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溪醒来时,发现眼角和双颊有点紧绷,想必昨晚落下不少眼泪。她下意识地摸了摸,继而微微叹了口气。
窗外晨光熹微,薄雾缭绕,好像下起了小雨。她躺在床上,注意到落地窗外壁凝满了水珠,一颗颗晶莹剔透,宛若水晶。其中一颗结得沉了,沿流而下,在玻璃上留下长长的痕迹。这一幕,却让她感到莫名惋惜,仿佛那是她的眼泪。
她伸脚踢开盖在身上的空调被,一骨碌坐起来,脸上写满黯然神伤。半晌,才抓了抓凌乱的头发,斜身去探床头柜上的手机。六点四十一分,她想了一想,缓缓点开了武骏临的微信窗口,轻描淡写地打出一行字:放心吧,我明天就回上海。当摁下发送键的那一刻,心情又蓦地沉重起来。
她徐徐下床,将手机插上电源充电,接着又是一声叹息。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了,虽说猝不及防,但心中略有预感,只是不愿多想,一味自欺欺人罢了。她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一句不知从哪本书上读来的箴言:爱情在起始阶段,总是甜蜜的,慢慢就有了厌倦,背弃,绝望和冷落……
她晃了晃脑袋,尽量不去胡思乱想,于是,像只蜗牛似的,背着重壳慢慢往卫生间挪去。
洗漱之后,仿佛精神了些,她给自己热了一杯牛奶,煎了一个荷包蛋和两片美式火腿,以魂不守舍的状态把早餐给对付了。
她转身看了看挂在墙上的大钟,惦念着先把机票订好,手里捧着那杯未喝完的牛奶,大步踱到了书桌前,拉开办公椅坐下,面无表情地给笔记本电脑开机。
她仰头喝了一口牛奶,上唇沾了半圈白,痒痒的,用左手背揩了揩,右手握住鼠标,全神贯注地浏览起明日飞往上海的航班信息。
这时,屏幕里弹出一个长条形的对话框“你有一封新邮件”。
这是一封来自日本的邮件,不过,上面写的全是中文:
奚小姐,您好,很高兴收到您的邮件。在此之前,我谨代表本社向您道歉,搁了这么久才回复您。本社已经知晓您的需求,邮件里也交代得非常清楚。本社定当全力以赴。可是要在日本寻找一个二十多年前入境的中国人,无异于大海捞针,特别是在可供参考的信息有限的情况下。所以本社冒昧邀请您来一趟日本,与我们面对面沟通,不知您是否方便?因为这将有助于本社深入了解案情、搜集更多完整有效的信息,尽快完成所托。如果您能确定行程的话,本社将为您承担部分旅费。期待您的回复,感谢!诚挚的问候。
左下角署名是“鹤田高志”,跳一行写着“鹤田私家侦探社”。
奚溪将最后一口牛奶灌进了肚子里,放下空杯,忍不住打了个饱嗝。她想,日本人做事的效率实在太低了,半个月前发出的邮件,迄今才收到回复。不过,不得不佩服他们的服务态度,热情周到、细致严谨,简直无可挑剔。既然如此,索性就去一趟日本,一方面可以为他们提供更多信息(虽然她自己知道的也是微乎其微);另一方面权当实地考察这个鹤田私家侦探社,顺便旅游、散散心;何乐而不为?
奚溪在邮件里回复道:
鹤田先生,您好!邮件已阅。我非常赞同您的建议,也早有前往日本的打算。而且我也深知案子的难度,一定会竭尽全力配合。但实在抱歉,近期繁务缠身,不能马上飞来日本,待我处理好了,再与您联络。感谢!顺祝商祺!
