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一早就走了，说是要安排节祭的歌舞，要日落才能回来。
他走时我还睡着，迷迷糊糊感觉到有人摸着我的头，反复叮嘱我不要乱跑，语气像极了父皇。
我眼也不睁，下意识阿玛阿玛地推他，只盼着他快些走，那人笑了两声，复又摸了摸我的头。
临近午时，醒了半晌后，我才反应过来。
好不后悔。
诗中云，上巳娱春禊，芳辰喜月离。北宫命箫鼓，南馆列旌麾。
绣柱擎飞阁，雕轩傍曲池。礼周羽爵遍，乐阕光阴移。
适逢上巳，本应有场热闹的曲水流觞，可这里是大漠，最近的山泉在青砢山脚下，偏又赶上下雪，大概连泸沽湖旁的篝火都瞧不上了。
无趣，无趣。
我叹了口气，瞧着侍婢将一捆捆的兰草拎进寝殿内阁。
这兰汤香薰，在南朝是为了春日相欢，扶老携幼的春游。可在燕丹则寓意着驱邪除灾，巫祀法竺。大漠人依旧沿袭着殷商节祭的礼制，保留了巫咸和巫彭。
想来，这便是祸端吧。
父皇说，人信鬼神则轻皇权，遂于数年前，勒令各地禁行巫蛊之术，改兴礼乐。
变法三年有余，终于扭转了时局，唯独燕丹王努哈和克抵死不从，说什么也要保住老祖宗留下的信仰。
为平众议，父皇派兵出征，这才有了第一次交锋。
谁想到，南朝三万雄兵，没能奈何得了区区一个燕丹。
许多小部落听闻南朝战败的消息，纷纷班师倒戈。人人都传，是巫祝之术庇佑了大漠，却不晓得，南朝哪里是输给了巫咸手中的火把和摇铃，寄天地间的鬼神邪灵，而是大漠的风雪，烈日，和能将人消磨殆尽的茫茫黄沙。
燕丹日益壮大，我朝屡战屡败，本已稳定的局面，再次乱了起来。
这一乱，连带着前朝后宫也变得动荡不安。
我虽是这王朝唯一的嫡公主，地位尊崇，可太平日子却没能过上几年。身处乱世，能独善其身的又有几个。
后宫中，不仅有归属于不同部落的妃嫔，还有宫人。
许多宫婢，为了让内宫的人相信神权，私下都会行些简易的巫蛊之术，做什么的都有，就连我这样远离朝堂，不谙世事的，都吃到过数次滴了血的饭食。
恐惧溢满心头，还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如大内也查不出到底是哪位宫婢，曾笑魇如花地见我喝过她的血。
那味道，我一生都忘不掉。
大漠的饭食里，仅仅是少了盐巴。
南朝的饭食里，却多了一味诅咒。
每每风鄙夷我的执拗，我都有许多话如鲠在喉。
我不能告诉他，你的信仰，是我的咒祝。如果南朝再战，将会有更多人和我一样吃上人血馒头。
风一无所知，亦无法感同身受。
瞧着刚刚才被我咬过两口的白面馍馍，忽然就没了胃口，白面暄软，留在口中反复咀嚼一番，却再难下咽，我欲吐它出来，却见领头的婢女匆匆朝我走过来。
“姑娘可是吃不惯馍馍？”
我含着馒头，摇摇头。
她放下兰草，为我递上一碗热汤，紧张道，“依惯例，祭祀前需得斋戒两日，只能用些寡淡无味的素食，若做的不好，还请姑娘莫要怪罪！”
说罢，对着我一跪。
我愣住。
那不吃就是怪罪？
想了想，怕是风交代的下来盯着我吃饭的。
若不能将这些东西吃个七八分，这婢女大抵是要被罚的。
我对她笑笑，硬生生地将那两口嚼得稀烂的馒头，就着汤又咽了回去。
······
“报！”
“说。”
“二王子，出事了！属下刚刚清点了骑兵的人数，发现···发现···少了一人！”
“谁。”怒哈旗尔双眼眯成一道危险的缝隙，“查过名册么？”
“查过了！少的那个···是王爷坐下的侍僚，扎日达木！”
“混账！父王的侍僚怎么会在我的骑兵营里？！”
努哈旗尔对着名录，凌厉地将这一群人扫视了一遍，怒道，“谁能告诉我，这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生面孔！托乌，你到底是怎么办事的！”
托乌欲哭出来，“是···是萨日朗···”
他跪下来，“驻兵前，赤风世子临时借调走了萨日朗的那支队伍，当时时间紧迫，属下只能去侍僚营中重新集结了一队人马补了缺，没想到，扎日他···他···”
“一群废物！”
不等他说完，努哈旗尔便抓起手边的茶杯狠狠摔到地上，“咣”的一声，惊得帐中将士和托乌一同跪下。
“扎日达木是我父王的人，必是听到什么回去报信了！都是你们这群没用的东西，连个人都看不住？”
他气的踱来踱去，气喘吁吁，然则，忽地停在一处，侧眼把那些人逐个个觑将去，道句，“他人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托乌面色飞白，“晌午后···发军粮时人还在的···左右不过···不过三四个时辰···”
“只走了半日？”
一领将会意，绕过托乌，上前揖手道，“二王子，从这儿返回王帐至少要两日，消息或许还没被传递出去！若现在派属下去寻，兴许还能拦住！”
久过一阵静默。
“不必了。”
努哈旗尔转过身来，“将士们，敢不敢跟我努哈旗尔赌一次。”
众将抬头，看到那人眼中透着杀机森然。
“托乌，速去通知南朝的使节，还有布在境外的勇士们，情况有变，提前出战！”
“这···现在？可使节发兵，是要有个名目的······”
“明目？”努哈旗尔冷瘆瘆地笑道，“那让他回禀南朝，公主已死！”
······
“勇士们，随我拿下燕丹！只要我努哈旗尔能夺爵为王，你们每个人都是战功赫赫的将军！”
“杀！”
······
多年后，我时常想，如果曾经的我没有逃走，那么风安插在努哈旗尔身边的那支骑兵，是不是就不会被临时撤出来，燕丹，也就不会经历那一次劫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