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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聆听动物园

二零五二年四月的最后一天,最新发现的彗星——“库伦—兰泊思”逐渐逼近地球。一个体弱年迈、过度肥胖的男子用肩膀挡开四周厚厚的树篱,挤进了地球上最后一座公共动物园。刚刚年过九旬的卡斯伯特·汉德利——最近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在自己魁梧而脆弱的骨架所能承受的范围内,尽可能迅速地爬进灌木丛(即便如此,也快不到哪儿去)。紫杉和榛树粗糙的树枝刮伤了他的手臂、脖子和脸,他却没有察觉,让他疼痛的是自己良心的鞭笞。

“加把劲儿啊!”老头自顾自地嘟囔着,勉强用一双大手护住自己的眼睛,“走啊,你这个该死的笨蛋,赶紧钻啊!”

去想、去感受都令卡斯伯特心如刀割,但最伤人的是回忆。片刻间,他看到了男孩的脸——那张渐渐沉没的脸庞,以及那双如河水般深邃的黑色眼眸。他还看到了长长的嘴唇,如同紫色鸢尾花瓣般脆弱,苍白的前额被一团灯心草环绕。他再次瞥见了那双爪子一样的小手,紧紧攥着溪边的蕨类植物叶片,整个身体,整个人,缠绕在时间的绿色细丝中,垂直下落,旋转,穿过上个世纪的悲哀,坠入深渊。

那里,或是某个地方,有他失踪的可爱哥哥,那个水獭男孩。这里,此时此刻,八十年之后,卡斯伯特会找到他。

卡斯伯特从未停止过寻找。

“德莱斯坦,”老头儿喃喃自语道,停顿片刻,大口喘息起来,把耳旁的一根嫩枝拽了下来,“我会找到去你那里的路,还有前往其他人所在之处的路。”

那跟这颗彗星又有什么关系呢?

整个世界都在沸沸扬扬地讨论它。卡斯伯特觉得,它是最糟糕的预兆。“库伦—兰泊思”似乎预示着全世界范围内大规模集体自杀正进入一个疯狂阶段——现在英国数万人、海外数百万人及动物已死于这种流行疾病。

正如最强势、规模最大的狂热组织——源自加利福尼亚州,名叫“天堂之门”——声称的,动物位于“低于人类的层级”,因此必须根除动物,自杀后的狂热分子才更容易进入“高于人类的层级”。他们宣称,地球就是一艘“废置的船只”,是精神升华的技术障碍。他们还称上帝“修改”了耶和华与诺亚的契约。《创世记》里的“云中之虹”[1]——上帝承诺再也不会摧毁地球上生物的古老记号——不再备受推崇。狂热分子说,根据白色彗星的运行轨迹,以及不再包含动物的新契约的指示,他们陆续在多个大陆上找到了方法,将整个濒临毁灭的生态系统彻底摧毁。

迄今为止,国际上的反应一直都很迟钝,莫衷一是。在大多数狂热组织的起源地——美国,自杀和屠杀动物的行为看起来正日益增多,该国已掀起一场“认知监控”运动。不过,该运动尽管处于美国军队的延伸机构——新“国家警察”的控制之下,却并未在纽约以外的地区获得批准。似乎只有其他几个国家——韩国、印度、尼日利亚和英国——打算大战一场。

作为地球上最后一个“完整”的大型活体动物资源库——尽管基因组克隆可行,但数量仍在减少——伦敦动物园如今已被狂热分子列为头号目标,至少在卡斯伯特看来是这样的。动物被唤醒了——他对此深信不疑——因为英国(实际上是世界)正处于令人绝望的险境之中。物种正大规模地、以自中生代以来就不曾出现过的速度消失于野外。因此,很少有动物物种还能在这个森林遭到滥伐、地面被人类削平的有毒星球上存活。于是,伦敦动物园在真正意义上成了某种乘载所有彼此联系的生命的“方舟”——一艘方舟,也是一座死囚监狱。

趁一切尚未为时过晚,这些明智的动物想要卡斯伯特帮助它们出逃。

卡斯伯特是个身材魁梧的男子,非常高大,是大部分英国人身材的两倍,却不及他们一半那么讲究。尽管处于半流浪状态,但不知为何,他总有办法找到食物,尤其是他最爱的冷腰子馅饼和腌鱼。他对英格兰的爱也超乎寻常,简直与他对无情的亨利九世国王的尊敬不相上下。他的手指像欧洲萝卜一般粗壮、肮脏,一双脚又长又窄,像鳗鱼一样油滑。一套陈旧的永联牌肌袖将他衰老的身体绑在一起。不过瘦削的身板上却挂着个肥大的肚腩,数十年的高血压引发的心肌病,导致他心壁增厚,心脏扩大,要费不少力气才能在他鼠海豚般的身体里抽动几加仑的血液。然而,这个最不可能的客体——卡斯伯特·汉德利,一个很久以前出生在黑乡某个机械师家庭的卑微贱民,却是人类历史上少有的天赋异禀之人,他是所谓“奇技”的最新一代,也可能是最后一代传承者。

那天,他一直在等待,直到暮色的阴影笼罩大地,动物园里的访客结束一天的参观各自散开。当附近的步行大道和毗邻的操场已空无一人时,他以令人震惊的敏捷,一个箭步冲了出去,以免自己纤长的四肢引起别人的注意。如今,他已经无法保持快速爬行了。一根树枝戳着他的脖子,另一根则抽打着他的大腿。他紧紧闭上双眼,向前踢着腿,动作丑陋,形成一个由破布与怒火制成的人力巨型旋转风扇。树篱的枝杈比他记忆中硬多了,也更锋利。他挥动着自己“老朽”的前臂,回避、躲闪,大口吸气,快速摆过另一只粗壮的手臂,就仿佛他正试着嘲弄一群威胁用紫杉木棍刺伤他的瘦弱男子。

毕竟,他周围曾有这么一群人。卡斯伯特此生大部分时间都依靠救济金生活,后来又领“伤残抚恤金”。他戒不掉弗洛特,却完全不会因此而不安。他听到一些声音——很多声音。去年有一半的时间,他的心思都被类似老虎的影子和鬼影的幻觉所萦绕,如同一只被困在点着蜡烛的灯笼里的惊恐万分的蛾子。这比初次戒断弗洛特所带来的典型的、众所周知的可怕结果还要糟糕得多。不管看到什么动物,流浪猫或者趁着列车冲进车站、沿着“新铁路”轨道奔跑的老鼠,他都很确信它们正准备对他做些什么,或是说些什么,或是二者皆有,直到它们终于这样做了。他能够听到动物的语言,或是说,他相信自己能听到,所以他得这么做。

他来到这里,试图闯入古老的伦敦动物园。

“快到了,”他边说边喘着粗气,“就要成功了,伙计。”

卡斯伯特没有钱,没有朋友,也没有财产,却通过奇技学会了聆听英格兰的动物说话。这种事就连受他尊敬的伟大的国王也无法理解。通过这项技能,他将挽救英国,挽救这个国家的生物。

不幸的是,地球上活着的人中没有一个人会相信他这个弗洛特成瘾者,一个疯子。

众所周知,喝了弗洛特的人会相信,来自弗洛蒂卡星球,留着紫罗兰花一般额发的微小访客,在每一片草叶顶端都保留了城堡,相信最后一只塔斯马尼亚老虎其实并没有在一九三六年因为一个无能的动物园管理员而冻死。无疑,弗洛特还未开始危害人间时,曾是地球上最好的合法迷幻药和镇静剂。它不只是让人如痴如醉、如释重负,还能带人飘过一颗颗白紫色的愉悦星球。它和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备受追捧的老牌麻醉剂氯胺酮(又叫“老K”)一样,能给人带来一种绝对的存在感,一种令人惬意的孤独感。不同之处在于它也能给人带来本体感受的错觉,让人感到自己仿佛长出了格外纤长、柔软而有力的双腿。正如人们常说的那样,能否从弗洛特里“爬起来”或是“升起来”,关乎自制力的强度。喝了弗洛特,整个世界都在你的脚下。在几英里远的地方,地球仿佛变成了一个遥远的白紫相间的紫罗兰花田,你能感受到的只是花在脚踝处轻柔地搔痒。你什么也不需要,谁也不需要——上帝、爱人、宠物猫,统统不需要。

卡斯伯特已经为袭击动物园做好了适当的准备,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距离茂密的灌木林几米远的地方有一个秘密洞穴,是他这个月早些时候用紫杉木、榛树树篱和几棵短茎山毛榉搭建起来的。他用干燥的手来铲土,小心翼翼地折断嫩枝。他还在那里藏了一瓶备用的弗洛特,以及一把有力的剪线钳。他计划等到天黑之后为自己剪出一条路来,然后尽可能多地损坏几个笼子——特别是水獭的笼子。这是他几十年来做过的最有条理的一件事了。不管是从公园还是从动物园里面望过来,都看不到洞穴。它位于距离动物园坚硬的铁围栏一米远的地方——靠近豺狼区,也靠近铁围栏上一条罕见的缺口。不过,他宁愿这个洞口在法国,也比现在这个位置好——想要靠近它太困难了。

卡斯伯特又向前拱了几步,直到纠缠的榛树树杈再也不肯退让,将他封锁在绿叶交织的笼子中。顷刻间,他觉得自己看到了一个男孩,一个有着黑色头发的瘦削男孩,正在几米之外的灌木林中和他一起向前挤。“小德!”卡斯伯特说,“看看我。这儿!”男孩很快就消失了。偶尔,一根树枝会在重压下断裂,笼子的“栏杆”便有所松动,卡斯伯特得以再次移动。有一刻,娇小的嫩枝堵住了他的鼻孔和嘴巴,搞得他像只花园精灵一般,脸上不断地“长”出树叶。

“哦,该死!”他气喘吁吁地说着,从嘴里吐出了几片碎叶子。第一次戒断的糟糕感觉也来了,将他向下拽去,用力拉扯着他的神经,抓紧他的肌肉以及他脆弱的心脏。弗洛特瘾异常恶毒的地方在于它拥有双重戒断综合征,呈两条钟形曲线的态势。不管是刚刚戒瘾的人还是长期戒瘾的人,都会被相隔十年或者更久的两次综合征发作的急性期所击垮。双重戒断综合征会让戒瘾者经过第一段精神错乱的地狱,来到一座和平与清醒的岛屿,然后再把他们拽进第二次戒断的狂风暴雨之中。

这些年来,自大权在握的首相时代与欧盟走向穷途末路,到大开荒和财产权起义,再到二十一世纪二十年代各种狂热组织的缓慢崛起,直至二零二八年新国王的第二次复辟,颓废的卡斯伯特不知怎么都幸存下来了。这期间,他一直在固执地寻找自己失踪多年的哥哥——德莱斯坦。他记得,哥哥是在两个人还年幼时消失的。那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的事情了。从那时起,他离开了黑乡,也学会了如呼吸一般自如地应对伦敦日常的病态现象。污秽的老城似乎滋养了他,为他寻找兄弟的旅途提供了燃料。他学会了所有下流的脏话,吃过每一种由廉价土豆制成的薯条三明治[2],还学会了能够骗取[3]弗洛特的所有卑鄙诡计。一切的一切,如此自然而然、不由自主,全都指向靠近野兽的这个布满荆棘的角落。在卡斯伯特看来,如果伦敦的整个历史——从铁器时代到数字皮肤时代——有什么意义的话,那就是这个地方了。他确信,这正是他失踪多年的可爱哥哥德莱斯坦会归来留驻的地方。

上天为鉴,二十一世纪二十年代的一次次周期性疾病暴发和亨利九世几乎吸干了英国疲惫血管里的最后几滴能量。数千名艺术家、哲学家和作家纷纷加入自杀性狂热组织或是维基精神网络——这是一个植入性的多功能公共网络,生长于人的身体组织之中——那些厚颜无耻的自我鼓吹者的行列,但最有创造性的思想面对的是彻底的冷漠。

维基精神网络很早便不再处于“维基智者”的自由操控之下了。其内部运行方式不再通过开放源代码,而是“公开加标”,由服从亨利九世、贵族和教条法令的助理编辑进行垂直编辑。在英国境内发送信息价格高昂,还要经过集中管理与审查。在美国、印度、斯堪的纳维亚和远东的部分地区,维基精神的相对自由产生了一系列自己独有的麻烦(尤其是狂热组织问题)。但即便是在那些地方,开放的网络协议也已作废,互联网的黄金时代已成往昔。受密码保护的维基精神网络“追踪”已经替代了全球资源定位器。在英国人中,维基精神传播的主要是“老九哈利[4]”的官方言论,以及一个土里土气的“新闻娱乐”节目。

“哦,小德。”卡斯伯特大声说道,把一只手伸向围栏。他握紧一大片稚嫩、边缘微微呈锯齿状的榛树叶,借力将自己向前拽过去。“小德!”

对卡斯伯特来说,找到这个男孩不只是他花费毕生时间的一种寻找,还是一个命令,一个方向,一个神圣的目的地。

要是他失踪的哥哥还活着,应该有九十二岁了。但这一点对于老卡迪[5]来说完全没有意义。在他的心里,德莱斯坦永远都是个孩子。

卡斯伯特转过身,靠在刚刚穿过的围栏上。他发现围栏正支撑着自己的全部重量,一个男人二十二英石[6]重的身体和喷了漆的网眼、含微量毒素的镍条交织在了一起。他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前一夜下过雨,几滴水正从他的脸颊上缓缓滑过,流下他的脖子。

“嘎勾嘎。”他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嘴里重复着动物园里的动物几个月前传递给他的最神秘的词句。“嘎!勾!嘎!”他尖叫着,听上去和他知道的原始动物没什么两样。他是怎么知道这句发音时嘴里溢满口水、咕咕噜噜的词句的,它是什么意思,从何而来,而他又为什么不停地重复——这一切他都不甚了解。但他知道自己必须这样说。

嘎勾嘎。

动物园并不是动物声音的唯一来源,却是其中最强烈的一个。这些日子以来,他到处都能听到这些声音。英格兰伴随这些声音(尤其是那些猫发出的)一同咆哮和尖叫。深夜,走在街道上很难不碰上家猫,它们告诉他月光下的蛾子正在施法;沿着霍洛威花园墙壁生长的蓝色锦葵花闻起来是石油的味道;或者要求他抚摩自己——要摸这里,不要碰那里,这里不要,那里要,就是这儿,在两只耳朵中间,那里,这里,那里,其实就是些猫咪的普通想法。

英国的狗也有很多话说。玻色子巴士[7]上的一只拉布拉多导盲犬告诉卡斯伯特,城里所有的人行道、街道、房子、“新地铁”或玻色子巴士上都存在纵横交错的隐形网格线。在它看来,伦敦与毕达哥拉斯的哲学理念贴合得天衣无缝,很是抚慰人心。而在卡斯伯特时常经过的伊斯灵顿的一扇木头大门后面,一只狂吠的刚毛猎狐梗会带着顽童般的活力尖叫:“快乐的暴怒!快乐的暴怒!快乐的暴怒!”卡斯伯特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他却对其深信不疑。

声音络绎不绝,来自整个阿尔比恩[8]。新福里斯特地区的黑眼小马想要更大的牧场。锡利群岛附近的肥胖灰海豹想要更清洁的繁殖海域。那年秋天,从锉刀山崎岖的黑色卡尔斯山谷中传来了发情期雄性赤鹿叫春的愤怒声音。还有英国的四千万只羊。卡斯伯特怀疑,每一只羊都有自己的小想法。

和弗吉尼亚·伍尔芙笔下会说希腊语的鸟,或是吉卜林笔下那些高尚的、反对紧缩的狼不同,准确来说,这些动物并不是在和他“说”话。词语不是通过口鼻或下颌骨传出来的。尽管如此,动物还是能向他表明自己的主张。它们发出的信息,时而明朗,时而隐秘,但都能够感知。有些是在咿呀学语,有些富有表现力且十分准确,大多数都神秘莫测,但无一例外撩动了他的心弦,哪怕只有一点点。

它们的措辞也特别精练。通常动物园里的动物只会透露一两个意味深长的词语。“萨利克”,沙猫会这样低语。“摩可摩可”,河马嘟囔着。“进步与主权”,至高无上又常常特别啰唆的狮子会这样吟诵。诸如此类。忽然从某一天起,这些令人难以理解的简化词语竟突然在卡斯伯特的心里得到了完美的解读。举例来说,按照卡斯伯特的理解,“摩可摩可”显然意味着“让河马向泰晤士河进发”。他想,这话还要说得多明白呢?

