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长一会，程咬金才慢慢地醒转过来。他缓缓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是在一副简单地用木棍扎成的担架上，身上盖着两条毛毡。担架由两匹并辔的马儿抬着，走路一颠一颠的。可能程咬金就是这样被颠醒的。他朝马上的兵士望去，见他们穿的不是唐军的军服，他想动一动坐起来，但身上却仍然是一点力量也没有。
“醒了，醒了！程将军终于醒了，快给将军说一下。”
俄而就听前面有人说：“醒了吗，真是太好了！”
马上的兵士见程咬金醒了，非常高兴，立马通知前面的头领过来看一下。程咬金感觉前面的头领听说他醒来，似乎也很高兴，而且他说话的声音好熟悉，只是一时怎么也想不起来。
就听见“得得”急促的马蹄声，似有人立即拨转马头走了过来。
这时程咬金才看清，原来那人竟赫然是李靖！
原来是李靖他们救了自己！
程咬金一看到是李靖，非常高兴。他绝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到李靖！怪不得那个声音很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
程咬金就要伸手和李靖打招呼。但胳膊却不争气，硬是抬不起来，只能在嘴里嘟囔了一句：“李将军，原来是你！”
李靖见他气色慢慢变好，胳膊也能微微动了，脸上顿显喜悦之色。他见程咬金要动，连忙制止道：“程将军勿动，程将军勿动！唉呀，菩萨保佑，你终于醒过来了。”
程咬金虽然手不能动，但嘴巴终于可以说话了，但声音依然很弱：“原来是李靖李将军，多谢李将军救命之恩。”
李靖笑了，说道：“都是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同袍兄弟，怎么那么见外呢！好好休息，不要多说话，以免挣开伤口。”
程咬金稍稍抬起头四处张望一下，想找一找裴行俨，但由于头不能转动，所以什么也没有找到。
李靖知道他想干什么，安慰他道：“裴行俨裴将军在前面的担架上，我已经给他敷了药。程将军放心，他也没事。”
听说裴行俨也没事，程咬金这才彻底放下心来。裴行俨这次是自己强拉着带出来的，可千万不能有事，否则自己就真对不起他了。但想起跟着自己出来的那百十个士兵一个也没有回来，程咬金的内心还是非常自责和难过。
李靖看出他的心事，轻声安慰他道：“程将军，胜败乃兵家常事，将军不必过于自责。等将军养好伤，就可以为他们报仇雪恨了。”
在担架上休息了一会，程咬金觉得体力恢复不少。他便问李靖怎么发现并救了自己的。李靖见程咬金的精神越来越好，为了排解他的伤心自责，便讲述了救他的过程。
在之前，李靖的游骑兵也接到报告，有一批定杨军的征粮队在山谷中穿行，于是他们就开始潜行过来。没想到他们发现的这一批正是被程咬金劫的那一批。李靖他们赶过来没赶上劫粮草，却正赶上程咬金战败受伤冲出重围，于是机缘巧合救了程咬金和裴行俨他们两人。
待李靖讲完经过后，旁边的士兵还心有余悸地对程咬金说道：“程将军真是命大福大啊，要不是李将军率领我们正好赶到，程将军你和裴将军即使不是伤重而死，这冰天雪地的，冻也会被您和裴将军冻死了。”
程咬金点点头，向说话的士兵拱手感谢他们。
李靖笑着说道：“甭感谢我们，是程将军你福大命大。程将军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两人正说着，有一个斥候骑马来报，前面有秦琼秦将军，带着一千人马赶了过来。李靖一听，立即打马上前迎接秦琼。
各位要问，秦琼怎么又赶了过来了呢，难道他也是外出游击？
李世民再不聪明也不会派这么多大将外出游击的。
原来程咬金和裴行俨带领百十兵士出击之后，秦琼一直担心老程他们的安全。他知道程咬金对这一带地形不熟，又粗枝大叶不善于游击这一套，担心他吃亏。于是请示秦王出来接应一下。李世民此时也开始后悔派程咬金他们出去，就答应了秦琼的请求。李世民反复要求他一旦寻到程咬金就立即与他们一起返回，秦琼这才正好与李靖他们碰上了。
秦琼和李靖见礼后得知程咬金和裴行俨双双受重伤，非常担心。秦琼立刻跑马过来察看伤势，见他们二人已无大碍方才心安。
程咬金倒是满不在乎地说道：“二哥放心，死不了！老天爷保佑着呢!”
