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岁之后第一次见到韩一诺是在无锡清明桥。
天色很暗,月光笼着,沿河的灯笼三个一串挂在树上发出暗红的光。河里有游船,上面灯火通明,好看的很。我当时和叶雪一边吃串一边扯皮,突然瞄见前面走着一个小姑娘,直发齐肩,穿着到膝盖的短裙子,瘦瘦的,矮矮的。她一个人慢慢地走。我心想,这姑娘和韩一诺可真像啊。
小姑娘低着头一个人走路,走得很慢,我俩不一会儿就离她很近了,离她不到半米时,我闻见了一股子甜香甜香的味道,终于知道自己这是遇见了谁。我拉着叶雪扭头就跑,冲过人群,一直跑到南长街,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终于停下来听见一个长头发男生抱着吉他唱:“懂事之前动情以后长不过一天,留不住算不出流年。”
叶雪吓住了,她大口喘气抱住我胳膊心有余悸:“薪宇你咋了?你刚才看见啥了?”
我哈哈哈大笑起来,说,傻逼,逗你玩儿呢。叶雪面目狰狞向我扑来,你个王八蛋!
趁着夜色想来叶雪也看不见,我一边躲一边大笑着流了一脸世俗的矫情的眼泪。
韩一诺啊韩一诺,你怎么还是这个样子,你这个样子将来怎么对抗社会啊。
后来我和叶雪去酒吧喝了酒,回到旅馆后我一宿无眠,第二天草草结束无锡之旅回北京了。
那一年是大三,我21岁了。
我叫李薪宇,我妈给起的名字,说这名字霸气。我是个姑娘,但一般人看不出来这一事实,我打扮很男性化,头发留得很短,说话不干净,身高一米七五,完美遗传了我妈的长腿优良基因。我妈大学里学舞蹈的,是她们学校的校花,这也就不难解释我为啥很帅,隔三差五就有不知情的无知少女向我表白。哈哈哈,说我渣女倒真是委屈我了,我并不想勾引别人。
我妈后来瞎了眼嫁给我爸,成了局长夫人。她怀着我的时候我爸出轨了,和一个长得比我妈差远了的女孩儿上床了,我妈也没哭也没闹,她说这种事和家暴是一个道理,只有一次和无数次,男人出轨一次就说明这爱情不纯粹,妈的这年头谁还要不干不净的爱情。她离婚一个月后生下我,我一岁半,她嫁给我后爸,辞了电视台的主持,自己开始开中介,后来就成了小富婆。我后爸,额,我妈嫁给他眼神也不是太好使,他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警察,我上初中的时候放学还能见到他站在十字路口的台子上指示交通。大热的天,晒得黑红黑红。
我妈对他很好,给他生了个儿子,比我小8岁。看他整天笑得又憨又傻的样子也知道他爱我妈。害,这其实也还行了。人生哪就那么如意了。
我是个同性恋,我喜欢女孩子,我承认。我爸我妈都知道,我妈知道后并没有她往日女强人的干练作风,她哭了整整一夜,第二天起来,说,李薪宇,这辈子就是老娘对不起你,打小让你糙得像个汉子,现在报应来了。不过你记住,这世上老娘最爱的人是你,什么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我爸讷讷地说:“女儿啊,爸爸永远站在你背后支持你。”
科普一下,我是同性恋,这和我妈当时内心压抑甚至有些扭曲把我打扮成一个男孩子没有半毛钱关系。这是我一出生就决定了的。毕竟我5岁时,她也做了很大的努力给我留头发穿裙子看迪士尼公主买娃娃,可是没把我扳回来。哈哈哈哈,真可怜。
我遇见韩一诺很早了,就是5岁。我妈当时致力于把我从一个假小子养成一个淑女,送我去儿童芭蕾舞班跳舞来着,我看见裙子就反感,看着镜子里自己穿得粉嫩嫩的简直要吐出来。过于恶心让我的身体变得僵硬,我看着把杆怎么也抬不起来腿,旁边的小姑娘们哈哈大笑,韩一诺当时真是胖啊,她挺着圆鼓鼓的肚子怒气冲冲大声嚷嚷:“笑什么笑!有啥好笑的!大家第一次来的时候不都是这样吗?”她又帮着我把腿放上去,说,你可不要怕啊。哈哈哈,她的胳膊,我现在还有印象,一节一节的。