他用手臂拎起树篱间富有弹性的一团稀疏枝丫,转过身,试图倒退着进去。他要确保没有人看到自己。考虑到自身情况,他感觉今天已经准备得非常充分了。他穿上了黑色的保暖衣和绿色的裤子作为掩护,还戴上了保暖衣的帽子,将它紧勒,只露出自己黝黑的脸颊。他看上去就像早年电视节目中又高又黑的天线宝宝——一个新角色,名叫醉鬼,肚皮上托着被砸碎的电视屏幕,眼睛则是紫色的弗洛特瓶盖做的。

今天晚上,爬往这个秘密据点似乎比他那个星期的两次演练还要困难。他感觉自己仿佛正钻进一条叠好的、充满利刺的被子。放低脑袋后仰面钻了进去——呆板又笨拙——来到了一个非常扎人的位置上。他必须快点行动。要是路人发现了他——一个肥胖的男人仰面朝天地躺在树篱间——肯定会引发骚乱的。要是这种情况发生了,一切就完了。他解放所有动物的宏伟计划就泡汤了。

在他意识到这一点时,某些真正令人难以理解的东西突然出现在了卡斯伯特的眼前。就在树篱里面。在树叶和枝杈留下的婆娑碎影中,一个宽阔健硕的人影悄悄爬上了他的身体,将他笼罩在金绿色的光晕之中。卡斯伯特惊恐地颤抖开来,脖子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你!”卡斯伯特尖叫道,“就是你!”

那个影子似乎是从地上长出来的一般,如一棵巨大的、结着鲜红浆果的紫杉树。片刻间,它开始向四周喷吐泡沫,绿色树枝夹杂着被吹起的黑土狂乱地旋转、摆动,夜云雀、小猫头鹰扑棱着翅膀冲出树篱。成群的黑色小型动物如同阴影做成的野兔一般,从窝里“倾泻”而出,飞入夜色,消失得无影无踪。高大的紫杉树影子朝卡斯伯特移动过来,吓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你想要我怎么样?”他问道。

那个影子答了一句:“嘎勾嘎。”这个声音和他听过的其他动物发出的声响不同,很熟悉,却又极其模糊,听起来有点古怪,像是某个巨大森林发出的密码,从它的一条最深邃、最黑暗的小河里发出的密码。

卡斯伯特悄声说道:“德莱斯坦?”

堕落的执业医生

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卡斯伯特和自己的全科医生萨布金德·辛格·巴杰瓦走得很近。后者一直在努力保护卡斯伯特不伤害自己。要是他看到现在发生的一切,一定会像他常做的那样,开始用中指敲自己的书桌。

在霍洛威周围的贫民窟里,有一小批不被看好的国家医疗服务体系(NHS)精英为当地的穷人提供服务,巴杰瓦医生便是其中一位。在当地人眼中他是个格外有耐心的好人。正因如此,他陷入了性命攸关的境遇之中。一谈到穷人看病的问题,新贵族便会残忍地根除自己的同情心。的确,同情(在所有人眼里,除了亨利九世)是一种堕落。

但巴杰瓦医生仍然爱着这些贫民——以许多堕落的方式。就他而言,政权是会压倒自己的。众所周知,他钟爱纸张,喜欢用墨水在过时的便笺上书写不必要的备忘录。他总是会把这些备忘录递给自己的病人,但他的病人本来就会在每次问诊后收到几十通自动发来的角膜电话——这是音频通话、短信以及角膜垃圾信息的统称,这些信息都通过维基精神的神经—视觉界面传输。除了卡斯伯特,很少有人知道这位医生沉默、宽容、热爱纸张的表象下还潜伏着更狂妄自大的个性。

在过去六个月的时间里,早在卡斯伯特把自己和树篱中的绿色幻影困在一起之前,一谈到这个特殊成瘾者的福利问题,医生的责任感和困惑便会油然而生。这个固执的老弗洛特成瘾者,这个蠢人,已经表现出了人格解体障碍的症状,说不定还有科塔尔氏综合征的种种症状(产生这种幻觉的病人会相信自己已经死了)。此外,尽管对巴杰瓦医生来说卡斯伯特很有趣,但同样也令他难以忍受。

卡斯伯特曾多次和他谈起自己的幻想:与动物之间存在心灵感应。巴杰瓦医生——或是朋友、熟人口中的“巴杰”——总是会把玩着自己的手指,一脸痛苦状,奉上自己热爱的众多英语习语中的一个。医生会说四种语言,而英语被他视为其中最奇怪的一种。但他喜欢能将分崩离析的城市生活归入整洁、自信方框中的英语习语。“我明白,你这一次是真的要迎难而上了。”有时,他会对卡斯伯特这样说,多半还会露出灿烂的笑容。

卡斯伯特与动物之间的事情开始于去年十月的某天早上。他总是和巴杰瓦医生谈起自己在摄政公园漫步的一次经历——动物园有三面都被这座公园包围着。和往常一样,他喝多了弗洛特,走起路来左摇右摆的。

事情发生的这一天正赶上当季公园露天剧场最后一次演出。尽管剧场附近正进行着一场声嘶力竭的抗议,《维洛那二绅士》[9]还是被匆匆搬上了舞台。卡斯伯特认为这些抗议者太过吵闹,不配做天堂的守门人,因为他们会把遭禁的、陈旧的畅销平装本《哈姆雷特》撕成一页一页,攥成纸团丢向前来看戏的富人。剧中还有一只活生生的狗。这只缺乏训练的獒犬腮部下垂,狂吠不止,有时近乎咆哮。

抗议者穿着黑色的紧身衣,留着长发,戴着发光的珍珠,有几个人还在脸颊上文着小小的形似“铁窗泪”的黑色文身,实际上是在模仿伍斯特郡黑梨,他们令敬畏皇权的卡斯伯特感到害怕与憎恶,但他东倒西歪的,无力对此做些什么。还有那只狗,那些压着嗓子、无休止的狂吠,这一切都令他极度心神不宁。

汪!汪!汪!汪——汪——汪——汪!

“谁在折磨那个‘木钻’?”他打着哈欠质问那些抗议者。他们笑着忽视了他。“难道没有任何人对上帝创造的生物存有一丝敬畏之心吗?”

正当他准备伸展四肢,在一张空荡荡的长凳上打个盹儿时,那个神秘而又狂野的刺耳声音对他说起话来。

“咿啊,啦!喳!”向巴杰瓦医生复述时,这个噪声还真让他撞上了一条长凳。

“就像这样。”他说。卡斯伯特在椅子上微微后仰,仿佛要进行演示。

“摄政公园动物园里的动物似乎并不在乎任何‘二绅士’。”他说。

“那只狗,还有那些愤怒的学生之类的——就这么着,我想这些噪声或多或少刺激到了动物园的动物,你懂吗?这是我自己小小的推测。剧场就在——动物园的听力范围之内,对吗?”

“我能想象。”巴杰瓦医生答道。此时此刻,他相信卡斯伯特是在和他开玩笑,也是在浪费他们的时间。

“于是,其中一只水獭说,”卡斯伯特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不,是它们说,哦,它们说,它们想要被放进那几个缺口[10]里去,就是摄政公园背后的那几个,懂吗?你知道的,就是那些漂亮的船停靠的地方。”

“你是指,它们说?‘说’?”

卡斯伯特垂下目光,仿佛有些难为情,然后补充道:“其实,可能应该说‘叽叽喳喳’——真的有点像是这样。”

“叽叽喳喳。水獭。卡斯伯特,我——”

“没错。”

医患二人就这样坐在伦敦北部一幢维多利亚风格办公楼后院的咨询室里。大部分地板上都铺着锈红色与白色相间的阿夫沙尔地毯,上面印有涡纹叶片的图案。巴杰瓦医生身上的古龙水所散发出来的无花果树和雪松的味道充满了这片空间——要不是它闻上去如此令人宽慰,卡斯伯特可能会少说几句。随着透进室内的一抹暖绿色阳光,一阵春日里的微风缓缓穿过办公室那古老的镶钻竖铰链窗。医生总是会把窗户稍稍打开一些。伴着香甜的清风,巴杰瓦医生的希望破灭了,卡斯伯特不是在欺骗自己。

“你能听到动物说话?在你的脑海中?”

“什么?不。”他端详了一会儿医生的脸,“在我的耳朵里,大夫。在我的耳蜗里。”

很快,更多的细节接踵而来。卡斯伯特声称,伦敦有上千种动物——猫、狗、老鼠、花园中的狐狸、实验室里的猴子、野兔、宠物沙鼠,当然还有动物园里的动物——都试过和他说话。

“它们就是不肯停下来,大夫。”卡斯伯特说,“这还挺困难的——处在接收信息的这一端。”他还说,他会在这些时候想象自己早已去世的外祖母那张和蔼的脸庞,还有她眼前偶尔垂着的纤细发卷。她可能会为卡斯伯特的抱怨感到些许悲哀。你不能为奇技而抱怨——不能对家族以外的人提起这些事情。“你都无法想象,这座城市里到底有多少只猫。”

巴杰瓦医生听着,有些震惊又有些麻木,出于礼貌而非默许,还时不时点点头。

“眼下,就有一只有点儿浑蛋的黑猩猩在对我发火呢。”那天,卡斯伯特说道。他扫视房间,仿佛正目睹黑猩猩不断敲击着墙壁。“它警告我不要烦它!”

医生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这听上去是个十分明智的做法。”他答道,声音里带着可靠的坚定。

卡斯伯特抿起嘴唇,指尖轻轻地搔了搔自己的前额。“有可能。”他说,“应该是的。”

“你要记得,你会得到帮助的。卡斯伯特,有人会帮你,帮你恢复身体以及心理健康。”巴杰瓦医生轻缓而柔和地说道,“你要记得我们说过的所有话,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出事的,对吗?”

“啊,你是我的好朋友。”卡斯伯特含混不清地回答。

把手伸向被抛弃的心

萨布金德·巴杰瓦医生是个肌肉发达的男人,长着粗壮的脖子,触觉十分敏锐。除了药理学,用手解决问题是他的首选。利用周末的空闲时间,他学会了一些技能,比如驾驶一种太阳能直升机。只需要简单的手部推拉动作,这种飞机便能旋转着穿过最剧烈、数千英尺高的气流旋涡。在咨询室的办公桌上,摆着一只十五公斤重的镀铬哑铃,他喜欢利用两个病人交替之间的那段空闲举一举重。他可能有点儿自负,却一直都是温暖的,细长而温和的双眼泛着小豆蔻的焦绿色,修剪得一丝不苟的胡子更像是被人画上去的。他的朋友都知道,他天生这般有力。在婚礼和家庭庆典上,他能让三四个年幼的侄子、侄女像松鼠一样吊在他的一只手臂上荡秋千。

病人总是会用显而易见的赞叹眼神望着桌子上的那只闪亮的哑铃。它能让他们感到安全——保护他们不受疾病和自己的侵害,何况身旁还有一个比亨利国王和温莎的狂热分子更肌肉发达、更强壮的人。

卡斯伯特在贫民区里有一间自己的公寓,他却几乎不在分配给自己的这个小窝里居住。从结构上来看,贫民区的公寓属于危房,那里人烟稀少,过去的二十年中,频发的犯罪问题致使许多居民纷纷抛弃了自己的公寓。在他开始时不时地叙述动物的声音时,他已经正式成了巴杰瓦医生手上越来越多“无固定地址”的病人中的一个。近年来,大部分时间里,他都是随便找个地方睡觉的,从陌生人手中讨张沙发,在充斥着肺结核病菌的小客栈、传教机构和淫秽的早餐住宿酒店之间搬进搬出(在他全科医生的记录中,唯一在列的家人是他的表姐丽贝卡,住在赫特福德郡的一名NHS精英级别服务护士。她的维基精神密码被填在了卡斯伯特最后的紧急联系人处,但她已经自愿搬去了一家镇定机构)。

巴杰瓦生活在一个更加秩序井然的世界里,可那里也并非不存在分裂和意外分离。他曾是一名顶级的运动医学研究员,却在王朝复辟时被剥夺了自己珍视的实验室出入权。医生比卡斯伯特年轻三十岁,但和卡斯伯特很像,他也不能融入自己的国家。

能够融入这个国家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伴随二零二五年的《男爵爵位赡养法案》和二零二八年的《绝对剥夺公民选举权法案》,维多利亚时代通过的许多受英国人珍视的社会改革都惨遭废除。国家扩大自治权的做法“失宠”了,使得苏格兰与威尔士的国民议会失去了核心权力。一支新的奥兰治党[11]军队在贝尔法斯特迅速萌芽。令人震惊的是,为了在城市外围的新兴大豆农场里换取稳定的工作,在家庭宿舍谋得一席之地,得到免费的基本餐食以及令人头脑麻木的尼克萨尔帽治疗,全英数千名城镇职工都欣然放弃了自己的权利。

(尼克萨尔帽是用纤维布料制成的大脑造影头盔,呈角锥状,颜色是无所不在的NHS的精英蓝。人们会把这种帽子套在自己的脑袋上——通常都是自愿的,但也并非一直都是如此,他们多半会在政府运营的镇定机构中利用这种帽子向自己的神经元轴突输送安抚信号。这些信号也可以被“阅读”、监控和操纵。在持续几个小时到连续几天的治疗过程中,这种帽子就像某种用于治疗精神病的木刨子,能将大脑活动抛光和打磨。其效果可以持续几个星期。)

有了新的法案,陈旧的NHS也分裂成了小规模的私人遗赠级别服务(针对世代相传或通过金钱买来爵位的贵族、某些公务人员以及庞大的新贵族)和粗糙的、正慢慢遭到废弃的免费精英级别服务(针对英国的七千万贫民和众多落魄的中产阶级下层人士)。许多英国中产阶级,尽管没有受到维基精神网络中娱乐信息的摧残,却成群结队地加入狂热组织中,遭到残害。剩下的数百万中产阶级在《绝对剥夺公民选举权法案》中失去了选举权,在所谓的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大开垦中正式堕落为贫民。数万亿英镑在金融市场中化为泡影。

作为准男爵爵位赡养法案下的一名医生,巴杰瓦医生在正常情况下应该能被授予非世袭的爵位,但他的存款还够不上一个新的“小男爵”。况且巴杰瓦家族也缺乏人脉(医生的亲弟弟巴尼多年前因过量吸食海洛因死亡。正如其父亲所说的那样,尽管整个家族努力要“将巴尼扫地出门”,但他还是害全族人背负上了“不可靠”的评价)。此外,巴杰瓦也时常直抒己见,表达自己对于穷人的仁慈之心——这在亨利九世或穷人口中的“老九哈利”的统治下可是个毁灭性的习惯。

对于国民医疗服务体系的精英级别服务所强调的治标不治本的神经学——这种学说用缓解疼痛代替了研究和一对一的护理——巴杰瓦在所谓的朋友中,公然做出过抨击,他也因此被分配到了霍洛威路对面的一间精英级别诊所,那家诊所正对着一家彩票商店和一家妓院。与更加富庶的伦敦中心区域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用来打菌丝球的宁静绿地(类似一种慢速的网球,将由基因组制造出来的、只有一个小时寿命的兔状菌丝球小心翼翼地“打到”草场对面去)、艺术画廊、减税奢侈品店和教授女性礼仪的新式学校都会在伦敦中心区域扎根。

“你的那些误解,”有一天,他对卡斯伯特说,“听着,如果你不按处方服药,就戒不掉弗洛特——卡斯伯特,听着,你听我说——这就是代价。这件事我必须告诉你。而这还只是其中的一点。你肯定明白我什么意思。如果你当众做了什么蠢事,就会发现自己被戴上了一顶帽子,我的朋友。或是失踪,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不在乎。”卡斯伯特说,“至少这里不是惠灵顿医院。”

“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其实……惠灵顿医院……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医生回答,脸部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作为伦敦最后一家体面的免费医院,也是剩下的唯一一家收治成瘾患者的国民医疗服务体系精英级别服务站点,靠近拱门地区的惠灵顿医院遭到了过分的中伤。

“惠灵顿医院起不了什么作用。毫无希望。我不明白哈利国王怎么能允许它落到这种地步。到那里去还不如戴尼克萨尔帽呢,对不对?”

“你的情况是这样的。尼克萨尔帽将是……你的终点。一切的终点。惠灵顿医院可以是个起点。那里还是有人在努力尝试的,是有希望的。有希望,就有成功的机会。”

卡斯伯特眨了几次眼,露出一种奇怪的笑容:“第一次去戒弗洛特时,我顶多挨了几天。我猜,我得承认惠灵顿医院的人很聪明。我能感觉那群人……喜欢我。以他们的方式……”

“看到了吗?你在那里是有朋友的。”医生说,“你要到惠灵顿去。我会安排你进去的,快速通道。随时。一通知就走。为什么要担心第二次戒断呢?那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

对大脑血清素激活系统所产生的双周期有毒神经作用,造成了弗洛特独特的钟形曲线双重戒断综合征。和大部分以禁欲为基础的戒毒康复过程不同,戒断弗洛特的康复过程是,风险会随着年月的流逝从糟糕变为有所好转,再到致命。成瘾者所能期待的最佳康复时期就是第一次和第二次戒断之间那相对平静的几年——通常为十至十五年——紧随其后的则是愤怒和失眠的黑暗时期,伴有轻度谵妄性躁狂的症状——这标志着第二次戒断期的到来。

卡斯伯特靠在椅背上,将全部重量压在椅子的后腿上,很快又将椅子放平,微微歪着头,聆听着。他跷着二郎腿,向着上方凝视,此刻他的笑容变得更透彻了,仿佛正盯着一份令人满意的电影演职人员名单。

“我希望我能再告诉你些什么,但这是不可能的。”他说,“动物,你看。我能听到它们说话。现在是狐狸。它们想要说……谢谢?谢谢这座肮脏老城里的所有人。”卡斯伯特窃笑了几声,“谢谢!哒!很好笑,啊?‘干杯!’有什么好谢的?”卡斯伯特的笑容消失了,眼晴闪着亮光,“那些狐狸是无辜的,是愚蠢的。它们什么主意也想不出来。”

医生注意到,这个年迈男人的双唇在说话时会出现一丝颤抖。他每天都会服用小剂量的抗精神疾病药物阿立哌唑——现在这些药已经过时了,但可观的弗洛特摄入量会抵消药物的作用。

“为什么它们是无辜的?”