署名:奚溪。
她本来想和上次一样,把邮件内容拷贝到在线翻译里,转成日语,但方才那封回复的邮件显然已经表明,这位鹤田先生的中文水平可见一斑,因此,没必要再多此一举。
她稍稍动了一下鼠标,直接点了发送,接着,又返回机票预订页面,一气呵成。
她订的是明天下午一点五十五分的班机,因为H市没有机场,所以一大早还得乘坐空港大巴辗转到广州白云机场。从H市到广州,将近三个钟头的车程,她突然打了个激灵,又立马订了一张明早九点发车的大巴电子票。
该面对的总要面对。她十分清楚这趟回上海意味着什么,她没有选择的余地,所以必须坚强,迎难而上。想到这里,眼眶又红了起来。她挤掉眼角的余泪,起身转到卫生间,凝注镜子里面那个满脸倦容的自己(无精打采,双目浮肿,眼睑部位隐约泛出两个淡淡的黑眼圈)。
奚溪自认不是一个宿命的人。譬如,她从来不相信星座。在她的观念里,星座就是对号入座。但是她的身上却不由自主地散发着摩羯女生该有的特质——深情和隐忍。即使有无数委屈,也宁愿选择独自承受,好像除了自己以外,没有其他人能够理解她的痛彻心扉。
她突然很想再去空桑公墓看一看母亲。因为只有面对母亲的墓碑时,才能掏心掏肺,滔滔不绝,甚至把积压在心底的苦闷、惆怅、委屈统统释放出来,毫无顾忌,就像自我倾诉一样。
她对着镜子扎马尾辫,露出一截银色的发带,又简单化了淡妆,回到卧室,换上一件炭黑短T恤,一条藏青做旧牛仔裤,一双白色运动鞋,便匆匆出了门。刚走到电梯口,怔了一会,又踉踉跄跄地折了回来,在鞋柜抽屉里,找出一把折叠伞,背起一个铆钉双肩包,戴上一副茶色眼镜。眼镜正好遮住了她的黑眼圈。
雨很小,奚溪收起了雨伞。
牛毛般的雨丝飘落在沉睡的细胞间,有一种苏醒的感觉,她的心情也随之舒缓了许多。
穿过小区内的小广场,几只早起的飞鸟跃然而起。一路上的行人并不多,裹着墨绿色雨衣的清道夫,送孩子上学的女人,赶早市的商旅,还有行色匆匆的上班族。仿佛在这片烟雨的朦胧中,整个世界仅飘忽着这么几只孤独的魂灵。
第一班车没来得及赶上,眼睁睁看着它飞驰在远方的转角处,旋即消失不见。奚溪开始加快了步伐,生怕错过了下一班。
这个站平素人很多,特别是16路车,贯穿H市的南北,乘客自然不少。然而今天,在此处候车的人居然寥寥无几。也许是下雨的缘故,一些人改了路线吧。奚溪暗自庆幸:“今天的车厢应该没那么拥挤了。”
旁边一位皮肤黝黑的中年男子正焦虑地吸着烟,一口口呛人的烟雾弥漫在周遭的空气里,使她感到窒息。她左手捂住鼻子,右手在面前扇了扇。黝黑男子大概意识到了什么,急忙将烟头摔在地上,狠狠踩熄,做了个道歉的手势,奚溪看了他一眼,并未理会。
车子来了,停得很好,不偏不倚,不歪不斜。奚溪跟在一位妇女的后面上了车。车厢里确实没什么人,更谈不上拥挤。她挑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卸了背包,抱于胸前。
透过布满指印的玻璃窗往外望去,车站还剩下两个人,一位是被蓝花伞挡住半脸的老妇,另一位则是刚刚吸烟的黝黑男子。
车开动了,窗外的事物抛于脑后。
奚溪今天没有照例塞上耳机听音乐,抑或拿出手机打游戏,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凝神倾听发动机不厌其烦地转动时发出的“呜呜”声。
冷气似乎开得有点大了,车厢里的人都蜷缩着身子。奚溪的旁边是个空座位。前排一仰一躬坐着两个人,在车窗的反光里,可以清楚看到仰靠着的,是一位戴帽子的老头,帽檐拉得很低,正歪着脑袋打瞌睡。向前躬着身子的,是一位穿白点黑底连衣裙的女孩,她的手里摇晃着一本英文读物,眼睛却游离不定,估计心思没在书里。