我当时表现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没好意思告诉她我是东城区实验幼儿园的校霸,我家邻居大牛又高又壮,可是他看见我就跑,有的时候吓软了跑不动就哇哇大哭。
放学的时候,韩一诺她妈妈接她,她执意让她妈妈也给我买了一个冰淇淋,小脆筒,当时五毛一个。她一手举着一个脆筒像一个球一样滚过来:“你爱吃草莓的还是巧克力的?”我想了想说草莓的,她迟疑了一下,碎碎念道早知道不问你了,我也爱吃草莓的,然后把巧克力的递给我。哈哈哈,然后她转身就跑,姿势奇特,像一个球。她坐上自行车,朝我挥了挥手:“明天见!”我望着她的背影,裙子飘起来,白底红碎花的,怪好看。
我对裙子有一种莫名的反感,从5岁起,唯一让我喜欢让我觉得好看的是韩一诺的裙子,5岁她很喜欢穿裙子,纱裙,蓬蓬裙,小短裙,牛仔裙,各式各样。我觉得每一条都好看,怎么会那么好看。
后来我才明白,我喜欢的不是韩一诺的裙子,是穿裙子的韩一诺。
我妈的中介公司在东城区,我爸单位在西城区,我该上小学了,我哭天喊地一定要上西城区的中心小学。我妈没办法,一度怀疑自己在女儿心中的地位是不是被老公取代,她根本就不知道,韩一诺一定会上西城区中心小学。韩一诺要上中心小学,那我必定要上中心小学。
可怜韩一诺那傻子,心宽体胖忘性贼好,很快就把我忘得一干二净。我们随机分班,一年级到四年级,她都在四班,我在隔壁五班。韩一诺上了小学瘦了一点,可还是白白胖胖。她学习不错,很不错,每周一会系着红领巾在国旗下讲话,声音特别好听,又甜又软,就像她身上散发出的一股子甜香甜香的味道。女孩子真的有体香,这是韩一诺让我认识到的。
终于等到五年级,学校第三次分班,我和她分到了一个班。她那时是真的矮,大概一米四几。拿着通知书排队报到,我听见自己身后下方传来一个声音,乐乐,你说前面的那个人是男的还是女的?宋乐乐说,这不一看就是男的。韩一诺小声逼逼,不像啊,我觉得男生不是这样的……
我回头佯装不耐烦:“我是女生!”韩一诺吓一跳,哦哦,你听得见啊,对不起啊对不起,不是故意议论你的。然后她仰着头眯着眼盯了我一会儿,突然笑了,露出小虎牙:“你长得真好看,你叫什么名字?”
“李薪宇。”我当时以为她会一瞬间反应过来,啊啊啊,这是我5岁的朋友啊,李薪宇啊,然后激动地说不出话。
然而她没有,她全忘了!全,忘,了!!!她说,哦哦,李薪宇,哪个薪,哪个宇啊?真是个好名字啊,有没有什么寓意啊……
自我介绍时,她说,我叫韩一诺,一诺千金的一诺。诚实守信是中华民族传统美德,我喜欢和讲信用的人做朋友。当然,如果不诚实守信也没关系,凡是缺点都可以改正的……老师礼貌地打断了她,我那时知道,可能是由于每周一次国旗下讲话的训练,她变成了一个话痨。哈哈哈,不过挺可爱的。
韩一诺凭借自己优良口才和骄人成绩一举当选班长。
现在想来,我就是在小学里喜欢上韩一诺的。那时她当班长也不会凶,班里一乱就开始吧啦吧啦说教,当时班里好多人都不喜欢她这种人。她又聪明又好学,基本上都是第一,毕业前连着5次模拟考试数学考了满分,创下中心小学佳话。
可是我就是喜欢她,虽然我一开始的那种喜欢,和现在的这种喜欢不一样。
可当她在班里叽叽呱呱说话,声音那么甜那么软。
当她周一在国旗下背稿子,脸上笑盈盈的,眼睛亮晶晶的。
当她在体育课上跑步鞋子掉了一只还是坚持跑了,最后拿了倒数第一鬼哭狼嚎像个傻子。
当她每次做值日都干活最多,留到最后。
当她在讲台上念诗把自己给念哭了。
当下雪天她在雪地上跑来跑去一屁股倒下了还哈哈大笑。
当集体看感动中国的时候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我突然明白,自己爱的就是韩一诺了,该哭就哭该笑就笑,认真起来就把什么都忘了,单纯得像一张纸。
后来我六一晚会排练,她每次都留下来陪着我,我催她回家,她说,好朋友难道不应该一起走吗?