“它们信任我们。”卡斯伯特答道,“它们不该信任我们。”

巴杰瓦医生的手指在办公桌上画起圈来。紧接着,他开始用力地敲打——其实是在捶击桌面。

“这就是你的大脑——这是弗洛特。”敲,敲,敲,“你得对自己的话……谨慎一些。你明白吗?”

“我会试着谨慎一些的。”卡斯伯特答道,“不过出于某种原因……动物会和我说话。这是我一生都在等待的。事情就该发生,明白吗?”

医生知道,在国家医疗服务制度的平民精神治疗部门——平等镇定机构委员会的掌控下,卡斯伯特是很难拥有自己的空间来无拘无束地讲话的。他害怕坦然。即便是非正式的谈话疗法,也被认为是为新贵族保留的一种奢侈。平等镇定机构的心理治疗师,又称P-levs,其法定作用是代表国王与这个时代的病毒式狂热组织和政治激进分子做斗争,但已经成了平民百姓中最简单的医护方式。

巴杰瓦医生的生活中也出现了一些不起眼的新麻烦。最近,他感觉自己很反常,很容易喘不上气;支气管炎怎么也好不了;他的男朋友们一个接一个地为了蓝眼睛的英国男孩抛弃了他;他的家人则批评他不够“有志气”;而他的朋友们全都搬去了富有争议的南极洲新殖民地。不过,和他生活中的其他问题相比,哈利政府介入到他与病人之间更令他愤怒。尽管卡斯伯特之类的贫民在老九哈利的统治下受尽了暴行,卡斯伯特本人却仍将君主制摆在至高无上的位置,他是个极端的爱国主义者——而他这样的人在贫民中绝非另类。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样东西能比英格兰的强。”有时,他会含含糊糊地告诉巴杰瓦,“我们的猫是最好的,足球也是最好的。老哈利也是那群该死的人中最优秀的。”

这样的陈述会悄然激怒巴杰瓦。但卡斯伯特的善良、保守的爱国主义精神和可以算是富有艺术性的夸张混合在一起,其中有什么令他入了迷。他想要去理解。

一天,医生从过时的布纹纸笔记本上抬起头,故意朝卡斯伯特露出了微笑。

“水——獭。”巴杰瓦大声说着,用粗大的镀金钢笔蘸着黑色的墨水,用力地写下每一个字母。这支钢笔上镌刻着一句梵文,翻译过来就是:只有行动才能定义我们。和大多数同事不同,他知道如何使用钢笔,而且厌恶时下流行的那种能让人在皮肤上读写信息的“皮肤工厂”数码喷雾剂。

“为什么是水獭?为什么是它们?”

卡斯伯特斜睨着巴杰瓦医生:“它们……也是很神圣的生物。你想要知道为什么吗?”

“是的。”巴杰瓦试着用友善、坚定的语气作答,但话音中还是透露出了一丝烦躁,“我当然想要知道。好了,等我一下……”

他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掏出了听诊器。

“让我来。”他边说边解开卡斯伯特衬衫的上面几颗纽扣,熟练地用两根手指将听诊器的膜片按在了卡斯伯特的胸口上,聆听着他嘟囔时发出的断断续续的“怦怦”声响。事实上,这个胖乎乎的老头——六英尺四英寸高,二十二英石重——随时都有可能倒地死亡。

“你的心肌症并没有恶化。”医生说,“但你需要放轻松。”他把听诊器放回办公桌的第一个抽屉里。至少有两种新的心脏核心模块可以治疗卡斯伯特这种类型的心肌增大,但二者都严格归属国家医疗服务制度的遗产级别服务项目,或是必须花上数百万才能在私人模块市场中买到。

三十年前,通过旧身体模块的抽奖活动,卡斯伯特赢得过两款成本较低的模块——一块廉价的心室壁板和多能性干细胞一次性灌注。八十岁出头时,他还设法弄到了一卷克莱龙身体网和一组二手的永联牌套管,2XL号的。这组套管还带有配套的软骨药和免费的安装服务。

“水獭,”卡斯伯特说,“它们有一个消息,要带给整个英格兰。”

“这都是你的想象。”他说,“只不过是你的想象。不过若是你无法戒掉弗洛特,完成第一次戒断——听着,卡迪——你知道那是一个友好的地方。他们很聪明、很谨慎,卡迪。”他微微皱起了眉头。“他们会让你远离平等镇定机构的。这是个简单却致命的健康问题,我的好朋友。”

“哦,上帝啊!”卡斯伯特答道,“我应该把我的臭嘴闭上。别提惠灵顿医院。我说得太多了!”

就在这时,巴杰瓦医生把手伸向办公桌的另一边,握住了卡斯伯特的双手,坚定又温和地捏了捏。他的身子大幅前倾,以至于蓝色西装外套的一个腋窝处发出了微弱的撕裂声。

卡斯伯特朝他笑了笑,但干涸的双唇有些颤抖。

“不,你告诉我的肯定还不算太多。”医生回答。他感觉自己仿佛想要把手伸进病理学的深蓝色外壳中,抓住眼前那颗被人抛弃的巨大心脏。“你必须相信我。惠灵顿医院没有任何问题。但是你……你……病得……太重了,我的朋友。”

“你真是个大好人,先生。”卡斯伯特表示,“但放开我的手。”他边说边猛地把手抽了出来。卡斯伯特记不得上一次自己的手被人握住是什么时候了。医生的手比他想象的更凉一些。卡斯伯特能够闻到他身上蒂普提克古龙水的无花果香。

“我已经受够惠灵顿了,打心眼里放弃它了。”卡斯伯特说,“我感觉,我……我真的应该放水獭们到运河里去。这么做是为了英格兰。”他给了医生一个狡猾的眼神,“国王也能用得上。”

“你不该这么说,我的朋友。我是说,卡斯伯特,他们都是无情无义之人。”

两个人长久地沉默着。过了一会儿,医生在自己的拍纸簿上写了起来。

“不过,接着说。说吧。我——我认真听着呢。说到水獭——你指的是那些又脏又臭,还很贪玩的家伙吗?”

“水獭。”卡斯伯特重复道。一道灿烂的阳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傻。”在巴杰瓦医生看来,事情的确如此。在伦敦北部的全科医生办公室里,你肯定时常听到“水獭”这个词。

“你知道我失踪的哥哥小德吗?我觉得他有可能变成了一种水獭。”卡斯伯特轻轻咬了咬自己脸颊的内侧,那里有一块顽固的隆起,有时候,他很愿意为此感到担忧。“可以这么说吧。”

巴杰瓦医生答道:“我知道你会感到失落。在经历了那么多的质疑后,我相信你的感受会更加强烈。在经历了数十年的……伤痛之后。”

“不,不,不。”卡斯伯特边说边摇了摇头,“他回来了,你明白吗?德莱斯坦已经回来了。我觉得他就在动物园里。可以说的还不止这些呢。远不止这些,医生。但我不能再说了。”

巴杰瓦医生想了一会儿,揉搓着优雅的短胡须。

“我想要你远离动物园,卡斯伯特。躲开显然会令你感到心烦意乱的事物。这些从动物园里传来的声音——它们不是你的朋友。”医生咳嗽了几声,似乎被什么病传染了。“你是个非常聪明的人,所以肯定能理解这一点,对吗?”

卡斯伯特是很聪明,但他并不理解,也无法理解,而且不愿去理解。

遭水獭语孤立

起初,事情就是这样。巴杰瓦医生只是建议卡斯伯特躲开摄政公园。任何能够逐步削弱卡斯伯特心中迷恋的做法似乎都在向前迈进。医生认为,躲开摄政公园,那些“动物园里传来的声音”就会消失。他的处方就是这么简单明了。

“如果你仔细想想,动物园这种地方还是挺让人紧张的。”巴杰瓦医生对卡斯伯特说,“那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卡斯伯特很少预约,而是会像这样直接出现,虽然衣衫褴褛却一脸踌躇满志,臂弯里还抱着一大堆的醋味薯片,或是大衣里揣着一瓶温热的、紫色的、球形弗洛特。他会被皱着眉头的管理员送到诊所里来,手里还拿着自己的文件夹,脸上挂着和往常一样的羞涩微笑。

“动物园的门票居然要二十五镑,见鬼!”有一天,他告诉巴杰瓦医生,“我看到大门口的标牌了。”他把两只手扣在一起。他的手脏兮兮的,布满了白色的牛皮癣和雀斑。

“没什么人会去——这就是为什么。”巴杰瓦医生答道。

几年前,在北京动物园和布朗克斯动物园关闭之后,有关伦敦动物园的爱国故事在维基精神网站上短暂地风靡过一阵,遵循的台词大多都是“第一座也是最后一座存在的动物园”,尽管“第一座”的说法并不是完全真实的。但是,野外已经没有动物了,还有数以万计的物种刚刚灭绝。北极熊、大熊猫,还有大多数的大型海洋物种、野生雪貂、鹤——这些动物只存在于有钱人家的基因组软件中,供他们的小孩打印小型娃娃、洗澡玩具和逼真的活动雕塑。

卡斯伯特从未进过动物园,在他还是个孩子时就没有去过。医生想要维持这样的现状。

“但你还是会到公园里去。”医生强调,“你这是在自找麻烦。你没有意识到。一个溺水的人是不会为下雨而感到困扰的。难道我们没有说过要躲开整座摄政公园吗?我还以为我们已经达成了某种共识,我的朋友。”

“嗯。”卡斯伯特答道,“但是那些水獭——还有豺狼之类的其他动物,它们都有自己的小办法,不是吗?要是我忽视它们的话,还能去哪儿?”他移开目光,望向了窗外。“我钻进了芬斯伯里公园的图书馆,却在书桌旁睡着了。有个瘦得只剩皮包骨头的图书馆管理员,脖子上戴着该死的三眼吊坠,说他要是再在这里看到我,就把我交给警卫队,丢到监狱里去。至少在公园里,和动物们在一起,我不会被关进监狱。”

巴杰瓦医生知道,红色警卫队的威胁是真实存在的。和大部分公共场所不一样,在皇家公园里巡逻的通常不是警卫队,而是一些年迈仁慈的警官。对于卡斯伯特这种无权无势的人来说,被警卫队拘留简直就是灾难性的。想到荒谬而虚弱的卡斯伯特会被一身红装的警卫队队员用神经波长矛拖走,他就吓得不轻。卡斯伯特会和其他患有精神疾病的贫民关在一起,被人推到一顶尼克萨尔帽下面。他的心跳可能会骤停。

医生咳嗽了几声——干燥、疯狂,力道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哦。”他答道,有点儿头晕眼花,“空气太干燥了。”他深吸了一口气。“我刚刚在想,”缓过神来,他说道,声音仍是低沉而沙哑的,“去一趟动物园也无法让你冷静一些吗?”他又咳了两声。

“啊。”卡斯伯特用黑乡的方言夸张地应了一句。有些时候,当他感觉厌倦、恐惧或是和某人特别亲近时,这样的方言就会悄悄混进他的言语中。“这话说得有道理,老兄。要是我能见见水獭,就一次。我就可以,比如说,探讨几件事情,对吗?”他掏出紫色的球形弗洛特,把它举到了再次咳嗽起来的医生面前。这瓶没有加热过,不过也能起作用。“你还好吗,哥们儿?你想来一口吗?”

“别这样。”医生答道,“我没事。把那东西拿走!”顷刻间,他感觉自己对卡斯伯特简直怒不可遏,“我们能不能只把一件事情搞清楚?如果你去,能不能记住,这些动物不是真的在对你说话?而且你可不可以远离你的弗洛特?”

卡斯伯特朝他露出了恼怒的微笑,嘴唇的边缘因为压力而发白。

“还有,你得自己出钱。”医生补充道,“你能做到吗?”

“这取决于你说的‘出钱’是什么意思。”卡斯伯特回答,“要紧的不只是钱。还有那个男孩。”他说起话来一本正经,一副实事求是的样子,那双通常泛着布立吞人[12]的赤褐色光泽,如同安格尔西岛土壤一般松软的眼睛,似乎重新变得坚定、清澈起来。“我已经把自己的心付出去几十年了。”

路过的一辆玻色子大巴车的色荷压缩机发出了刺耳的声响——有可能是二十九路汽车,在霍洛威路以外都能听得到。

“当你的哥哥变成一只动物时,会促使你思考的。”卡斯伯特补充道,听上去十分冷漠。

“当然,当然。”巴杰瓦医生答道。他能感觉怜悯的长剑正戳进自己的身体。他讨厌这种感觉。他鄙视毫无用处的怜悯。但它就在那里——为遭人撕碎的花茎永远也触不到地面而感到悲哀。巴杰瓦医生努了努嘴,试图压抑自己的情绪。

卡斯伯特似乎陷入了自己的椅子,微微吸了吸鼻子。

“我为什么要去动物园?”卡斯伯特双眼含着泪水,“我出了什么问题?”他恍惚地凝视着天花板:“当我的父母抛弃我时,主会带我走。”他径直望向巴杰瓦医生,更加疯狂地重复起来:“我出了什么问题?”

“我……不知道。”巴杰瓦医生回答,“我不太明白。但你似乎需要这些……声音。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他从桌面上的一本天蓝色便利贴上扯下一页,在上面写下自己的维基精神网络密码,就像他以前多次做过的那样,然后把它递给了卡斯伯特。“要是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你可以发消息给我。不过,我希望事情不会落到这种地步。去见见那些水獭好了。别做任何蠢事。”不知怎的,话刚一出口,他就为自己的建议感到了后悔。

“我会弄到钱的。”卡斯伯特兴奋地说,“不管怎么说,我会的。”

“我知道你会的。我知道。”

医生把手伸到办公桌的另一边,尽全力捏了捏卡斯伯特的手,真的非常用力。他把一枚十英镑的硬币放在那只干燥的手里——少了一些无情,多了一些轻率。

“保重。”医生说,“至少要少喝点儿弗洛特,你这个老傻瓜。”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卡斯伯特尽力省下了自己的失业救济金,还讨了一点儿钱,加上巴杰瓦的十英镑,很快就凑齐了动物园门票所需的二十五英镑——他感伤地注意到,这些钱足够买上六升的平价版黑标弗洛特了。多年来,这是他第一次把一件事放在了一口弗洛特前面。几个下午,他甚至一直都是清醒的,虽然清醒似乎会放大那些动物的说话声,让他的心肆无忌惮地悸动起来。某个清醒的下午,他再次听到了水獭的声音。“嘎勾嘎。”它们不断说着,“嘎勾嘎……”

一反常态,卡斯伯特对巴杰瓦医生开始有所躲闪。他想用自己的独立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某一刻,他还决心要给巴杰瓦发送一条角膜信息,给他个惊喜。尽管大多数识字的贫民每天能接收和阅读数十条角膜信息,却很少有人能够有钱去发上一条。通常,要想发送这样的信息,你需要一瓶皮肤喷雾之类的优质表皮气溶胶和维基精神网络的高级使用权。要知道,这是贫民中很少有人能够负担得起的。即便是抢险工作者,也要在严格的控制下工作,通常不准用皮肤气溶胶来发送信息。

“我想要你用角膜给我的全科医生发条信息。”某个不安而清醒的午后,他告诉街上的一个熟人,“是医疗方面的问题,可以吗?”

这个老谋深算的男人名叫盖奇,拥有一盒偷来的皮肤喷雾,因而在街道上颇为引人注目。皮肤喷雾是发送角膜信息最简单的方式——如果算不上是最邋遢的话。它是一种高需求、价格不菲的仿生物电子软化剂,喷在表皮上,使用者就能在自己的皮肤(通常是前臂)上进行阅读和录入、交换触觉、显示数码图像——在少数情况下还能“感知”这些图像。

盖奇的少量存货也是货真价实的——这才是重要的。要知道,黑市上流通的一些东非新工厂制造的危险仿冒品会烫伤数码皮肤的使用者,据说有时还会引发精神疾病。

“可以啊,医疗问题,嗯?”他问道,“哈!”