秦琼见他到现在还能开玩笑，也笑着说道：“死不了就好，好让你下次还能有机会出来折腾啊！看来是在你身上捅的窟窿还是少了，多捅几个你才会老实一些！”
程咬金听秦琼这么说，尴尬地笑了笑道：“争取下次再多捅两个，要不然俺这闲不住地毛病还会犯的！”说完咳了两下，秦琼赶紧叫他少说话，好好休息，程咬金这才老老实实不说话了。
李靖见秦琼到来，正好把程咬金和裴行俨两人托付于他。于是过来拱手道：“秦兄，你来的正好，在下就可以将程、裴二位将军托付给你了。在下还有军务在身，不能奉陪。我们就此别过！”说完便将程、裴二人的伤势对秦琼交待几句，又留些药给他，便与秦琼、程咬金等人拱手告别，带着游骑兵又四处出击去了。
此时天上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被风吹着到处乱飞，不一会儿，地面就落了厚厚的一层。秦琼看着李靖与二百军士迅速消失在风雪中的背影，不禁感叹道：“李靖，乃真豪杰也！”
风雪渐紧，山陡路滑，程咬金和裴行俨还身有重伤，所以秦琼也不敢耽搁，赶紧带着程咬金和裴行俨两个伤员返回唐军大营养伤。
李靖率领二百壮士在风雪中继续匆匆北行。
这时雪下得越来越大了，硕大的雪花被风裹着吹在脸上，砸得眼睛都有些睁不开，连骑在马上行走都有些困难。路上已经积存了厚厚的一层雪，路边的石头、沟壑都被白雪掩埋，只在迎风面还能看出那个小隆起或高丘原来是石头或是砾石。远处的山峦连绵起伏，在雪色中只看得灰蒙蒙的一片。除了风还在刮，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以及战士们行走的身影外，四处看不到一点活动的东西，严寒似乎要把整个世界都冰成一个大冰坨。
李靖提醒大家行军一定要小心，防止一不留神骑到沟壑里或踩到砾石上摔倒。战士们缩着脖子，把两只胳膊尽量交叉着靠近胸前来取暖。即使这样，身上的铠甲仍然很容易被凛冽的朔风吹透，刺骨的寒冷似乎要夺走每个人身上最后的一点温度。
大家都默不作声，只顾低头行军，天气冷得大家都懒得说话，只有马蹄踏在雪上那种特有的“喀吱、喀吱”的声音一声一声地传入耳中。每个人的脸上、眉毛上都因为呼出的水汽而结上了寒霜，就像每个人都成了白胡子、白眉毛的老头。马嘴里呼出的热气喷出很远，但很快就汇入到冰冷的寒气中看不见了。灰蒙蒙的天空因为飞落的雪花仿佛已经与大地连在了一起，像一口大钟紧扣在地面上，让人感觉到窒息得受不了。
此时李靖骑在马上也不由得把大氅紧紧地裹在身上，以抵御彻骨的寒冷。他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和远方隐约可见起伏的山峦，陡然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伤感。要是以前在这种大雪天，自己肯定正和红拂女带着两个孩子围在火炉边，一家人欢声笑语，其乐融融。想到两个孩子，李靖不禁茫然四顾，可四面除了皑皑白雪，呼啸的寒风，什么也没有。
李靖每到一处，都十分小心地打听李伯和两个孩子的下落。但他又不敢明目张胆的打听，怕定杨军知道后把他们搜出来要挟自己。每一次看见路边冻饿而死的人或被定杨军屠杀的百姓，他的内心都会忐忑不安，都会十分紧张地跑过去认真地查看一下，生怕李伯和两个孩子的身影也出现在他们的行列中。那些战士们都不明白自己的上司为什么对那些尸体这么上心，还都以为他是要从中发现敌人的什么蛛丝马迹，倒也就没有怎么太在意。
“李伯和两个孩子现在到底身在何处？他们有吃的吗？他们住的好吗？在这寒风凛冽的寒冬他们有东西保暖吗？他们身上暖和吗？”