我们去敬老院做义工,给老人们买了很多水果,晚上结束时出来饿得前胸贴后背,她坏笑着从口袋里摸出一根香蕉,我看那个爷爷吃得好香就偷偷拿了一根。我正要说教,她分给我一半,好朋友难道不应该一起吃香蕉吗?
班里周末骑着自行车出去玩,我的车链子坏了,她摆弄了很久才安上,死活不让我碰说是难洗。后来两只手黑乎乎笑得傻子似的,说不愧是我能文能武韩一诺。回家的路上,她说,薪宇你应该载着我环城,不和别人,就咱俩,好不好啊?我当时脸上一热,心突突地跳,问,为什么呀?她哈哈一笑,好朋友难道不应该坐一辆自行车吗?我又载不动你。
我也笑了,我真希望她说,因为我喜欢你啊。
那时孩子真是早熟,有过三个女生和我表白,名字我都记不得了。我那时真是野,每天和男生们混在一起,打打篮球玩玩滑板打打架,我不太喜欢和女生说话。可是我喜欢和韩一诺说话,我就是想对她好。我给她买巧克力,帮她做值日,她从高台阶下来的时候我会下意识地扶她一下,看见她就一脸的笑。集体照相,大家打趣我,问:“薪宇大帅哥觉得哪个女生最好看?”我看来看去,说,韩一诺。
余乐乐阴阳怪气地说:“李薪宇,你是不是喜欢我们家韩一诺?”
我翻了个白眼,俩女的喜欢啥喜欢。
“那你上课总是看人家干什么?”
我追着她跑,说,我哪有,余乐乐你再诬陷我一下你试试!
正碰见团子一样的韩一诺抱着数学作业从办公楼过来,她软绵绵地说:你俩不要追逐打闹,违反纪律了多不好,这还不说,摔破了皮怎么办啊,多心疼啊,被校长看到还要连累班主任,班主任待大家多好……
余乐乐打断她:韩一诺,今天怎么穿这么短一条裤子?
我马上不高兴,还没等韩一诺说话,就怼过去:你穿的裤子长啊,麻布袋一样丑死了!
余乐乐一撇嘴就笑了,这么护着人家还说……
不等她说完,我上去捂住了她的嘴和她扭成一团。
后来我发现,韩一诺没再穿过裙子了。有一天体育课下课,我看见一个女孩穿了一条白色裙子,我和她一起走,想起她很久不穿裙子,我说,一诺,你干嘛不穿裙子,穿裙子多好看啊。她脸上闪过一丝奇怪的表情,是吗?然后就笑了,以后会穿的。
第二周周一她穿了一条粉紫色的连衣裙,后面有一个蝴蝶结,一层一层很好看。我拉着他转了一个圈,你穿裙子啦!她脸有些红,好看吗?我说,好看的很啊。她笑了。那个裙子她穿了一天,后来也没再穿过。
很快毕业,初中按居住地划分学区,由不得我任性了。我念实验中学,她念裕华中学。
毕业的时候我给她留了我的一切联系方式,最后走的时候天已经暗下来了,韩一诺站在拐角手里拿着我送给她的一个熊,她眼圈有点红,说,再见啊。我说,再见!