“告诉他,‘我是卡斯伯特,巴杰瓦!这是上帝的神迹!我到现在已经两个小时滴酒未沾了’——这几个字全都要大写!——‘我正在为动物园的事存钱!卡斯伯特·汉德利敬上。’把这几句话告诉他,好吗?每句话后面都要加上惊叹号,求你了。求你了,盖奇,帮你朋友一把……”

盖奇假笑起来,拉起自己油腻的西装外套袖子,用华而不实的、有些浮夸的方式甩了甩头。他把红色的数码气溶胶喷在了毛茸茸的前臂上,揉了揉,直到一个卵形的维基精神网络入口在他的手臂上亮了起来。大部分人都会在自己的身上喷涂数码皮肤,多半是为了性快感,不过它们也可以用于任何平坦、光滑且温暖的表面。

“我是在帮你一个大忙,卡迪。”盖奇说。他长着一张狭窄、生硬的脸庞,下巴又长又贪婪,一双深色的眼睛紧紧靠在一起。

盖奇在皮肤上录入角膜信息,肮脏的手指十分紧绷,卡斯伯特眯起眼睛仔细观察着。

“好了。”盖奇说,“我发好了。你欠我的。”

“你是个好人。”卡斯伯特答道。听罢,盖奇“噗——”地放了一个很长的屁。

收到那则角膜信息,巴杰瓦医生松了一口气,感觉到了一种紧张的快乐。“卡斯伯特”这个名字从他的角膜上滑过,对他而言就像是一次奖赏。他的心里还有一种感觉,尽管不那么强烈,他不该和一个贫民纠缠在一起,不过这更多的是出于安全因素考虑。还是个孩子时,他就被灌输过锡克教的平等主义和帮助穷人的重要性。他在谒师所[13]里洗过多少个盛放豆汤的盘子啊!他又曾骄傲地在共享餐桌上摆过多少个装满酸奶的金碗!尽管工作中有些事情并不是那么高尚的,然而巴杰瓦就是很喜欢卡斯伯特。虽然他和所有弗洛特成瘾者都差不多,但他是诚实、温和、聪明、可靠和善良的——比老九哈利深不可测的恐怖统治下大部分的英国人要好得多。

一月末的一个刺骨的星期六,在动物们的声音开始出现三个月后,卡斯伯特终于以付费游客的身份来到了动物园。终于,他得以直接观察活生生的水獭,为其他市民自一八二八年以来就在享受的一项特权付了钱。

穿过正门的验票闸门后,卡斯伯特开始无力地朝水獭所在的动物园北部慢跑过去。这样的努力驱使他的心脏进入了过早收缩的状态,害得他不得不停下脚步。他站在那里,大口喘着气,身旁是第二次复辟期间被当作一种注意力转移策略竖起来的托尼·布莱尔雕像。前任首相脸庞衰老而痛苦,眼睛凝视远方,由略显廉价的青灰色青铜铸成的外表更显支离破碎。

“你好吗,托尼阁下?”卡斯伯特问道。他感觉自己应该礼貌一些,“你懂的,我不常投票,但我一直都很喜欢你的妻子,她太可爱了。”然而,这位拘谨的政党领袖空洞的思想已经被廉价的合金包裹了起来,似乎正向卡斯伯特头顶后上方望去。

刚刚来到水獭的围栏旁时,卡斯伯特只是注视着这种鼬科动物在绿波莹莹的岩石水池里跃进跃出、玩耍嬉戏,自己则继续喘息着。看到活生生的水獭,与其说他有些失望,不如说是气馁。

他这才开始像往常那样,怀疑自己到底是否拥有所谓的奇技。相信德莱斯坦拥有奇技是很容易的。“如果我真的拥有这些能力。”他反思道,“就不会成为一个放不下酒瓶的酒鬼了,不是吗?”

“是你们吗,想和我聊聊?”他询问水獭,“还是说这只不过是我的想象,就像巴杰瓦说的那样?”

现在恰逢喂食之前,所以它们都很活泼。其中一只体形庞大的雌性水獭格外关注卡斯伯特,在另一只雌性水獭和它的幼崽们猛撞它时站得笔直,仿佛是在回应他的询问。这只庞大的雌性正好处在“几近怀孕”的状态,身体里充满了被人植入的精子。胚胎在一两个月内就会开始妊娠。与此同时,幼崽们还在试图啃咬另外一位母亲的脖子。它们想要喝奶。

卡斯伯特觉得水獭的栖息地太过狭小,似乎只是在灰浆和岩石制成的人造河岸旁嵌入了几个现成的水族箱。水獭的毛发是浓重的污泥色,经过数千次潜水后,顺滑地贴在脑袋上。不同角度折射的光线,让其散发出彩虹般的光辉。此前,卡斯伯特只见过一次这种迷人的生物。那只雌性水獭仿佛是由整个英格兰地区的水汽凝结而成,如同一只猫,只是肌肉更发达,看起来还有些模糊。它是只苏非派[14]生物,他暗自盘算着,向后伸出手,回忆起了自己多年前上大学二年级时吸食大麻与乱服迷幻药的糟糕往事。水獭不完全是陆生动物也并非水生动物,既不全然真实也并非纯属想象,它占据着一块奇怪的中间地带,属于夹在绝对中的绝对与卡斯伯特丑陋人生之间的苏非派特征中的一个。

“你们好,无赖们。”他说,“我现在安全了,对吗?你们还记得我吗?想当年?和德莱斯坦在一起的那些事?”

他突然觉得十分想念德莱斯坦。

“你们中有谁是德莱斯坦吗?是你吗?”

它们一句话也没有说,但在情感和精神上,卡斯伯特被一种遭到水獭语言孤立的感觉淹没了。他依然不确定这一切是不是奇技在起作用,可他感觉得到德莱斯坦带着薄荷清香的存在。

“小德,”他低语道,“求你了。”

他少有的半清醒状态也将这样的体会强化了十倍。他直视着巨型雌水獭的双眼,那双如同河底一般的棕黑色的眼睛。一股渴望似乎在它心中聚集起来。还是说,那是他的渴望?谁知道呢?无论如何,它深邃的双眸中饱含着一种迫切的需要,引发了这样几个词语:

嘎勾嘎,嘎勾嘎,嘎勾嘎,

米尔特桑,米尔特桑,米尔特桑。

在动物园小路上任何一个路过的参观者看来,这顶多是一只挺着大肚子、眼神贪婪的水獭正耸着肩膀趴在展区的栅栏上。但在卡斯伯特的心里,自然、历史、超自然和回忆,全部爆发出来、混合在了一起。

雌水獭立起腰,俯身朝着卡斯伯特靠了过来,嗅着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混杂着青草气息、油腻味道和酒气的人类气味。

“米尔特桑,”它用短促尖厉的呜咽声叫道,“嘎勾嘎,嘎勾嘎,嘎勾嘎。”

卡斯伯特不知道“嘎勾嘎”是什么,但它不是弗洛特,不是惠灵顿医院,也不是巴杰瓦医生说过的话。这是某种新的东西,他确定,一种如同从岩石上坠落的流水一般在他的脑海里哗哗作响的喉音字母系统。它听上去也很危险、很紧急。最重要的是,它听上去像是“放我们出去”!

这在他看来似乎熟悉得有些诡异,如同很久以前的一则咒语。他不知道自己失踪的哥哥能否理解它们的意思,或者他和他的失踪、他的回归正是它们的意思。

嘎勾嘎!

卡斯伯特经常回想起哥哥幼年时苍白脖颈上隐约可见的蓝色静脉,它们仿佛是还未喷涌出来的小河,蛰伏而完美。他是个俊俏的男孩,而他的失踪是丑陋而明显的——它会让卡斯伯特反胃,而且在他这一生中越变越硬,越长越大,越来越病态,和他垂死的肝脏一样。近来,他在脑海中四处搜寻有关男孩的更多记忆时,感觉越发茫然,仿佛那条还未出现的河流正渐渐干涸。然而,他站在那里,靠着被硅藻染了色的玻璃屏障,面对这只曾经最富英国作风的野兽之一时,却能够明确地感受到德莱斯坦的存在。在水獭漆黑、狡诈的内心某处,在它们圆滚滚的、公猫般的脑袋里,在它们有蹼的爪子间,正如一位诗人曾经写的那样,“既没有水也没有土地”,存在着一种救赎。

有人轻轻拍了拍卡斯伯特的肩膀。余光刚一瞥到那一抹鲜红色,他就知道自己正面临难以言喻的危险。

“你看上去不太舒服,贫民。”警卫队队员粗鲁地说,话音中含着一如往常的暗讽意味。他长着四四方方的下巴,双眼呆滞如同蓝色小球,身上披着警卫队那种不太笨重的红色斗篷。他的斗篷上绣着金色的饰带,每一条饰带中间都绣着一只硕大的眼睛。三眼装置属于贫民禁用的一类生物技术。这种光学装置,以及每一个警卫队队员斗篷上闪耀的几十道光芒,都拥有如猎犬眼睛那种带有红边的巩膜。它们游移不定,会提出控诉,转动时仿佛具备某种智慧。它们聚集在警卫队队员的斗篷上,制造出了一种怪诞的效果,如同将眼球作为珠宝来装饰帷幔。披上这样一件斗篷,再加上所有警卫队队员都会随身携带的标志性神经波长矛,就能起到对无权无势之人的震慑效果。

“你付钱了吗?”警卫队队员质问道。

“啊,先生,”卡斯伯特答道,“我付了。”和往常不同,他并没有因为喝多了弗洛特而晕乎乎的,却也不算清醒。轻微的嗡嗡声令他说起话来带着一丝的镇静。他仍会幻想自己拥有两条长腿,还会产生喝高了之后典型的自满心态。然而红色警卫队所接受的训练就是留意“英格尔迹象”,换句话说,就是弗洛特的长期成瘾者俯身向前、走路时大步张开的状态。

“你难道没注意到这里没有别的贫民吗?这里是优质家庭待的地方。这是国王所希望的。”警卫队队员来回抚摩着自己的长矛,“我觉得你该回家去了。”

“可是,先生,我是付了钱的。这是一个医疗问题。是我的医生派我来的。我是个忠诚的人。”

警卫队队员朝他皱起眉,点了点头。“你在向前倾斜吗,伙计?”

“我只不过是个子高。”卡斯伯特答道。

“是啊,个子高。这么说还真是少见。”说罢,他露出了刻薄的微笑,“哦,抱歉,医疗问题,是吗?你需要戴尼克萨尔帽吗?需不需要我打个电话,叫个心理治疗师来?”

“那是不对的。”卡斯伯特说,“我能听到动物们说话。你不应该这么说!这不是……”话还没有说出口,他就被警卫队队员用长矛轻轻敲了几下。他的膝盖软了,整个人像袋洋葱似的跌落下去。卡斯伯特坐在地上,这个不知所措的老头,揉搓着油腻的太阳穴,试图弄清自己身在何处。

“你就这么顽固吗?”警卫队队员压低了嗓门问道,“赶紧起来,滚回你的尿壶里。你不知道我能让你多痛苦,你这个衰鬼。想让自己退休后的日子都被关在精神病院里吗?你是狂热组织的成员吗?”

警卫队队员是从其他贫民中募集来的,因残暴成性而声名狼藉。对待其他贫民,这些警卫队队员格外无情。卡斯伯特现在知道了,他正身处险境。常有传言称,贫民会被神经波长矛夺去性命,尤其是在有人指责他们属于组织成员或是喝多了弗洛特时。

一小拨人聚过来,其中大部分都是用婴儿车推着幼童、皮肤雪白的女子。她们会用好奇而蔑视的眼神凝视卡斯伯特。在卡斯伯特看来,这些人中没有一个是贫民。

“别管他了。”一个身穿淡紫色长裙的年轻女子告诉警卫队队员,“他只不过是个吃了太多饼干的可怜老头。他可以到动物园里来。”

警卫队队员悄悄发出“哼”的一声,语气中带着轻蔑。“我只不过是在确保动物园的安全,夫人。这个男人,呃,在四处游荡。把他和‘天堂之门’那些人联系在一起是我的一种策略。要不他就是个危险的弗洛特成瘾者。”

卡斯伯特爬了起来。他拍了拍外套下的弗洛特球形瓶,感觉到它还是完整无缺的,松了一口气。

“放轻松。”他对警卫队队员说,“我会离开的。我没有参加任何该死的组织。”他望了那些水獭片刻,可它们已经觉察到了威胁,消失了。于是他对它们低语道:“再见,你们这些善良的生物。”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还会再见到它们,而且能看到它们获得自由。

穿过动物园正门的十字转门时,卡斯伯特的心中迸发出了一股熟悉的怒火。他迈着沉重的步伐,步履艰难地朝北边行走,心知自己的愤怒将无处发泄,于是挥了挥手臂,这一举动引起了街上行人的注意。这种行为本身就是危险的。和其他上百万人一样,他已经尝到了邪恶而鲁莽的新君主政体权力结构的愤怒。可当他走在回家的路上、朝着卡姆登镇迈进时,却意识到自己的怒气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计划:在夏天到来之前,他要闯进动物园里,释放所有的动物,尤其是那些水獭。

“嘎勾嘎。”他说着说着笑出声来,“该死的嘎勾嘎!”

神秘的病人

巴杰瓦医生完全不知道如果事情继续这样戏剧性地发展下去会错乱到何种地步。听说卡斯伯特在动物园的不幸遭遇后,他只是要求卡斯伯特每个星期至少去动物园逛上两次,“溜进去”,晚一些的时候,不必登记,以保护卡斯伯特不受平等镇定部的伤害。他敏锐得足以觉察到一场无法言喻、逐步升级的大灾难正在迫近——似乎还侵害到了他自己的生活——可他感受更多的是一种泛泛的焦虑,而不是某种明确的困扰。

下班后,他们坐在巴杰瓦熟悉的诊所里。“我以为到目前为止你已经受够我了。”

巴杰瓦医生答道:“我不介意和你聊天。”

英格兰漫长而漆黑的冬日和日益恶化的咳嗽让医生变得越来越孤僻了。他发现自己很高兴见到卡斯伯特,期待和他再次会面,却也注意到卡斯伯特身上透出的难以察觉的不耐烦。这让他吃了一惊,如同对着一面镜子,看到了一个近来越发易怒的自己。

今天晚上,卡斯伯特似乎格外疲惫虚弱。

“你看上去就像上过战场似的。”

“你为什么要在一个疯子身上浪费时间呢?你在任何一个廉价旅馆里都能碰上我这种流浪汉。”卡斯伯特问道,挑衅的语气。

“这不是在浪费时间。”

时间已经过了四点,天都黑了。门外,过时的小型武器——手枪发出的枪声和微波爆炸物可怕的咝咝声透进窗户。一切都令巴杰瓦坐立不安。

伦敦北部夜晚的暴力声响似乎不曾给卡斯伯特带来困扰。有些时候,他会歪着脑袋,好聆听窗外的噪声,然后再回到热情洋溢的对话中来。

据说,英国最著名的共和主义恐怖分子正在英格兰南部发起一场冬季攻势。他们被称为英国匿名军,或简称“AA——UK”,是长年遭到放逐的黑客激进分子“匿名会”创建的。可如今,没有人能够获得准确的消息。作为维基精神网络唯一的发报机,大家皮肉上出现的信息多半是虚假的。

“这样的混乱局面已经够久了,烦死人了。这就是为什么人们会纷纷投奔狂热组织。”医生说,“别以为我没有考虑过他们的承诺。”

卡斯伯特悲哀地点了点头,双手合十,仿佛是在准备为两个人祈祷。

“我们没什么选择了,不是吗?”医生对卡斯伯特说,“我猜你可以说,温莎皇室让身体健康成了一种义务。”

“那我挺走运的。”卡斯伯特露齿一笑,“我健康得就像屠夫家的一只狗。”

“我不知道屠夫是什么,不过恐怕你没那么健康,一点儿也不。”巴杰瓦说。他试图用咏叹似的调侃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意思,不想冒犯自己的病人。“如果你能戒掉弗洛特——”

卡斯伯特打断了他:“如果我不健康,为什么你不让医院收治我呢?”

“我有我的理由。”巴杰瓦答道。

事实上,心理部会自动扫描诊所档案,寻找被其称为“过度支持”的记录,而巴杰瓦医生的同情心已经严重危及了他们两个人。臆想症患者、弗洛特成瘾者以及患有其他方面精神疾病的人最终都免不了要站到平等镇定部的审判者面前。在巴杰瓦医生眼中,他们顶多是红色警卫队那帮暴徒的心理学版本。

“听我一句,”巴杰瓦说,“你得低调一些。求你了,卡斯伯特,就算是为了你的老朋友。”他挑起眉毛,努力装出贝斯纳尔格林区的口音,那里近来刚刚被宣布为全贫民区,而他就是在那里长大的。“看着我的眼睛,兄弟——我不是在和你胡说八道!”

卡斯伯特困惑地坐在那里,眨着眼。伦敦东区的俚语在他听来总是十分荒谬。这肯定不是什么支支吾吾的黑乡方言,他心想,也不是水獭语。但他对这种愉快心情的珍视之情远比巴杰瓦意识到的更深。

“我们现在是朋友了吗?”卡斯伯特问道。

巴杰瓦咳嗽了几声,努力清了清喉咙里的痰,去掉自己牵强附会的伦敦腔。“哦……是的。为什么不呢?”