由此站上车,乘至空桑公墓,当中还有二十几站。奚溪猜想,这大概是H市内最长的公共汽车沿线了吧?但16路车却是唯一一辆可以直达空桑公墓的。
窗外传来雨儿淅淅沥沥的哀叹,奚溪摘掉茶色眼镜,倚窗看外面的世界。
奚溪三岁时,就随母亲从H市迁到了上海,偶尔也会回来探望外公外婆。当外公外婆相继辞世以后,除了清明扫墓,回来的次数也渐渐少了。于她而言,这座城市并没有太多实实在在的记忆,大多是支离破碎,一鳞半爪的。不过说来也奇怪,随着年龄的增长,相比光怪陆离的通邑大都,她更喜欢这个静谧温馨的小城,虽然小城早已高楼林立,鳞次栉比,甚至慢慢向大都市靠拢,但她依旧能感觉到一种与生俱来的牵引,牵引她自拔归来。
半个钟头后,汽车靠站,奚溪瞟了一眼车站的名称,楠城学院站。
楠城学院是H市最好的大学,这个站就位于学院正门口东面约五百米的地方。学院则坐落在市中心与南郊接壤处,几年前路过的时候,还是一片荒芜,而今这里新建了不少住宅区,密密麻麻的,还有配套的中小学、幼儿园、敬老院、加油站、医院、商业街、购物中心、文体公园等等,已然是一片喧嚣与奢华。
这时,车门敞开,一群乘客涌上车厢,剩余的空座位转眼就被填满了。
有人坐在奚溪的旁边,她感到了动静,把目光移回车厢,偏头瞧了瞧,是一位背着吉他的大男生。看样子,该是楠城学院的学生,估摸着二十出头,穿一件酒红POLO衫,浅色七分裤,脚下的红色Nike鞋格外醒目。
他的头发很蓬松,棕黑色,不长不短,刘海挡住前额,纹理细腻,流畅清晰,微卷的线条呈现出高贵的美感。以奚溪的角度,只能看见他的侧脸,那是一张连女人也会嫉妒的侧脸。鼻梁高挺,轮廓分明,剑眉星目间,闪烁着明亮如琥珀的眼睛,视入瞳仁深处,似乎还带着几分忧郁。难得遇见这样好看的男生,没有理由不多看几眼。
男生目不斜视,把吉他靠在椅背边缘,戴上耳机,埋头玩起了手机。
奚溪发现,他和她玩的是同一款游戏,于是更加好奇了,时不时看看他的手机,时不时看看他那张漂亮的侧脸。这种感觉很微妙,让她想起了初三那年,一段傻里傻气的经历。她当时暗恋隔壁班的一位男同学,每天放学回家,便故意错过几站地铁,直到那位同学下了车,才屁颠屁颠地从后面一站往回乘。她也没有上前搭讪过,只是在不远处安静地看着,和现在一样。
男生从余光里察觉到了坐在旁边的女人向他投来奇怪的目光,便停了下来,骤然扭头来看。奚溪见状,长长的睫毛一眨,迅速回正了脑袋,还赠对方一个同样美丽的侧脸。她双目无神,呆望前方,显得极不自然。她开始紧张起来,仿佛当了一回小偷。不清楚男生是否还在紧紧盯着自己,因此不敢转头去探右边的情况。面对如此尴尬的场面,她只能佯装若无其事,静静地欣赏窗外呼啸而过的风景。车子晃晃悠悠,脑子昏昏沉沉,不知不觉,竟阖上双目,也不晓得睡着了没有,只觉迷迷糊糊间,有一股强烈的推力,将她的身体推向前方。
她猛然惊醒,眼看鼻子就要撞上前头那硬邦邦的座椅靠背了,这时,一条手臂伸了过来,毅然挡在了前面。鼻子和嘴唇都埋在了这条相对座椅靠背还算柔软的手臂上,虽然也疼,但不至于鼻青脸肿。她慌忙地拨开贴在脸上的小头发,缓了缓神,准备向那男生道谢,只见他早已背起吉他,迈到车门边,登时车门打开,便跳下去走远了。
车门关闭,16路车继续行驶。
奚溪望着男生渐行渐远的背影,忽然有种失落的感觉,她又看了看右边空荡荡的座椅,深深吐了口气。她发现,座椅之间的缝隙上,横跨着一本黑色皮质封面的袖珍笔记。
她连忙拾起,翻了翻。是他遗落的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