我一直往前走往前走,走到小路尽头该拐弯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下,夕阳洒落,远处的天边红红的,韩一诺小小的一个,还在那里站着,身上仿佛有光。
我想走过去,抱住她,说,韩一诺,我喜欢你。可是那时我只有12岁,我知道那个年纪连早恋都不应该,我更不知道该如何让她接受一个女孩子的表白,或者说,韩一诺是我打心底想要保护的一个姑娘,我根本就不想让她接受这些,我的眼泪啪嗒啪嗒落下来了。
我很会画画,我把夕阳下站在小路那一头的韩一诺画下来,设成我的一切电子设备的屏保和桌面。
她没给我留联系方式,也一次都没有联系过我。
我发疯似的想她,总是希望在城里遇见她,城区就这么大,可是见一面好难。
我想问问她,韩一诺,好朋友难道不应该时常打个电话吗?
初中有一段时间我总是梦见她,梦见她吃冰淇淋,梦见她放学拉我去甜点店,梦见她手里拿着一只小熊站在小路的尽头。我梦见5岁的穿裙子的韩一诺,梦见12岁的穿裙子的韩一诺,可是她们脸上的笑,似乎有一些不一样。
初三联考,我在学校碰见了韩一诺。我几乎认不出来她,她真的是越来越瘦了,头发也留长了,带着近视眼镜,低着头走路。当时飘着小雨,我打着伞,她一个人在雨里走着,我就想过去,可是我们班一个女生蹦蹦跳跳地过来钻到了我的伞底下,我不好拒绝。我再看她,她已经看见了我,张张嘴没说话,猛地低头,转身走了。我看着她走出大门,混进人群,就看不见了。
有好多次我在想,我为什么不叫住他,她看我的那一眼,怎么会是那样没有一点希望。现在想来,我喜欢她,我不能喜欢她,我抑制不住第一点,但理智教给我第二点。
毕竟韩一诺,也不是从前那个眼睛亮晶晶,蹦蹦跳跳爱叫爱笑的姑娘了。
或许你喜欢一个人,只是喜欢她某个时间的样子,或是你只是喜欢自己想象出来的她的那个样子。我这么告诉自己,忘了韩一诺吧。
中考之后,韩一诺加了我好友,给我发了一个邮件,说了很多事。唯独没有提这么多年为什么没有联系我。我凌晨三点读了那封邮件,里面除了一些问候我的话,全是一些抱怨,抱怨自己不像从前那样优秀,抱怨糟糕的人际关系,抱怨自己被算计被背叛。我当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我不知道韩一诺为什么成了这样,原来她不是这样的。
那个夏季午后穿了白底红花小裙子的小姑娘,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舔着冰淇淋晃着腿,终究还是变得世俗与鸡毛蒜皮,她的那个邮件很长,她说自己边写边哭,说自己好想我。我说不出话,我希望见到的是一个可可爱爱聪明伶俐天真善良的韩一诺,可是她变了。
我苦笑。给她回信说,我可以理解你,你还是很优秀,不管怎样你都是我曾经最好的朋友。
曾经,最好的朋友。
凌晨我走进厨房,从冰箱里翻出一块黄油,冷冰冰的。我回到房间,把那一块黄油全吃了,一口一口,很腻,恶心,可是心里翻江倒海必须有什么来压一压。
我们没有再联系过。
不过逢年过节,韩一诺都会给我发祝福,刚开始说的比较多,后来见我似乎也不太想说话,就说祝我开开心心,平安幸福。这八个字,是当年她填在我小学同学录的八个字,她还在旁边画了一个笑脸。我都会客客气气地回复她,再发一个笑脸表情。
那个凌晨,我换了自己所有的的屏保和桌面。
第二天醒来,枕头湿了一大片。韩一诺,你以后好好的,再见啊。
我去了另一个城市读高中,韩一诺去了和我不一样的另一个城市。高中的日子紧张充实,过得倒也很快。高考完我回家,一次偶然听到来家里做客的阿姨议论,说,当年中考全县第三的韩一诺,今年没有参加高考,好像是自杀未遂。
我正在给她倒水,手里的玻璃杯掉在地上碎了一地。
那个下午我才知道,韩一诺是养女,她的父母原来以为自己不能生育,后来生了一个儿子。她的爸爸做生意失败,性格大变,对她妈妈家暴,对她性侵。
三年来我第一次主动给她发消息,手有一点发颤,我说,韩一诺,你在哪里啊?我想你了,我可以见你一面吗?
一个小时以后,她还是没回我,我又发:一诺,你可以告诉我你在哪里吗?我去找你。
诺诺,你在哪里啊?回个消息行吗?