“老实说,”卡斯伯特答道,“我打算把所有动物都从动物园里放出来。但我不想看到你因为我和动物之间的事情被红色警卫队的人绞死。”

巴杰瓦笑了。他就是无法相信卡斯伯特是认真的。

“不,”巴杰瓦说,“你不能那么做。反正这也不太可能。整个该死的英国皇家空军都会来对付你的。这是地球上最后一座动物园了,不是吗?我听说他们偷偷收藏了每种已知动物的上千张基因图谱。那里就是一座方舟[15]。”

“好吧。”卡斯伯特说。

“很好。”巴杰瓦表示,仍不相信卡斯伯特会有心或是有办法这么做。

在接下来的那次会面中,在巴杰瓦所面临的局势急转直下前的最后一个星期,他推进了让卡斯伯特前往惠灵顿医院戒酒的想法,但态度十分温和。卡斯伯特带来了几篇陈旧的科学期刊文章复印件,全是被人小心翼翼地剪下来的,而且不知为何,全是用象牙白纸印刷出来的,如今已经没有人会印刷任何东西了,这种过时的资源谁都很难获取,更别提一个贫民了。

这些文章都出自一小群清醒的动物认知心理研究学者之手。二零一零年前后的一篇文章标题是《猫打破应用规则障碍》。另一篇标题则提出了一个问题:蜜蜂具备想象力吗?

医生开始怀疑,自己的神秘病人是否真的像他竭力假装的那样疯狂。

“说真的,考虑到所有的情况,我无法确认你是不是真像官方认定的那样是一个病人。”巴杰瓦医生发现自己一度这样断言。

“是吗?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不该为水獭的事情感到担忧?”

“不是的。”医生答道,“我是说,彻底不去担忧的话也会存在问题。我一直想要问你,呃……它们,就是水獭们,实际上说了什么?对你?”

“哦,它们整个乱七八糟的。”卡斯伯特说,“疯狂、愚笨,就像淋了雨的纸老虎,哈哈,都是些类似‘啦啦啦’之类的话。还有‘放我们出去’,或是其他什么的。”

“我有种感觉,你现在说的话并不是百分之百诚实的。”

“我是诚实的。但正如我之前告诉过你的那样,这没有什么用。我告诉过你了:‘嘎勾嘎。’这才是关键所在。”

“但是你瞧,为这些词语赋予含义的人是你。水獭或是你那个很有可能已经不在人世的哥哥其实并不是在和你说话,不是吗?更有可能是你以为它们在和你说话,对吗?”

“啊。”

“所以我认为我们可能有点儿进展了。”

“我也这么认为。有点儿进展了。”

尽管如此,两个人都模糊觉察到彼此所认为的其实截然不同。

迫近一月末,刚刚获得老九哈利授权的枢密院要求议会研究另外一系列社会改革,这一次涉及的是所谓的“生活质量”和“国家礼仪”问题。据说,此举是受到了势头最强劲的新狂热组织——“天堂之门”持续蔓延的触动,却也在NHS精英级别服务中引起了震动,让备受折磨的全科医生们打了个寒战。该组织会实施仪式性的集体自杀和大规模动物祭祀,并已经开始渗透到贫民之中。在此之前,这些贫民似乎对其所宣扬的人类去向“更高层级”的承诺无动于衷。也有人怀疑,“天堂之门”正是四处蔓延的弗洛特成瘾问题的幕后黑手,而这已经开始令崛起的英国贵族(当然,还有全世界的统治阶级)惊慌失措。毕竟,没有投票权的贫民就是英国最优秀的新劳动力。

要是那些看起来尤其容易受到攻击的流浪者想要保住自己的利益,就必然得接受颇具争议、未经检验的尼克萨尔疗法。除了某种被称为“家庭诚信咨询”的东西之外,任何免费提供的心理治疗都将被取消。在最有权有势的贵族之中,只有一位非常年轻的前任伍斯特伯爵——老九哈利身边一个乳臭未干、令人生气的远房表亲——发誓要与这些提案做斗争。巴杰瓦医生也对提案感到怒不可遏,却无能为力。

“我在电视上看到伍斯特伯爵了。”巴杰瓦告诉卡斯伯特,“他们说他背地里与匿名军以及某些爱尔兰地下军交往甚密,不过我不知道。你觉得呢,卡斯伯特?他肯定不像哈利。当然了,哈利很容易招人忌恨。不过他们说,若不是因为伍斯特郡,哈利会夺走欧洲所有人的思想。他很害怕。他还是害怕自己做得太过分——感谢上天。”

卡斯伯特噘了噘嘴:“这些有钱有势之人——其实没有一个在好好倾听——倾听我的话,他们也不会倾听任何人的话。不会好好听。但凡他们听了,就会知道我们将面对什么——这样不好。但我不反对国王。我对这个叫作伍斯特伯爵的家伙没什么用处。”

“我们将面对什么,我的朋友?”

“终点。”

在此之后不久的某一天,巴杰瓦医生在芬斯伯里公园跑完步后发现自己喘得有些厉害。穿着天蓝色的训练外套和带磁力的跑鞋,他需要俯下身来大口喘息。咳嗽时,他注意到手上有几滴血,颜色鲜艳。一个头戴油腻棕色软帽、没有门牙的流浪汉看到了巴杰瓦,把一只手放在了他的背上。

“放松,伙计。”那个贫民说道,“你没事吧?”

“没事的。”他回答,“身强——”他再次咳嗽起来。“身强力壮得很!”

医生没有哮喘或是支气管炎的病史,也从不抽烟,所以他不曾为此感到担忧。尽管如此,事情还是有些奇怪。

几天之后,巴杰瓦去看了自己的医疗服务体系遗产服务级别医生——哈利街上一位留着白胡子的内科医生。

彼得·博诺姆医生是个性情平和、爱管闲事的人,一谈到政治就假装感情用事,从而在新君主政体当道时存活了下来。他总是带着一枚陈旧的温莎王朝纪念胸针。这是为了纪念伊丽莎白二世而发行的。他个子不高,身材圆润、强壮,除了颤抖的双手之外,看起来和他胸针上那座低矮、古板的温莎塔没什么两样。他是个和善的男人,因此,巴杰瓦会把他当作一种鼓舞人心的存在——如果算不上是一个朋友的话。

博诺姆医生从不浪费时间。他抽完血,用听诊器听了听巴杰瓦的胸口,递给他一个做尿液分析用的不透明塑料杯。

“好了。”他用自己独有的坚定语气说了一句,“所以说,除此之外,你最近怎么样?”他问道。

“一切都好。”巴杰瓦回答。他焦急地想要说些什么,却无法鼓起勇气多说几句。不愿示弱的老毛病令他畏缩不前。和一个社会地位不那么重要的人分享这些肯定会让他觉得更舒服一些——即便是卡斯伯特。

“我很好。”他补充道,“你懂的,‘继续干’。你好吗?”

“我很高兴还能继续工作。”

“你称这是工作?在哈利街上?”巴杰瓦医生调侃道。他意识到,换作以前,这样一句同行之间的妙语似乎会更逗趣一些。“抱歉,”他说,“我忍不住。”

“别担心,巴杰瓦!”博诺姆医生咧开嘴笑着回答,看向他诊断仪上的浮动全息读数,读数被绘制成一个彩球——这次是红色的,呈现在鞋盒大小的长方体上,医生可以借此进行分析。“如今,还能保住工作就算是走运了。”

“是啊。”巴杰瓦说。他知道,要是他再多说几句,对话就会朝着叛国的方向发展下去,于是,他让自己的话音停在了那里。

博诺姆医生从一只小塑料盒里取出一台超声波照相机,调暗了灯光。年迈的医生朝着巴杰瓦温和地笑了笑,在努力摆弄相机时,又露出了某种迷惑不解的表情。

“好了,别动。”他说,“抬起你的双臂。”巴杰瓦照做了。然后传来了四声微弱的哼鸣——这就结束了。

年迈的博诺姆医生颤巍巍地将相机放在一个湿钛制鹅颈管基座上。镜头上方,两只可怖的蓝白色生物计量眼被唤醒了。他擦了擦相机顶部,像是在爱抚一只小白鲨鱼。一瞬间,相机将巴杰瓦身体内部的四维病理学推断投射到了墙壁上。

巴杰瓦注视着一颗肿瘤如同白色的花瓣般在墙壁上绽放开来。就是它——在他右肺叶上绽放的一朵苍白的死亡之花。

博诺姆医生的脸垮了下来,紧张地瞥了瞥巴杰瓦。

“可我不抽烟啊!”巴杰瓦说,“这不可能。”

两个人沉默了片刻。博诺姆医生用嘶哑的嗓音说道:“如今,我们能做的很多——即便是针对肺部。”一瞬间,他似乎重整旗鼓,微微站直了一些,自信满满地开了口:“眼下,这些只不过是所谓的‘即将出现的阴影’。不过你需要一位肿瘤医生,可能还要考虑戴上一两天的尼克萨尔帽,好消除过度紧张的情绪,可以吗?”

“我是不会戴那种帽子的。”巴杰瓦答道,克制着自己话音中的烦躁语气。博诺姆医生点了点头。

又是一阵沉默。博诺姆医生点着头把自己的一只手放在了这位同行的肩膀上。

“这么说吧,我不会声称自己理解你的感受。”他说,“老实说,我也会做出同样的反应。”他关掉超声波照相机。屏幕伴着一声短促的尖叫声猛地关闭了。“不过情况已经和二十世纪时不一样了,不是吗?我很抱歉,巴杰瓦。但这不是死刑判决。感谢上帝,你处在遗产级别的服务系统中。”

“上帝才懒得管我呢。”巴杰瓦答道。

巴杰瓦医生得了初期肺肿瘤。他知道,这种病是能治的,并不一定是什么绝症,但五年的存活率仍旧只有百分之五十。即便是在人类寿命长达一百二十多年的时代,全新的转移性癌症和新近出现的侵袭性病毒综合征仍是医学重要的敌人。问题在于,对于富人来说,各种新设计的、改良版的、畅销的身体模块的发展——尤其是核心模块(可以轻易翻新除大脑之外的主要器官)和永联牌产品(合成纤维连接纤维套管),以及新型软骨化疗法,早就替代了以大量研究为基础的疗法探究。对剩下的所有人来说——尤其是贫民,尼克萨尔帽和普通的麻醉药物,甚至是弗洛特,就能让癌症的威胁减少。

巴杰瓦离开博诺姆医生的办公室,朝着自己的停车位走去。他发现自己默默回想起了童年时的一部分祈祷词。“Gaavai,kotaan.Havai kisai taan.”他记得,“有人歌颂他的力量。谁拥有那样的力量?”

一则葡萄适[16]的广告突然出现在了他的角膜上——在步行穿过伦敦的中心地带时,你不想要的这类视觉信息就会蹦出来。要想摆脱白天突然弹出的角膜垃圾信息(天黑后,弹出率会大幅下降),有好几十种等级可供选择。你不得不支付一大笔月租费,才能远离所有的广告。即便收入水平比较高,他还是无法负担顶级的服务(虽说近些年,许多人的大脑已经适应了角膜垃圾信息,开始将其部分屏蔽——当局的技术团队仍旧无法攻破这一神经学“变异”)。一个胸部丰满得有些违背常理的深色头发裸女带着受惊的表情摇晃着一瓶葡萄适,手法显然十分猥亵。“出色表现,唾手可得。”她娇滴滴地说道。当然,这样的画面打断了巴杰瓦的思绪,令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把自己的眼睛挖出来。

国王想要知道自杀性狂热组织为何能够如此壮大?他冷冷地暗自忖度。

他并没有为癌症的事情感到悲哀——还不至于。他怒不可遏,不过这反而驱使他将所有的感情压抑了下来,仿佛它们所附带的强烈情绪和混乱思绪是能够被理解、控制和溶解的细胞突变。要是时间允许的话,他突然很想赶往肯特的菲利普·K直升机坪。他每周六就是在那里接受太阳能直升机培训的。他想象着,把自己绑进直升机肥厚的生物座椅里,将注意力和双手集中在太阳能直升机的控制面板上,他就能飞离地面,穿过英国阴冷的蓝天。这样一来,也许,只不过是也许,他就能开始支配这个新敌人了。

而卡斯伯特似乎对控制自己的思想或身体没有任何的兴趣。巴杰瓦觉得,他需要为了他们两个人这样做。

巴杰瓦告诉自己,他要尽自己所能让卡斯伯特和他如鲜花般绽放的精神长久地远离平等镇定机构,因为它旗下的心理学家对于善良的全科医生和携带所谓“不健康成分”——对于这个词,陛下的政府态度模棱两可——用心险恶的公民并没有多少耐心(弗洛特是合法的,但众所周知,平等镇定机构的官员对沉溺于这种饮料的酒鬼却怀揣着极度的憎恨。在他们眼中,这些酒鬼和社会经济寄生虫差不多)。

他是不会放弃这个老头的。在新政权统治的世界中,在弟弟因过度服药而死的世界中,仍有一丝机会,可以挽回对于善的那种简单信念。尽管机会渺茫。

卡斯伯特真的太离谱了吗?所有人都会对动物感兴趣,巴杰瓦告诉自己。他本人就十分欣赏老虎。他仍旧记得自己孩提时听到过的一个故事,讲述的是一个能与豺狼、水牛、狮子甚至是皮帕尔树交谈的名门望族。他沉思道,半数的童书故事中不都包含着会说话的动物吗?任何一天的下午,你都能在海德公园里看到至少一个老头正唠唠叨叨、十分亲密地和自己的小狗说话,不是吗?

“我觉得,你并没有自己想让我们相信的那么疯狂,对吗?”几天之后,医生对卡斯伯特说,“你是个喜欢动物的弗洛特成瘾者,总得来说是这样,不是吗?”他满口都是亲昵的贝斯纳尔格林口音。

卡斯伯特沮丧地笑了笑:“可我不算是‘正常的’,至少对你来说不算,对吗?”

“你需要的只是戒掉弗洛特,还有固执己见的毛病。这两样就占了问题的九成。求你了,兄弟。”

巴杰瓦医生开始不住地咳嗽起来,这一次还伴着令人心生恐惧如同纸片被风吹动一般的喘息声和水泡音。卡斯伯特颤巍巍地站起身来,试图用一只手臂环抱住对方。毕竟,他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人类朋友。

“我没事。”巴杰瓦医生抗议道——可显然他不可能没事——努力挤出的一丝笑容中充满了绝望的否认。几小滴鲜血喷溅到了卡斯伯特的前臂上。“别这样,兄弟。我已经快不行了。”

逮捕令

这是二月末一个温暖、漆黑、细雨蒙蒙的下午。今年的二月很奇怪,近些年来在英格兰肆虐的冬季龙卷风竟然不见了踪影。距离彗星“库伦—兰泊思”出现在北半球和非法闯入动物园还有两个月的时间,巴杰瓦医生仍旧感觉自己可以(直接)控制住卡斯伯特的病情。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他正要离开位于霍洛威路的办公室。他注意到自己的余光中正闪烁着暗淡的紫色,有新的角膜信息(紫色闪光意味着语音呼入)。是两条角膜信息——一条带来的是好消息,另一条则是毁灭性的。

沿着人行道,他在人们穿着的球形雨衣组成的红蓝色海洋中艰难跋涉。他眨了三次眼,让信息开始在自己的眼前爬过。

首先,他得知迄今为止自己右肺叶上的肿瘤是孤立的,“十分容易医治”。他那位医术高超的遗产服务级别肿瘤学家用疲惫的、“一切都好”的语气写道——这些会为自己新游艇上的大三角帆与船首三角帆直接选择白色、蓝色而非红色、黑色的人就爱这么说话。“长话短说:你非常好,咱们下个月做常规随访时再见。有药,请知晓。”巴杰瓦医生对着这则消息大笑起来。他一直都很担心。

人行道上,一大群身着脏T恤和牛仔裤,浑身湿透的贫民小孩(他们从未穿过球形雨衣)似乎要过来“围攻”他。

“施舍五英镑吧,先生。”他们不停地央求。

巴杰瓦一边推搡着孩子,试图为自己开辟出一条路好走向地铁入口,一边想要阅读下一条角膜信息。此间,他还设法从口袋里掏了几镑出来。

“你是个大好人。”一个戴着一只眼罩的小女孩告诉他。她望着他,脸色灰白。“真的,先生。”

“不,我不是什么好人。”他边说边俯下身来,胡乱摸了摸小女孩浓密的黑发,“不过我很幸福,甜心。”

打开另一则角膜消息时,他的幸福崩塌了。看到那些可怕的字眼从他的角膜前滑过,他一下子哭了出来。他已经许多年没有掉过眼泪了,身体绷得紧紧的。他抱住自己强壮的双臂,试图扼杀那份伤痛,让自己不要哭出声来。贫民小女孩抱住了他的双腿。

“别哭。”她说。

咸咸的泪水扰乱了他角膜阅读器上的电镀感光器,将信息脚本变成了高高的、芦苇状的可怕字体。尽管如此,令人沮丧的那一小段内容还是足够清晰。巴杰瓦医生在角膜上将它反反复复地读了好几遍,好让自己能够读懂其中的含义:“NHS精英级别服务病人,编号87229109,卡斯伯特·阿尔弗莱德·汉德利。逮捕令。罪名:酗酒(弗洛特),缺乏行事能力,卡姆登镇大街。替代罚款及/或拘留结果:强制性B-810报告表格,心理卫生检测,思想部。日期:2052年3月1日,通过皮肤喷雾黏合剂发送。检测员:乔治·里斯医生,伊斯灵顿子爵二世,一等心理治疗师(平等镇定机构),伦敦周边地区。”

这就是巴杰瓦一直在奋力阻止的。它无疑意味着这个年迈的病人将会遭到监禁,过不了多久便会一命呜呼。

“你可以跟我回家,和我们住在一起。”小女孩说,“和我们在一起,你不会感到难过。我有一个妈妈,你知道吗?”

