬手里，便转身离去。
列侬手里攥着这盘磁带，一时反应不过来，这一切对他来说来得太快了，没有任何预兆，王菲就这样风一样的来风一样的去。本来，他开始有个计划，如果他来经营这家唱片公司，他会让王菲成为公司第一个歌手，凭他的直觉，这个女孩一定能成为红歌星。现在一切都变了，看着远去的王菲，列侬有种被愚弄的感觉，为什么中国人对物质看得这么重，但他仔细一想，从他来到中国那天起，就发现，中国人常常是活在对物质需求的状态中，而且是对物质的一点点追求，算不上贪婪，却因此要放弃很多。开始他不理解，后来他慢慢适应了人们的这种不太高级的物欲。原来王菲也是这样，他觉得很恼火，越想越生气，他扬起胳膊，把手里的那盘磁带狠狠地摔在地上，磁带落地后发出清脆的破裂声，碎片四散溅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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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侬很痛苦，他不想让迪伦看到现在自己的狼狈样，他一个人，沿着街头漫无目的地往前走。这座城市开始让他感到孤单，迪伦要走了，王菲离开他了，现在只有他一个人了，他无法去左右这一切。他刚刚燃起对生活的希望，便给他带来一次伤害。
列侬面无表情地走着，他觉得王菲有点可恨，可是转念一想，觉得也没什么，王菲对物质生活的向往也很正常。想到这里，他有些释然。他想到了小野洋子，他真正爱的女人，这是一个让他魂牵梦绕的女人，他开始思念洋子，这样，可以减缓因王菲离开给他带来的伤痛。想着想着他觉得有些好笑，用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女人来替代另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女人，这种安慰方式也太低级了。
“有外汇券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