我打她电话,没有人接。
几天后的端午节,她没有给我发消息,说薪宇,祝你开开心心,平安幸福!三年来,第一次。
我打听了很多人,找到了她初中班主任,要来了她家地址,去看她时,她在床上躺着,吊着水,大夏天穿得严严实实。床头放着我六年前送给她的穿着毛衣的小熊。
她睁开眼看我:你来了?
我来了。我点点头。
你都知道了?她笑着问我。
我说不出话,半天,说,对不起。
她又笑了,你干嘛道歉,你没有错啊。
从前的韩一诺,这一会儿应该鬼哭狼嚎把房子都吵翻。可是她经历了这么多,她学会淡淡地笑着说,你没有错啊。
她瘦得不成样子,说话都有一些喘。我好想抱抱她,可是挪不动脚。三年的淡漠,哪能说没有就没有了。
她坐起来,抱着小熊说,很早之前的事了,只不过那时我还小,不明白。你还记得六年级吗?我不敢穿裙子。她说话声音很小,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我过去用伸出手揩去她的眼泪。
她突然抬头问我:你会不会觉得我脏?
我抱住她,说,你是我认识的最干净的姑娘。
她苦笑着说,我知道,曾经是。
她说,好多次我梦见,你骑车带着我在城里到处转,我穿着裙子,你说真好看。
我说,这不是梦啊,你赶快好起来,我给你买裙子,陪着你到处转。
她扭过头笑了一笑,现在我不配了。
又说,好啊。
那天从韩一诺家里出来,我去了城里最贵的店,挑来挑去,没有觉得有一条裙子好看。我本来就是讨厌裙子,离了韩一诺,看见就难受,就像5岁那年我穿着芭蕾舞裙恶心地迈不动腿。一个圆圆脸儿店员小姐姐笑眯眯地问我:“给女朋友买裙子吗?”我一愣,点点头。
她拿出一条天蓝色的裙子,说,这条好看,她肯定喜欢。我问她,有粉紫色的吗?纯白色带一点碎花的呢?小姐姐就笑了起来,真是直男啊。最后我买了一条纯棉的米白色裙子,第二天送到韩一诺家里。
她妈妈说,一诺已经走了,学校的复读班开学了。
我问,她在哪里复读呀?她妈妈说,一诺不想告诉你,尊重她吧。
我放下裙子走出来,走到里河大桥,想起来那时我还不太会骑车,大家爬坡时,韩一诺陪着我推车走。她说,好朋友难道不应该一起爬坡吗?
我点了一根烟,闻着好闻的味道,但我不抽。
我只知道她变得世俗,变得爱抱怨,可是没有想过韩一诺也只是一个小姑娘,会疼,爱笑也爱哭,没那么坚强,我始终没有想到她为什么变成这样。三年来我想起来的时候好像只有失望,我对她近乎残酷。我真不是个东西。
她父亲从她12岁开始对她侵犯,那时她最好的朋友是我,以后她变得怪癖孤独,她真正的朋友也只有我,我说,你是我曾经最好的朋友。可是,大大小小的节日,她还是会说,祝你开开心心,平安幸福,哪怕她自己已经没办法开心。
我每天都给她发消息,说,一诺,你加油,不要有太大压力!
一诺,你寒假回家我去找你,给你买好多裙子。
一诺,你真是越长越漂亮了。
一诺,什么时候撑不住了就给我打打电话。
……
她从来没有回过我。
寒假我去找她,她剪了短头发,我觉得她似乎胖了一点,我带她去了公园,她坐在长椅上静静地看着别人玩,只是笑。寒风阵阵,我闻见一股子若有若无的甜香。
我抱住她,说,一诺,你真了不起。
她轻轻一笑,没说话。
我想说,韩一诺,我喜欢你,在一起吧。
可是我不能说,韩一诺将来会上一个好大学,找一个高高帅帅的男朋友,忘掉这些过往,好好地过自己的生活。我知道如果她和我在一起将会面临什么,所以我不说。
临走的时候我给她照了一张像,她站在灯下,笑得眼睛弯弯的,眉眼间有薄薄的悲凉。
第二个学期开学没多久,韩一诺自杀。和第一次不一样,这一次她成功了,穿着我买的那条米黄色的裙子,抱着小熊。
她干干净净地走了。
我没去她的葬礼,我总会觉得,她还没走,她好像只是和我开了一个玩笑。
就像11岁,她从背后过来捂住我的眼,说,猜猜我是谁。你还能是谁,那个又甜又软的声音,手上又甜又香的味道,还能是谁?我故意说,是余乐乐?是吴佳?是刘一鸣?