巴杰瓦俯下身来,亲吻了女孩的额头,走开了。他在她的头发里闻到了街道的味道——雨水、口水以及一个世纪以前的煤尘泥土般的辛辣气味。

那一刻,他意识到,一涉及卡斯伯特的问题,他就只能与平等镇定机构合作,或是拿自己的行医执照来冒险,除此之外别无选择。在警卫队放过卡斯伯特之前,思想部极有可能不走检查程序,监禁在所难免——要是他能在被捕的过程中活下来的话。第二天,他向卡斯伯特宣布了这个消息,而对方似乎完全不怕,令人心生怜悯。这正是巴杰瓦最害怕的一种反应。

“你得尊重平等镇定机构。”他恳求卡斯伯特,“哦,上帝啊!卡斯伯特,你不懂,他们会要你身上的一切。”

“我不担心。”他答道,“巴杰瓦,有一股‘能够通过绿色导火线’驱使万物的力量,它是永远也不会让我们失望的。而且,我告诉你,平等镇定机构肮脏的双手是得不到我的水獭的。”

医生满怀怨恨地想,卡斯伯特这是将自己烂泥一样的大脑装在一次性罐子里拱手交给平等镇定部。一切都完了。

里斯医生为卡斯伯特进行的决定性测试持续了四十五秒钟,是在一块由气味激活的皮肤喷雾屏幕上操作的。在此过程中,里斯只向卡斯伯特提了两个问题:你会听到什么声音吗?你愿意献身于国王吗?卡斯伯特分别答道:当然。超出你的想象。

里斯医生不喜欢他。这位医生那个级别很低的新伊斯灵顿子爵头衔是他的出价打败了好几个平庸的媒体名人,向温莎王室支付了十三万英镑换来的,但这却并没有为他买来他所应得的尊重。

作为监控上千个贫民精神病患者的NHS精英级别服务一等心理治疗师,里斯会在大块的数据库屏幕上调整用药,简而言之,就是要管理上千个生病的大脑。测试刚开始时,卡斯伯特身上沼泽般的弗洛特味道和陈旧的衣衫就令里斯烦心不已,他立马激活了身上昂贵的嗅觉核心模块(通常应付贫民时他就是这么做的)。心理治疗师毫不掩饰地频繁揉擦自己的鼻中隔,显然卡斯伯特将这视为一种侮辱。

和贵族阶级的许多人一样,他的脸看起来怪怪的,外表上的“瑕疵”暴露了各种修复模块的迹象。就里斯子爵而言,他的蓝色眼睛中那种水汪汪的呆滞神情显然就是一个超过一百一十岁的男人才会有的。本来按照如今的标准来说,这个年纪不算特别老,但因为整容,他脸上其他的部分却是属于一个二三十岁男人的,这种矛盾更突显了他的年纪。

卡斯伯特一直笑眯眯地凝视着他,这令他分外心烦。

卡斯伯特告诉里斯医生自己是个动物对话高手,他还对他说:“你的猫对我说,你令它厌烦。”心理治疗师轻轻吸了吸鼻子,在此刻闲着的那只发光的手背上生硬地敲击着皮肤喷雾剂的屏幕。

收到里斯的报告及其附属文件,巴杰瓦医生就不得不遵照NHS精英级别服务的数码表格B-810的规定,将卡斯伯特标记为“严重精神疾病”,不然他的病人就会失去所有的公共福利,包括住房。

里斯还坚称,卡斯伯特的信息应该即刻“被存入数据库”。由于卡斯伯特在结束与里斯的会面时唱起了所谓的《致老鼠的歌》,心理治疗师没有理由重新考虑这一分类。被存入数据库之后,卡斯伯特的救济金当即就会被削减至每周二十五英镑,其公共交通特权也将被终止。下一步就是进NHS精英级别服务的精神病院了。

在巴杰瓦医生的帮助下,卡斯伯特可以试着就此判决提出上诉,但他不得不彻底戒掉弗洛特一两个月的时间,而且必须在谈到该死的动物声音或面对严格服从思想部的要求时学会闭嘴。

这一切在巴杰瓦看来都是不可能的。卡斯伯特似乎注定难逃厄运。

巴杰瓦医生感觉背叛了自己的病人。在一则角膜信息中,卑鄙的里斯指出,自己很容易就能在东伦敦鲍街上那家声名狼藉的老圣克莱门茨医院里为卡斯伯特弄到一张床铺,却当即遭到了巴杰瓦的拒绝。毕竟,他曾为卡斯伯特做过些什么。

“那里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里斯声称。那家医院如今已经成了专业的一级精神卫生机构,每位住户每天都会戴尼克萨尔帽两个小时。通过这些帽子,里斯医生和一小队来自平等镇定部的其他优质心理治疗师就能照亮成百上千名精神病人的大脑——全英国致病α电波的海洋。

这项生物电子刺激器的使用已经为纳税人节省了数百万英镑,还能为患者本身提供一定程度的安慰。因此,亨利九世甚至是坎特伯雷大主教杰西卡·麦肯齐表面上一直在广播新闻中推广尼克萨尔疗法。

“在我们的王国中,再也没有人需要受苦。”红脸的亨利时常在镜头前拖着长音吟诵,他的双眼如蓝宝石般冷酷,脖子像一颗被撕碎的橄榄球那样膨胀开来。

如今,君主总是会在距离伦敦市中心十英里处的汉普顿皇宫地堡中发这样的声明,远离圣克莱门茨之类的精神病人地牢,身边环绕着全副武装的“皇家禁卫军仪仗卫士”。

戴着现代化的扁平黑色头盔,穿着光滑的红色身体护甲,紧握着能让人当即停止心跳与呼吸的长矛状红色髓质波枪,这些卫士代表着世纪之交的英国君主政体正从“观光对象”向具备职能的野兽转变。他们的护胸甲和枪托上都装饰着金色油漆绘制的都铎王室玫瑰花、蓟花和三叶草,不再费心低调行事。很早以前便有谣言声称,正是亨利九世殿下在二零二八年炸毁了他哥哥威廉国王的私人飞机,杀死了这个软弱的统治者和他所有的子嗣。这位亨利国王钟爱的正是侵略。

“我们的王国饱含同情心和生命力。”这位弑君的国王喜欢说,“尼克萨尔正是一种能够分配二者的、十分聪明的方法——就是这么简单。”

包括巴杰瓦医生在内,没有人会公开质疑这些见解,因为大家都希望能在二十一世纪五十年代的英国职场上获得升迁。要知道,质疑温莎王室对于操纵性α电波的热爱是永远不会有什么好处的。自杀性团体和英国共和主义者遭到了王室的公开迫害,但除了他们,似乎只有一个臭名远扬的叛逆旧贵族愿意冒险公开与之对抗。他就是昔日的伍斯特伯爵,年仅十九岁,据说如今他藏匿于威尔士边境地下(在抛弃维基精神网络的视觉神经之前,他曾发送过大量角膜消息)。面对男孩的出走,国王一笑了之。

“我们需要我们的伯爵。”他喜欢用痛心的语气,“我不能独裁专政。伍斯特需要走出来,到汉普顿来吃顿晚饭。”

据说这位放弃了世袭爵位的年轻男孩也曾放出话来,说他愿意与亨利共进晚宴,但前提是宴席要在“国宴厅的前面”进行。当然了,这是在大胆地暗示查理一世的行刑地点。

(汉普顿皇宫已经不再是花展和令胖乎乎的比利时游客们流连忘返的地方了。亨利之所以决定将这里改为戒备森严的寝宫所在地,把白金汉宫完全交给英格兰垂死的旅游业,完全是基于他偶尔对实施武力和对抗武力的偏执的算计。迷宫和真正的网球场仍在那里,但皇宫周围实际上已经布好了强劲的火力。有高级神经大炮、窒息性毒气射线、各种复杂的电磁脉冲发射器和传闻中的主力——被称为“埃塞尔斯坦之福”的危险移动迫击炮,这东西可以抹除人的身份。)

据称,这一装置拥有形似某种巨型海葵的粉红色触手,其尖厉刺耳的声响犹如古韦塞克斯王国的金龙,能够彻底破坏一个人存在的一切痕迹,不管是肉体形式的还是数字形式的。

圣克莱门茨医院的名声尽人皆知。不管戴不戴尼克萨尔帽,其病人都永远不会康复。医院坐落在一座阴森可怖的黄砖楼里,本来是一座救济院,最终成了最后的几家维多利亚风格的精神病收容所之一。一张过时的NHS信托海报仍旧悬挂在嘎吱作响的铁门上。在巴杰瓦看来,这是国家的耻辱。他上一次到这里来探望时,里面住满了发疯的贫民。

出于责任感,在收到里斯医生的报告后,巴杰瓦医生决定再去探访一次圣克莱门茨医院。说不定那里已经不像他印象中那么糟糕了。从外面看去,医院四周环绕着酸橙树和人行道——被幻想雕刻师、卖烤鸽子的小贩、家庭机器人修理工等各式各样的人,迈着沉重的步伐践踏而过。这里散发着一种欢快的喧闹感。可一跨过铁门,巴杰瓦便看到了既熟悉又可怕的一幕,让他联想起了一般用来收容尼克萨尔疗法病人的破楼。

一个眉头紧锁的年迈护工在巴杰瓦走向正门时露出了笑容。

“天气不错。”那个男人说道。

巴杰瓦抬头看了看万里无云的蔚蓝色天空。这么好的天气今年仿佛还是头一次。除了孩子们用云朵涂鸦出来的瘦长猫咪和歪曲字母(“妈妈!”)之外,天空就是一片令人飘飘然的空白。

“是啊!”他回答,“很不错,不是吗?”

进门后,他从容地缓步向前走去。几个满脸傻笑的病人走上前来,与他握了握手。医院的主要公共区域里,墙壁顶部的飞檐装饰线条沾染着尼古丁的污渍,上面的花纹也很奇怪——是(泛黄的)叶形装饰之类的。显而易见,这些线条都是某个好心的员工允许其中一个病人画上去的。室内遍布着用纤细的蓝色、黄色和红色手绘线条写就的乱七八糟的数学符号——整数加法群和符号,各种各样的积分,欧几里得的距离标——其间点缀着狮子和其他稍显模糊的生物的剪影。鼬鼠、雪貂或者真的是水獭之类的动物。

巴杰瓦心想,卡斯伯特也常提起水獭,于是圣克莱门茨医院里就出现了它们的身影,多么奇怪啊?医生试图算出飞檐装饰线条上的公式,却意识到它们(或是它?)根本没有任何意义,除非狮子和水獭也以某种形式被赋予了数学价值。他沉思片刻,觉得对于卡斯伯特之类的人来说,“水獭~2.98311”中或是那些紧随时空精密弯曲部分的鼬科动物尾巴曲线在对折时存在某个隐秘的次元?

就在这时,一个抱着尼克萨尔帽的矮胖护士用不太友好的语气跟巴杰瓦打了一声招呼。

“我是不会在这里闲逛的,伙计。小心沾染上这里的‘欢乐’氛围。”

巴杰瓦咳嗽起来,感觉就要窒息了。他刚开始接受小剂量的化疗。该死的咳嗽就快要消失了,可他却感到胃里既虚弱又恶心。

带着轻蔑的哼声,巴杰瓦答道:“这一切——对你似乎没有什么影响。”

“是的。”那个男人悻悻地说,“我只不过是给他们戴上帽子,让他们沉浸在欢乐之中。我不喜欢这么做,不过这是我的工作,不是吗?”他斜眼瞥了瞥巴杰瓦,“你身体不舒服吗,兄弟?”

“有一点儿。他们……能好起来吗?”

“哈!”护士应了一声,然后神秘兮兮地俯身过来,口气中夹杂着一股鳗鱼和醋的味道。“这是个能让人情绪高昂的地方。就连鬼怪都能过得很好。”这个男人滑头地咯咯笑了一阵儿,然后拍了拍巴杰瓦的肩膀。

“是啊,伙计。”巴杰瓦答道。

在巴杰瓦离开圣克莱门茨医院时,迫使他放弃调查的不公正行为再一次伤害了他的感情。穿过大门,他转过身,看到一个砖垛上还贴着陈旧的NHS标牌。环顾四周,他确定没有人在注视自己。要是他不多加小心,最终是会被人从医疗登记簿中除名的,甚至更糟,说不定还会被丢进圣克莱门茨医院,对着一片空白狂笑,被人固定在一顶尼克萨尔帽下。

他掏出一支老式钢笔,在标牌上写下了“哈利去死”的字样,然后咳嗽了两声,在上面留下了几点微微带血的粉红色唾沫。他很快便走开了,努力让自己不要露出匆忙的神情,直到突然一路小跑起来。

“否极……泰来。”他自言自语着向前慢跑,大口喘息着。

巴杰瓦医生发现,卡斯伯特再来看他时,心中认定动物们正在争夺对他的控制,还想逃出自己的牢笼。弗洛特导致他处在幻觉之中。走进诊疗室,他明显表现出了英格尔迹象,步子很大,身体过分前倾。

“我说话已经不算数了,巴杰瓦医生。”他说。

“要是你戒不掉弗洛特,”他告诉卡斯伯特,“一切就真的结束了。而且你不能再到处宣扬自己能够听到动物说话了,我的朋友。你不能这样。”

卡斯伯特低头望着涡纹图案的阿夫沙尔地毯。“弗洛特是一回事。”他说,“可恕我直言,巴杰瓦医生,我是永远无法让动物们闭嘴的。这不仅仅是戒酒的问题。即便是在我喝酒的时候,声音也会跟随我。”

“这不是什么好症状,卡斯伯特。这是幻觉。如果你不戒弗洛特,情况只会越来越糟。”

“可它们的消息是面向所有人的——给我,给你,给英格兰,给世界。有可能是认识你的一匹小白马,巴杰瓦。”

听到这里,巴杰瓦终于失去了耐心。一切职业约束就像一群受惊的烦躁椋鸟,从一棵凋零的大树飞脱出去。

“卡斯伯特!该死!”他怒吼起来,“你他妈的就是不明白吗,你这个笨蛋?都是弗洛特害的。是弗洛特!这就是第一次戒除弗洛特的标准综合征。不是什么该死的动物,也没有什么该死的声音,这都是你的错觉,我的朋友。这是戒酒的症状。”

巴杰瓦医生此刻几乎哭了出来,他从座椅上站起身。这样的景象吓坏了卡斯伯特,他挣扎着站起来,朝着诊疗室的大门慢慢后退,衰老的双腿颤颤巍巍,干枯的嘴唇翕动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站住!”卡斯伯特打开房门时巴杰瓦尖叫道,“你必须得听我的。我不想失去你,我的朋友。红色警卫队会来抓你的,你懂吗?他们会把你打得屁滚尿流,然后把半死不活的你拽到平等镇定机构的心理治疗师面前,之后就是圣克莱门茨医院了。求你了,卡斯伯特,求你了。我们去医院试试吧!就这最后一次——就这一次——”

然而,还没等他说完,卡斯伯特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树林里的圣灵降临节

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在二零五二年四月的最后一天,一颗巨大的彗星开始在北半球的上空涂抹出一道道光影,年迈的卡斯伯特发现自己被困在了动物园周边的林子中,身旁飘浮着一团令人讨厌的绿色玩意儿。

之前的六个月,巴杰瓦一直在试图保护他不受警卫队和平等镇定机构的伤害,但医生已经无法对抗卡斯伯特的酒瘾了(还有会说话的水獭)。此时此刻,卡斯伯特的肌肉里就有一盒弗洛特解药在摇晃,他脑海里酝酿着一个匪夷所思的计划,身旁的树上还栖息着一个幽灵。显然,从表面来看,似乎没有人能救得了他。

那个紫杉生物,某种植物水汽,正在渗进他的皮肤。卡斯伯特感觉自己正在吸入与长长的绿叶嵌合在一起的甜腻雾气。恐惧感仍旧挥之不去,但是震惊的心情已经消失。他的脉搏轻击着他的耳朵。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新鲜的薄荷油香味和一丝玫瑰的气息,放肆而温暖,如同躲躲闪闪的陌生人送上的一个意外的吻。多年来,在跌跌撞撞戒除弗洛特的经历中,他遇到过不少虚构的东西,却从没有什么令他感到如此亲密、独特。