这些问题深深地折磨着他，每天总会时不时地在他的脑海中闪现出来，晚上休息的时候也会搅得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在寒冷的冬雪中最怕的是孤独和伤心，因为这种孤独和伤心会让你在这风雪中感觉到更加彻骨的严寒！
队伍正走着，前面的几个战士突然发出了一声惊呼。在这到处充满着杀机，随时都有敌人出现的敌占区；在这大雪纷飞，四处肃杀的环境里，每一声惊呼都会立刻让战士们本已紧张的神经更加绷紧。好在每个战士都已经习惯了各种意外情况的突然出现，不等李靖吩咐，大家纷纷把刀枪擎在手中，立即呈防守队形散开，紧张地望着周围，随时准备应付突然出现的战斗。
李靖也听到了前面战士的惊呼，他也立刻提醒大家形成战斗阵形，做好战斗准备。但是过了一小会儿，前面的战士却并没有发出战斗的预警，四周也没有什么异动。从前面传来的倒是战士们“叽叽喳喳”的议论声，有的战士甚至翻身下马，牵着马缰绳停在了那里，默默伫立。
“怎么回事？前面发生了什么情况？战士们今天怎么突然一反常态了？”
前面的士兵仿佛突然僵住似的，大家一个个默然伫立，偶尔还传过来小声的议论声。
“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啊！”
李靖不禁疑惑地望向前方。
由于他们是深入敌后活动，随时都会有突发情况出现，所以他对这些斥候们要求很严格。行军、休息时不得发出声音，以免被敌人发现，遭遇不必要的麻烦和牺牲。而且要求每个人要时刻保持紧张状态，随时准备投入战斗。
但今天这是怎么了？
李靖刚想上前责问，见前面有个斥候骑马跑了过来。
“怎么回事？前面怎么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将军，战士们看到一个老人带着两个小孩冻死在路边，死状很惨。大家看了不忍，所以在那里纷纷议论。”
“什……什么？什么……人？”李靖突然听他说到一个老人和两个孩子冻死在路边，脑袋“嗡”的一下，像被什么东西猛烈重击似的。他怕自己听错了，赶紧追问了一遍。
“你说是……什么人？”但他还没等那个斥候回答，便慌忙纵马上前。
“千万不要是李伯和两个孩子！千万不要！不要啊！”
“不会是德骞和德奖两个孩子的！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李靖的脑子里顿时乱成了一团麻。他浑身在不自觉地颤抖，他的内心隐隐有一种可怕的感觉，这种感觉使他喘不过气来，感到血液在凝固，感到从来没有过的慌乱和恐惧！
他冲到前面，见战士们正在路边围着看什么，各人都在低声议论着，不少人的眼中还噙着泪水。
可是不知为什么，李靖只看到他们的嘴在动，不知是什么原因，却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担忧和害怕已经充斥到他整个头脑之中，满脑子晃动的都是李伯和两个孩子的身影，现在任何细小的声音根本刺激不到他脑中的主要神经。
他感觉自己此时就像掉进无底的深渊，脆弱的像每朵雪花都会把他砸倒似的！
“将军来了，大家快闪开！”
“大家让开，让将军看一看这人世间惨烈的一幕！”
众人听说李靖来了，都纷纷回头，却让他们看到了更为惊愕的一幕。只见他们的将军面色苍白，眼睛血红，呼吸急促，一脸慌张地奔了过来，慌张到甚至下马的时候竟没把持住差一点摔倒。他们出征以来，经常会在路边、原野上看到冻饿而死或被定杨军屠杀的人。每一次将军都会有些紧张，都会去死人堆里翻来覆去认真观察死者，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这么的慌张！
大家见李靖过来了，都纷纷闪向一边。
“第一、二小队到四周警戒！其他小队保持警惕，随时准备应付突发状况。”这是小头领们在布置军务。