她乐得哈哈大笑。
可是我早就知道你是韩一诺,一诺千金的一诺,喜欢和守信用的人做朋友,小时候喜欢穿裙子,喜欢草莓味的冰淇淋,站在国旗下讲话六年讲成了话痨,会修车链子,会偷香蕉,路见不平喜欢拔刀相助,后来受了很多委屈变得猜忌敏感,爱抱怨爱发脾气,没什么朋友,自己一个人小心翼翼过了很多年,最后想到了一个摆脱痛苦最快的办法,努力了两次就成功了。
韩一诺,你真是能耐啊。
我想了你三年,无数次梦见你,后来你变得和那些爱哭爱抱怨的绿茶差不多的样子,我说,李薪宇,收手吧,韩一诺已经不是原来的韩一诺了,可是我还是梦见你,我控制不住。好多次,我想说,我喜欢你,在一起吧。可是我妈告诉我,我应该找一个和我一样的人,而不是找一个我爱的人去圈住她。这样是不会幸福的。
我知道韩一诺小时候看见班里长得好看的男生会脸红,我知道她很喜欢自己钢琴男老师,我知道她有正常的性取向。我喜欢她,我得远远地看着她,哪怕和她在一起我是多么开心,哪怕我觉得她为什么那么好看,哪怕她身上的甜香让我无比安心,可是我爱他所以我不能圈着她。
那三年,每一句冷冷淡淡的话都是我自己骗自己。我喜欢她,她怎么样我都喜欢她,她世俗也好怪癖也罢,穿不穿裙子都无所谓,我就是喜欢她。
我骗不过自己啊。
我喜欢5岁穿裙子跳芭蕾的韩一诺。
我喜欢8岁在大礼堂演讲的韩一诺。
我喜欢11岁排在我身后议论我的韩一诺。
我喜欢12岁拿着小熊站在拐角的韩一诺。
我喜欢14岁戴着近视眼镜低着头在雨里走路的韩一诺。
我喜欢15岁半夜里边哭边给我写邮件的韩一诺。
我喜欢17岁逢年过节给我发祝福的韩一诺。
我喜欢18岁在公园里安安静静坐着笑的韩一诺。
六一汇演,她削减了脑袋挤到第一排,趴在舞台边上,紧张兮兮看着我,因为她知道我排练的时候总是忘词。那一刻,我的紧张都忘完了。后来拿了一等奖,韩一诺笑得眼睛都没了,说,你真行。
我说,她变了,变坏了,不值得我喜欢了。不过是自己安慰自己的借口,因为我知道,我和她一样,理智过头偏偏还情感泛滥。我当时想着,这样我可以离她远一点,不打扰她,用一个合适的理智的借口。
天杀的韩一诺,我无数次的欲言又止无数次的难受纠结都让她用一把小刀轻轻抹去,早知道是这样,早知道你这辈子只有18年,谁还会怕你被别人说道,谁还会顾忌那么多,我就会在11岁外出骑行时说:韩一诺,为什么要我载着你环城啊?为什么就咱俩啊?你是不是喜欢我啊?啊,不喜欢啊,没关系,我喜欢你就行了。
我喜欢你,就够了!!!
我20岁以后第一次见到韩一诺是在江苏无锡清明桥,那个姑娘,瘦瘦的矮矮的,齐肩长发,穿着短裙,身上香甜。
我想上去叫住她,可是我又害怕看见她的脸。
恍惚想起,韩一诺早就不穿裙子了,她剪了短头发。
又是一年新春,我仿佛看见12岁的韩一诺站在小路尽头,手里拿着小熊,含着泪,含着笑,一身柔柔的光。
一诺,那一边,一定要,开开心心,平安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