这种亲密到来的时机很怪。红色警卫队此刻正在积极地寻找他。在过去的几个星期里,卡斯伯特差不多已经放弃了自己的贫民区公寓,以免遭到拘留。他恢复了露宿街头、乞讨和偷窃的旧习。当然,他的失业救济金也已经停发了,随之一起停止的还有他与巴杰瓦的会面。毕竟,他对这个老头正身处险境的看法是十分准确的。卡斯伯特很少感到如此孤立无助。

但他并不是孤身一人。在紫杉树用闪光的宝石绿色细胞质将他覆盖时,卡斯伯特能够感觉到那个东西(他,她,还是它?)对他有着十分深刻的了解——太深入了。他想要爬走,爬进洞穴,可疼痛的四肢却纹丝不动,无法摆脱岁月与疲惫的包覆。

“你……你想要什么?”卡斯伯特问道,牙齿咯咯作响,“你想害我被人逮到吗?天还没黑呢,不是吗?”他的心脏开始怪异地悸动起来——翻来覆去,如同快马加鞭,猛地打起了重拍。这就好像他的胸膛里摆放了一台坏掉的推进器,害得他双唇和双手都麻木了。他想,要是他能够回到自己的洞穴,拿到弗洛特,一切就会没事的。

“你不需要这个玩意儿,卡斯伯特。”那个东西用近乎悦耳的哨音说道,听上去仿佛他周围的所有树木通过嘴巴大小的长笛气孔将一阵微风吸了进去。“如果你这样做了,事情就永远不会一样了。”

“你是说,不去把动物园掀个底朝天?去死吧!没门儿。”卡斯伯特含糊地答道,“我现在是不会放弃的。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这些动物。是它们叫我来的。还有我的哥哥。”

卡斯伯特斜眼一瞥,在春日的烟雾中依稀辨认出了某只嘴巴,如同小男孩般柔嫩的双唇在开合间吹出了微亮的飞蛾。他惊讶地想,这是五十年前的我吗?还是德莱斯坦?其中一只绿色的飞蛾在他的上方扑棱着翅膀,紧接着在他的头顶上一闪,化作一团小小的圣灵降临节火焰。

“嘎勾嘎。”他说道,“嘎勾嘎。”他试图触碰那团火焰泛着蕨类植物颜色的鳞茎,手却被它们刺痛了。他迅速跳开,心脏突然猛跳了几下,然后才恢复平日里稀烂果肉掉在地上般、扑通扑通的声响。阴霾开始变得稀薄,树篱本身那纯朴、布满羽毛状脉络的树叶再度出现。天就快要黑了。

“德莱斯坦?”他问道。

“不。”那个生物回答,“不过他是我的一部分,和你一样。你是得到庇佑的,卡斯伯特。在今晚结束之前,你会看到他的。不过眼下千钧一发……”

老头轻轻握住的拳头已经开始颤抖了,他浑身是汗。陈旧的阿迪达斯风雪衣让情况变得更加糟糕了。

“你究竟是不是……动物?”他问道,感觉自己急需空气,“你是召唤我来这里的动物之一吗?”

没有回应,然而他之前感受到的微风突然从他周遭的事物身上膨胀开来,发出了“嘎——勾——嘎”的凄切声响。夹杂着薄荷香味的绿色水汽越发稀薄,变得细如发丝。当他四处寻找缠绕着自己身体的那棵令人惊讶的紫杉树时,除了普通的朴树树叶,却什么也没有找到。

紫杉树消失了。

“上帝啊。”他说,“我的天。”

此时此刻,有什么东西正在猛戳他的肾脏,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手指。那是一根断裂的朴树灌木枝。像这样的灌木,动物园内外有上千簇。

“该死的破地方。”他低语道,“那东西真疼。”他的心脏开始了新一轮令人提心吊胆、血脉偾张的跳动。弗洛特的半衰期只有几个小时,而对于卡斯伯特这么年迈的长期成瘾者来说,戒酒是能致命的。

“就是这样。”他喘着粗气说,“我就是这么发疯的。”黑暗突然侵蚀了他的余光。他感到一阵明显的压迫性胸痛,仿佛有一条巨蟒正盘绕在他的胸口,简直就像是从高处坠落时那种经典的本体感觉。

要是拿不到弗洛特,他会没命的。他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向一旁稍稍转动,却仍被榛树的树杈和几条粗糙的朴树树杈阻拦着,卡斯伯特用两只手蒙住眼睛,肩膀先行,向更深的地方推进。突然之间,阻碍他的厚厚树丛破碎开来,害他坠落到了几步以外的地方。此刻,他距离自己的洞穴只有一两英尺,但他已经筋疲力尽了。再次转过身来,他靠在了另外一层树枝上,让它们支撑着自己的后背。现在他是隐蔽的,一边休息一边回头凝视着公园。他的双腿很痛,感觉被卡住了——这是戒断弗洛特的另一症状——可能还有点儿摔伤,不过他暂时感觉好多了。

“我会远离弗洛特的,”他有点儿言不由衷地自言自语道,“即便这会要了我的命。”然而卡斯伯特的身体却在为它而尖叫——那个能够令人感到慰藉的紫色球状物,就藏在他洞穴莎草里的某个地方。令人销魂的廉价玩意儿。他能够尝到它如同朗姆配甘草糖般顺滑的烤橡木口感,还有那赋予了它一丝辛辣味道的秘方:从英格兰潜叶蛾的白色幼虫里提取而来的一组生物碱。

“难道我就不能不头晕目眩地度过我生命中的最后一刻吗?”他大声问道,“如果我就要死了,那就让我清醒地死吧,让我看着德莱斯坦和那些动物,还有亲吻着我皮肤的可爱树木。”

他摇了摇头。“不,我不会去碰它的!”他尖叫起来。

哦,不过他心想,是的,该死,我必须这么做。这能让局势冷静下来。就在他坐在那里烦躁不安、被树篱所困、犹豫着要不要喝上一口时,他再一次听到了动物园里那些动物的声音,他被拽进了它们越发难以控制的一系列险境之中。即便他仍旧不知道那些声音意味着什么,却感觉自己理应再次大声喊上一句“嘎勾嘎”,用如同被写在云朵上的梦境一般颤抖的声音。

他闭上双眼,在最后一片最为密集的灌木林中挖掘,紧紧攥住树枝,将它们扭开,如同一个正遭到大黄蜂袭击的盲人。俯身向右弯下腰,他感觉肝脏生硬的顶端正如一条鲨鱼般仰起头来,害他痛苦不堪地猛然向后扭去。

“见鬼。”他说道,心想自己需要挺直后背,于是跪下来,把手指插进了松散的林地覆盖土中。

就在那时,一个出人意料的熟悉声音朝他咆哮起来。

“汉德利先生!”

“不,我不想说话。”卡斯伯特嘟囔道,“难道你看不见我正忙着吗?”

原来是动物园里年迈的亚洲雄狮阿尔福尔。那个星期,卡斯伯特常听到它的声音。在动物园的常住居民中,狮子的口齿无疑是最清晰、最具煽动性的,尤其是在过去的几天时间里。它们会用好斗且愤愤不平的语气朝卡斯伯特咆哮,焦躁地主张公平,当然还会申辩将自己从笼子里释放出来。

“你真的需要先放我们自由。”阿尔福尔粗声粗气地说,“不这么做的话……嗯,就太不道德了。”

“废话。”

“你知道吗?过去有个法国作家名叫加缪。他认为缺乏道德的人就是‘这世上无拘无束的’一头野兽。要是你不放我们出去,就会被认定犯下了无动于衷的重罪,老卡迪。”

“可我没有无动于衷。”他答道,“你看啊!”

卡斯伯特心想,这些聪明的狮子能够在听上去冠冕堂皇的自信和巧妙的虐待之间游走。阿尔福尔令他想起了很久以前,想起了一度颇具启发性的“新工党”小伙托尼·布莱尔充满进取心的保证,但脑海中出现的却是他第一次来到动物园时看到的那座雕塑——年迈的布莱尔形容枯槁,“皮肤”锃亮,仿佛整个人是从泥沼里钻出来的。

“带着英国前进真的是唯一的选择。狮子必须一马当先!”阿尔福尔对卡斯伯特说道,声音里带着几分抱怨,紧接着又不断用言语刺激他。阿尔福尔声称,和其他物种相比,狮子对英国人的贡献更大,而且从未心生怨言或是寻求过回报。

卡斯伯特反驳道:“好吧,那么……比如说,英格兰的田鼠呢?如今,它们比你们还要普遍,有数百万只。它们可没有像暴风雨中垂死的鸭子那样来烦我——不,没有那么多。这么说吧,田鼠们可没有你们这种计划。”

阿尔福尔反驳道:“实际上,你表明的正是我的观点,老卡迪。你不能既渺小,又平庸,还能维持尊贵,不是吗?英国的贵族阶级做起事情来是很固执的。田鼠听上去像是西伯利亚来的某种东西。”可对卡斯伯特来说,阿尔福尔与其说是固执,还不如说是愚蠢。

几天前的晚上,卡斯伯特曾向狮子们承认,自己害怕它们。它们愤愤不平的思想基调会令他心神不宁。这些声音粗重沙哑、喉音很重的生物最早向他传播消息(也许是因为卡斯伯特最害怕它们),无论他到伦敦的什么地方,无论在什么时间,它们似乎都能够伸手撩拨他。

“你真的算不上什么,不是吗?”阿尔福尔一度这样评论道,“但我们可以掌控整个国家,老卡迪。”

卡斯伯特不喜欢这话。“你连自己的笼子都掌控不了。我才是自由的,不是吗?”

“哈!”阿尔福尔答道,“这么说就是无理取闹了。你等等。你甚至都没来看过我们,对吗?先把我们放出来,卡斯伯特。”

“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去做。我需要去看看……水獭。”

“不过,我们要求立即被释放,我的朋友。水獭!谁在乎水獭呀!”

卡斯伯特叹了一口气。“我在乎。”

“但是,记住我的话,我们狮子会有所作为的——你等着瞧。”阿尔福尔补充道,“要是我们某天收回了亚历山大港——”它清了清那令人讨厌的声音,“我都不会太过惊讶。”阿尔福尔咳嗽了几声,伴着隆隆作响的呼噜声清着嗓子。“快了。我们也不是真的被关在了笼子里,对吗?打开我们的围栏就好了。不如说这是某种围绕在壕沟里的剧场。”

“它仍旧是个笼子。你们之所以会被关在笼子里,是因为你们是危险的。”

“危险?”阿尔福尔发起了牢骚,“我们是这个地球上最后一座动物园里的最后几头狮子。”

阿尔福尔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目中无人、十分好笑,不过作为一个团体,狮子仍会令卡斯伯特感到胆战心惊。小时候,他会看大卫·爱登堡[17]在电视上解释狮子是如何使用集体狩猎策略的。他仍旧可以回忆起某一集中,一头母狮将整个脑袋猛地塞进了一头大象敞开的头盖骨中。卡斯伯特记得,它拔出脑袋时,毛发湿漉漉的,脸上是一个刚刚游了十几圈的游泳者那满足的表情。

“你们都是些该死的好斗野兽。”卡斯伯特一度这样对阿尔福尔说道,“你们就是行走的恐怖。我觉得最好先把豺狼放出来。”

“不行……首先!”阿尔福尔喷着口水,“我们能保证这座岛屿的安全。我们拥有‘狮心’[18]。”这句补充的话语中夹杂着些许嘲笑的意味。“别因为我们保卫国家利益而责备我们。”

一瞬间,卡斯伯特的脑海中出现了一个清晰的画面——是父亲。他在陈旧的客厅中痛饮着储藏啤酒,高举他从女王加冕礼上获得的那只破烂不堪的斯波德式马克杯,在电视里的舞会闪烁着亮光时引吭高歌“永远、永远、永远、永远不要被奴役”。狮心也不过如此。

但卡斯伯特仍为这些狮子感到发自肺腑的同情。它们的形象还是会令硬币、巧克力棒、护照和糖蜜罐子备显崇高。他知道,英格兰队的足球衫上就有三头金雀花王朝的狮子在摆着向前行走的姿势。还有特拉法尔加广场上那四尊落满鸽子屎的青铜雄狮雕塑。它们出自兰西尔之手,是支撑着英国社会的皇室砥柱。教堂外,上千个排水水龙头从狮子的口中喷着水。无数的短剑、盾饰和婚介标牌上也都有狮子的形象——这个国家随处可见这种自“更新世”以来并非土生土长的动物。有人可能会辩称,达累斯萨拉姆[19]、约翰内斯堡甚至是德黑兰对狮子的形象才具备正当的所有权。罗马也许也可以为本国爱好狮子的行为提供某些逻辑。但伦敦呢?自从亨利二世于一二三五年将狮子圈养在伦敦塔动物园以来,这种动物便赋予了英格兰自身无处寻觅的力量,至少直到老九哈利大规模重整军备状态之前是这样的。在国家的最后一个动物学项目中,狮子生活在一片覆盖着泥土的狭窄混乱平台上。支持一场变革的论据是强有力的。

“不管怎样,对你们所有的国王和女王来说,我们就是他们带爪的权杖。毫无疑问,在伟大的亨利国王统治下,我们的时代已经到来。”

“让我好好考虑一下。”卡斯伯特告诉它们,“如果这么做对国王和国家有好处的话。你的话听上去像是你……参加过战争似的。”他效仿着自己的医生答道。此时此刻,医生的照拂似乎是件十分遥远的事情。他知道自己能说的话就是这些。就眼下的情况来看,狮子的问题似乎大得叫人无法应对。

“要是我用某种方法放你走,你会把你的同伴放出来吗?”

“我们会为你而战。”阿尔福尔回答,“对抗共和主义者,对抗宗教狂热分子,对抗从天而降的恶魔。我们会在街道上、山丘间、田野中奋战,永远不会投降。”

“哦,这倒是挺有创新精神的。”卡斯伯特说,“不过,让我好好考虑一下。你觉得亨利国王会批准吗?”

“我们就是亨利国王,他就是我们。不过现在没时间放松了。”它答道,“是时候放手一搏了。”

“别烦我。”

卡斯伯特感觉到了抉择的强大压力,或者至少要把自己的长远计划告诉阿尔福尔。

“我想我还是这么说好了,我差不多已经下定决心了。先是豺狼。它们是最接近狗的生物,不是吗?我亏欠这个世界上的狗,因为我小时候对它们做出过恶行。我欠它们的。之后的事,我们……再说吧。”

“豺狼?”阿尔福尔呼出一口气,在卡斯伯特耳边卖弄地狂笑起来,“依我说,你动手的基调还真是不堪一击。仁慈的上帝,我的天。你怎么拯救英国人?”