李靖他们在行军时行成了自己的一套习惯，一旦行军停下来，小头领们马上自觉安排任务，根本不用李靖操心。特别是几个小队长看到李靖的神色有些异样，可能与路边这一老二幼冻死之人有关，担心自己的将军在士兵面前难堪，立即给每位小队布置任务，特意把大家分散开来。
大家纷纷走开后，雪地上悲惨的一幕便瞬间展现在李靖的面前。
在路边雪地上，一位衣衫单薄的老人，佝偻着身子坐在路边。他的两只胳膊紧紧地搂抱着两个孩子，尽可能地把他们更加紧密地贴靠在自己的怀里。看来在他生前，他一定是想利用自己的体温尽量为两个孩子提供一些温暖。他的那件已经破得不能再破的麻布棉袄中塞满了芦絮，紧紧地裹在了两个孩子的身上。两个孩子蜷缩着身体，把头尽力地往老人的腋窝里钻，想获取更多的温暖。
他们的身体早已冻僵了，而老人的头稍稍上扬，嘴微微张着，眼角还有已经冻结了的泪水，好像是在绝望地诉说着什么。
他们的尸体像一座在风雪中的雕塑僵硬地矗立在雪地里！
现在谁也不知道他们在死前经历了怎样的一种绝望和痛苦。也许他想向苍天哭诉命运的悲惨，也许是想向路过的行人乞求收留他的两个苦命的孩子，但是所有的努力最后都变成了绝望的、冻僵的尸体。
现在这种绝望和痛苦却瞬间传达到了李靖的身上。李靖感觉自己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风雪撕扯着他，痛苦在吞噬着他，他身上的体温在一点一点地失去。要不是他要在战士们面前极力地控制自己，他可能就会站立不稳，摔倒在地。
几个斥候看到李靖的身体晃了一晃，连忙过来想扶他一下。李靖把他们的手推开，他稍稍地定了定神。他走上前去，伤心地用手一点一点地拨掉那老人和孩子们身上的雪，他要认真地看看他们，看看他们最后的面容。
一个苍老、憔悴的面容展现在李靖的面前，那是一个黢黑的，饱经风霜的脸，两只眼睛深陷，生活的艰难都刻在了他满脸苍桑如深壑般的皱纹里。
“不是李伯！”
“李伯没有这么苍老！”
“李伯是长脸不是方脸！”
李靖一点一点的确认，不知是惊喜还是其他说不清地感觉迅速涌上他的心头。他的手开始有些颤抖，他的心脏在急速地跳动，感觉要从胸中蹦出来似的！他赶紧又用手快速拨去孩子身上的积雪，两个孩子的脸埋在老人的腋窝下，一时看不清，但从两个孩子瘦小的身形来看，大约有六、七岁的光景。
“这个不是德骞！”
“对，这个也不是德奖！不是我的两个孩子！”
李靖揉了揉眼睛，又认真地端详了一遍。
“不是他们！谢天谢地，真的不是他们！”他激动得差点叫出来。
李靖缓缓站起身，抬起泪眼仰头望天。他看着灰暗、空蒙的天空，任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脸上，落在眼中。由于刚才太过紧张，现在又非常激动，眼泪竟又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有个斥候看到这种情况，走近前来，问道：“将军，怎么了？”
李靖慌忙擦干眼泪，掩饰道：“哦，没……没事！这个景象太悲惨了，看着让人伤心。”
“是啊，属下也是非常伤心。在这乱世里，也不知道我的父母妻儿现在流落何方，命运如何呢！”
李靖同情地望向他，见他的眼中也噙着泪水。是啊，在这乱世里，不管是富人还是穷人，不管你是王候还是平民，谁又能独善其身。当河岸因河水疯狂而崩塌的时候，河岸上的每一丛野草和树木都难以幸免。在这纷繁乱世中，哪一个人不像风雨中的浮萍一样随水飘荡，谁又能够左右得了自己的命运？
“找几个人挖个坑好好地把他们埋了吧，不要让他们生而悲痛，死后还不得安生。”李靖不忍再看那可怜的三个人。他一边走开一边对那个斥候吩咐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