“可我已经决定了,是不会动摇的。”

说罢,阿尔福尔和其他几头狮子异口同声地发出了最痛苦的、最响亮的吼叫声。

卡斯伯特的洞穴

卡斯伯特趴在地上,朝着自己的洞穴爬去,在潮湿的土壤上拖拽着腹部。还有一两英尺就到了。去年夏天的榛子如今已经变得又松又软,如同腐烂的渺小卷心菜,在他肥大的肚子下面滚动。他把头塞进了狭小的洞穴中——这里是干的,是他在一片植被中选出来的。多年露宿街头的经历赋予了他敏锐的洞察力,让他得以在大都市中寻找容身之地。这座城市的维多利亚风格砖式建筑中拥有无数个角落、悬挂的凸缘和凹洞,但全都被其他露宿街头的人占用或是尿过。要想在伦敦找个既安静、安全又自由的地方睡觉,你就必须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终于,他的头顶破了嫩枝编织成的最后一张网,他得以钻进自己的洞穴之中。这是一个完美却凌乱的圆形小窝,安静得像颗鸡蛋。他四肢着地,向前爬去,疲倦地瘫倒在了地上。他的年纪已经很大了——又老又胖,做不来这些事情了。

洞穴本身就像是一场动物学展览——是一个无家可归的英格兰都市智人在公园用地上的巢穴,充满了不雅和重商主义的氛围。软饮的瓶子、弗洛特球形酒瓶、被扯开的银色呼啦圈、“金色奇迹”薯片和海藻片的包装袋,这些长期暴露在空气中的物体残骸缠在灌木的枝杈上。光亮的深色菜园蜗牛紧紧依附着覆盖着大片树叶的洞壁。和去年秋天就积攒在地上的腐叶一样,它们也是硫黄似的黄棕色。卡斯伯特近来偶尔留宿的地方就是用树叶搭出来的小凹槽和堤防构成的,看上去就像是某种单人版的铁器时代山丘堡垒。

他静静地躺了一会儿。一缕缕思绪在他的脑海中被一圈圈地解开——剪线钳上的蓝色泡沫把手……这个泡沫是种新玩意儿,不是吗?这是一点。我的裤子太紧了,这是另一点。他试着把这些思绪一缕缕拆分开来,可它们却在他追上来时进一步消失在了混沌之中,直到变成一抹混乱的细腻水雾。

坐起身,他发疯似的从洞穴的泥土中挖出了一瓶两升的陈年弗洛特,巨大的圆形酒瓶上还贴着深色的羽毛形标签。他把它藏在了一件被撕成了碎片的圆领衬衫下面,那是他从一个没人的垃圾堆里翻出来的。这一生中,他做过最困难的事情之一就是将这瓶剩酒丢在这里。他打开了瓶盖。尽管曾竭尽全力戒酒,在面对球形酒瓶时,卡斯伯特还是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抵抗力。他将巨大的瓶子举高,用力地吞了几口,然后再次重复这个动作。举起酒瓶,他又喝了一口。

“谢谢你,该死的上帝。”他用沙哑的嗓音说道。把酒咽下去时,他感到一阵疼痛,就像是嗓子里长了某种东西。可他照镜子时看到的只有自己的舌头,还有昔日流浪街头时受伤后留下的微微凹陷的右脸颊(就在几年前,女人们还会赞美他高高的颧骨。那是他和失踪的哥哥德莱斯坦共有的特征)。

老头感觉自己的身体稍微平静了一些,心跳也放缓了。鉴于他的心脏和肝脏已经十分虚弱,不必喝多少弗洛特就能奏效。

据他所知,还有不少别的事情值得他喝上几杯,不是吗?即便是按照卡斯伯特如此宽泛的标准,这个星期也够奇怪的(他所知的新闻大多是从别人口中听到的,也有从快餐包装上耸人听闻的报道得来的,还有从卡姆登镇四处吵闹的公共荧屏上得来的。他只能使用维基精神网络带广告的基本免费视频信息服务,允许接收信息,在传送信息方面却十分有限)。

首先,洛杉矶方面,历史最悠久、最臭名昭著的狂热组织之一——天堂之门,有近六万名成员自杀,近一百万只动物被毒杀,这一事件被称为史上最大规模的自杀与虐杀动物行为。在英国、德国和日本,该教成员也爆发了大规模的自杀与牲祭行为。随着灵魂从所谓的“媒介物”中得到“解放”,组织成员想要穿越到外太空,到所有人都在谈论的彗星上见见神明——他们坚信就居住在那里。根据组织的信条,他们所谓的“牲祭”动物,可以作为有利的灵魂穿越手段。荧屏上全都是这些内容。老九哈利很早以前就将“自杀”重新判定为犯法行为,以此作为对抗组织的一种心理策略。近来,红色警卫队还展开了针对疑似组织成员窝点的新一轮围捕,不过他们对自己用神经波长矛戳中的究竟是什么人并不是特别关心。

有关自杀性狂热组织的消息总会让卡斯伯特深感困扰的同时,又令他着迷。出于某些纷繁复杂的原因,他非常赞同老九哈利恶毒的反狂热组织宣传。狂热组织的一切都令他鄙夷。他们显然很喜欢观看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一档过时节目:《星际迷航:下一代》。这一事实对他来说简直毁掉了这个节目。他们一直声称自己正在“低级的”动物王国和被他们叫作“人类以上的进化王国层面”之间“迁移”。某天,在伦敦两大主要场所中修建的某台巨大的神秘机器将会苏醒过来。除了那些自杀者之外,这台被称为“大门”的机器将开始吸入和溶解地球上所有的动物灵魂。这令卡斯伯特感到恐惧。

在这份厌恶之情的背后,还有深深的恐惧。他害怕自己某天也会被感染,正如地球上其他那上百万人一样,渴望自我毁灭,想要通过毒药尽可能多地“消灭更低级的”动物。他是不会认可这种事情的。他已经把自己的心都掏给他们了。要是他死了,奇技怎么办?德莱斯坦呢?英格兰呢?

他用双手四处拍了拍那些碎片,摸索到了自己正在寻找的东西。他提起被撕碎的一只衬衫袖子,找到了那把二十二英寸的重型剪线钳。第一次发现这把剪线钳时——它是减价的退货商品——他正在B&Q自助商店里躲雨,他当天就乞讨来足够的钱买下它。他把小拇指戳进坚硬的刀片之间。那里隐藏着一个生硬的绿色塑料外壳,轮廓看上去像是爬虫类动物的下巴。

他的耳边响起了一台扩音器发出的刺耳声音,他把头转向了公园。红色警卫队的一支巡逻队正在靠近。他们走在外面的步行大道上,让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离开摄政公园。他们每晚都会这样做,卡斯伯特却将此忘得一干二净。他愣住了,试着不去呼吸。身处洞穴中的他伪装得很好,但若是一名警卫队队员或是他斗篷上那一排三眼紧盯着这个方向看,抑或是用上红外线过滤器,他就有可能落网。

“看这里!贫民还有五分钟时间可以离开。如果五分钟后还不离开,在公园里被找到的贫民将被转交给平等镇定机构。”卡斯伯特的手因为恐惧颤抖起来。终于,透过灌木丛,他能够看到他们红金相间的斗篷了,他立即屏住了呼吸。

共有两个警卫队队员——离得很近。他们在说笑,心不在焉。

“我告诉你,真他妈漂亮。”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真的,特别可爱。”

又过了令人焦虑的几分钟时间,他们迈着缓慢的步子离开了。卡斯伯特感觉自己都能释然地哭出声来。剪线钳的把手上满是汗水,滑溜溜的。

这把剪线钳实际上就是个怪兽——又大又难看,有力得令人恐惧。他开始想象人数日渐减少的伦敦中产阶级通常使用的小工具——面部调整磁盘、能量背包、黄蜂牌手持单脚滑行车、球形雨衣手杖,如何被剪线钳切开,像切可丽饼一样。

在他看来,这把剪线钳是靠惊人的勤奋努力得到的,来自一个正日渐衰退的世界,其间充斥着巨大的冒烟机器和连续敲击铁锤、大汗淋漓的男人。B&Q的工作人员声称,它能够在一个小点上施加两千磅的压力,最高能够割开厚达九毫米的高强度钢制品。卡斯伯特用记号笔在自己的食指上画了一条表示九毫米的线,打算用它测量自己可能会穿越的几处不同围栏的厚度。

由于空间是固定的,动物园的景观建筑师们起初十分偏爱软钢网眼围墙和玻璃,而不是半天然屏障。于是,一个多世纪以来,这种材料像霉菌一样在动物园各处扩展开来。二十至二十一世纪,顽固又不天然的钢制网眼正位列加速动物园衰败的冗长糊涂事列表内容之一。和后来的动物园不同,伦敦动物园拥有几条人造河流、壕沟或看不见的屏障。钢制网眼围起的是其中大部分各种各样的散步区和动物围栏。因此,动物园就是剪线钳的天堂,而卡斯伯特即将成为其最忠心的天使。几天前,他假装瘸了腿,用胶带将这个装置绑在一条腿上,带进了洞穴。作为贫民,被人抓到身上携带这种东西本身就会被视为有罪,害他被警卫队拽到一个平等镇定机构委员面前。暂且不提风险的问题,对于卡斯伯特来说,把剪线钳带回洞穴的感觉就像是将某种神秘的治愈物完璧归赵,如同将一把钥匙带到一个神秘迷宫的门口。

他飞快地掸了掸工具上的土。他喜欢它,感觉自己能够驾驭它。这种感觉令他很不习惯。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种如履薄冰的感觉和脸颊、眼皮时常颤抖之类明显的弗洛特断瘾迹象停止了。他感觉到一阵令人安慰的嗡嗡声,双腿奇妙地伸长了。他想,为了自己,他在过去几天里表现出了多少耐心、遵守了多少纪律。尊严的火花在他的心里一闪而过。他试图想清楚,像个孩子徒手托着一只萤火虫。可就在他把手伸向酒瓶的那一刻,一切都前功尽弃了。

我再也忍受不了了,他自言自语。再次一把抓过酒瓶,他张开嘴咕咚咕咚地大口喝了起来。一阵作呕的感觉猛然涌上他的心头,却并非因为弗洛特是凉的。相反,他对自己感到恶心。他想,自己本可以联络巴杰瓦,本不该到这里来。

“我想要为你戒酒。”他不知在对谁大声喊道。

不过,他感觉自己是多么高大啊!一如既往,弗洛特能带着你冲上云霄,像长着巨幅紫蛾翅膀的大力神那样大步行进。

豺狼说

透过灌木丛,几只基因复制的绝种热带蓝紫金刚鹦鹉若隐若现,露出了一片片蓝色。在长条形的网格鸟笼里它们排着队,一动不动、目空一切地栖息在一根粗棒上。这些克隆生物似乎缺乏野性,甚至没有与生俱来的焦虑。他感觉自己熟知这些小鸟,每一次到树篱背后的洞里来,他都会有意观察它们。这些鸟从不会说话,也从不会发出任何声响。它们宝石蓝色的尾羽向下垂着,像他在萨维尔街[20]附近闲逛时偶尔会看到的意大利丝绸领带一样顺滑、平整。十几只伦敦鸽栖息在它们的鸟笼顶部或四周。卡斯伯特在灌木丛中跋涉时,发出的窸窣声越大,那些鸽子便咕咕叫得越欢。然而,他在动物园里所能看到的少有几个过客,距离闭园还有二十分钟,丝毫没有感觉到围栏后面有人在注视他们。

就在那时,一只金色的豺狼朝着卡斯伯特一路小跑过来。平日里,它们是从动物园外能被看到的唯一一种动物,不过他的洞穴距离它们还不到五六米。

“差不多到时间了。”卡斯伯特对那只豺狼说,“我来救你们了,等一下就好。”动物园零点闭园时间正在迫近。豺狼不是水獭,却也能激起卡斯伯特的兴趣,只不过因为它们是卡斯伯特见到最多的动物。“我们的名字是谎言。”它们会向他喊叫,一遍又一遍。“放我们自由,就一只,就两只,就三只,就一只。谎言,我们的名字,谎言,谎言。”他不明白这些豺狼的话是什么意思,不过他猜了猜,和狗一样,动物园外自娱自乐的某一类旁观者总是会让它们“躺下”[21],于是这些可怜的豺狼逐渐把这个不及物动词当成了自己的名字。

“你们可以找到新的名字。”卡斯伯特答道,“你想要的任何一个名字。”

“我们是谎言。”它们说。

卡斯伯特欣赏它们隆起的肮脏后背、有棱有角的脸庞和扫把似的棕色尾巴——简直和狗一模一样,像愤怒长出了腿,在贫乏的围栏里横冲直撞。它们的身上有种暗能量,会让他感觉更加强大。

尽管如此,为了能去看看水獭,他很快就会背弃豺狼。在动物园外所有人都无法看到水獭一眼。对卡斯伯特来说,它们是地球上仍然存在的野生动物中最英式、最神圣、最不可思议的一种(他并没有意识到,动物园里这种亚洲水獭实际上来自泰国一个令人恼火的亚麻农场主之手——他勉强决定不毒死它们)。

卡斯伯特的计划——如果它能被称为计划的话——首先是释放一只豺狼,然后再从那里动手。不能先释放狮子和水獭,因为它们会带来许多协调方面的挑战。释放其他动物的想法令他有些干着急,但即便是对卡斯伯特来说,目前为止,他的所作所为似乎也有点儿疯狂。他不是个激进主义分子,也不是会对动物感情用事的人,只不过是个蓄意搞破坏的家伙。他并非在试图“声明”什么,而是要让被挑选出来的动物亲自发表自己的声明。

不管之后的事情如何发展,有一件事卡斯伯特知道自己必须完成,那就是不惜任何代价释放水獭。要是它们真的知道去哪儿寻找德莱斯坦,那么在他看来,它们黑色的爪子里攥着的就是整个英国、整个地球的未来。

这时,他听到了它们在水里喃喃歌唱的声音:“嘎勾嘎,嘎勾嘎,嘎勾嘎,米尔特桑,米尔特桑,米尔特桑。”

“我来了。”他说,“你们等着瞧吧。”

一只形单影只的豺狼正注视着他,看着他自言自语。

“别理这个精神不稳定的傻瓜。”他对豺狼说,“我满脑子都是水獭。”豺狼把脑袋歪向一边,又歪向另一边,对这个老头感到迷惑不解。

卡斯伯特想象它奔跑着穿过摄政公园辽阔的黑暗空间,就像它很久以前在恩戈罗恩戈罗[22]的热带稀树大草原上奔跑时一样欢快。释放它将是某种赎罪与期待的仪式。整个冬天,他都在观察这些生物,和所有没有付钱的参观者一样小心翼翼,估量着安全问题,获取一切必要的设备。到目前为止,豺狼是最轻而易举的选择,比水獭简单多了。说来也怪,它们传来的消息给他留下了一种无辜的印象。它们只不过是狗,他告诉自己。而且是小狗。它们称自己为谎言,好像它们发自内心地不相信自己存在的权利,只想在公园里四处奔跑。它们曾十分冷静、完美又一本正经地要求他把它们放了就好。卡斯伯特觉得,这是任何一只狗所要和所需的。

一只就好,它们说过。两只就好,三只就好,放我们自由!

茫然地看了半个多小时之后,卡斯伯特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包硅藻和肉桂味的口香糖,往嘴里放了一片。再一次,他能够感觉到隐约的紧张,那是戒断弗洛特所使用的高压手段正在他生命的遥远边缘用力地踏步,摆动渺小却坚硬的四肢无情地朝他走来。他又把酒瓶掏了出来,猛喝了一口,重新拧好瓶盖,把它藏在了破衬衫的下面。

动物园里的灯一瞬间亮了起来,如同巨大的橙色花朵突然绽放。园子里的动静似乎越来越小了。终于,他断定动物园关门了——却犯了一个不该犯的错误。

“是时候了。”他低语道,不知道自己在某个时候是否还能再次拿起酒瓶。他笑了。就这么容易吗?他这样就能跟随水獭和狮子到弗洛特的另一边展开新的生活了吗?去一个有可能让他再次见到德莱斯坦的地方?喝醉酒的时候,他总是容易“放弃”。

他摆摆自己的手肘,动动脚趾,向前挪动,身后还拖着他的剪线钳。哦,该死,他心想,他的肝脏好痛啊!

表面覆盖着黑色光亮油漆的动物园主围栏紧靠着树篱的内部,这些围栏是用沉重的铁制成的,上面还插着尖木桩、挂着软钢网眼衬背。不过,某几根杆子之间还是存在一些宽敞的缝隙的,其中一个正好就靠近卡斯伯特的藏身之处。这也是他选择这里的一部分原因。和别的地方一样,保护这一部分围栏的也只有网眼衬背,何况卡斯伯特已经在这些障碍物上测试过自己的剪线钳。钳子穿透钢制网眼时的轻松令卡斯伯特感到震惊,就像是用剪刀剪断意大利面似的。

他来到了自己几天前剪出来的一个椭圆形缺口处。“是时候继续加油了。”他自言自语道。当他把头穿进洞里时,却发现这个洞对他来说不够宽,而且位置也高得有些尴尬。粗壮的冬青树树枝将围栏空洞的另一边彻底包围了起来,给眼前恼人的任务火上浇油。起初,他不得不挤进带刺的缝隙,用力拖拽四肢,同时努力让自己的身体离开地面。几股镀锌的钢丝扎进了他的躯干,如同从地狱冒出地面的尖牙。他的那个帮手也被卡住了,嘴里咝咝作响的咒骂声令他痛苦不堪。

可他继续往里推。地上一片多刺的冬青叶扎进了他的手掌,害他小声尖叫起来,此时的他,腰刚好卡在缺口处,他停下来,将冬青拔了出来,又在另一只手臂上用力蹭了蹭手掌,好弄掉上面的小刺。一切糟糕透了,他很想哀号着求助。可他再一次向前推搡起来。有一刻,他的一只脚眼看就要被卡住了,正当他以为自己就要永远被困在这里时,仿佛出现了某种铁齿铜牙的虚构怪物,屈尊把它从嘴巴里放了出来,他的脚自由了。卡斯伯特·汉德利进来了,手里还握着剪线钳。

尽管还处在喝高了的状态中,在他起身审视动物园里这片隐蔽的区域时,卡斯伯特还是看出自己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这是弗洛特所导致的愚蠢疏忽,就像有云就会下雨一样。天色虽暗,但实际上动物园还没有关门,仍有游客在四处漫步。他还不能释放任何东西,除非他想让自己在第一只动物出逃之前被关进精神病院。卡斯伯特想过回到自己的洞穴里去,但又改变了主意,觉得这样做会引起更多的关注。几秒钟之后,他把剪线钳从围栏的缺口处放了回去。他还不能被他们看到。不过,为什么不四处看看呢?他想。进都进来了。

“我进来了。”他大声地对自己说。“管他的。今晚晚些时候我再回去,把整个该死的围栏都拆下来。”

不少人仍在沿着步道悠闲地逛着,紧盯着展出的动物。动物园的工作人员正忙着收尾,他们抱着一箱箱补给存货、扫地、收集垃圾箱里的衬袋。对卡斯伯特来说所有人都代表着巨大的风险,只要有一条信息被发送给红色警卫队,卡斯伯特就会遭到拘留。然而此刻的他已经酩酊大醉,什么也想不到了。他只能看到笼子里那些沉默的豺狼,感觉心里有种尖叫的渴望,他想更靠近它们一些。我们是谎言,它们告诉他。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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