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尹旦秋在屋里陪外婆下棋。虽然在农村,但尹旦秋还是把自己的房间好好装修了一番。墙壁刷得雪白,书桌上和房门正对面分别挂着一幅字和一幅画。字是徐渭的高仿,画是黄宾虹的高仿。以他的理解,与其挂格调不高的真迹,不如挂无上神品的高仿。床和书桌间隔着一面竹子编的屏风,上面爬满青翠欲滴的文竹。屋子里文玩不少,除了一些精巧的小瓷件,还有干枯的莲蓬葫芦,和鲜活的菖蒲,一一摆得有条不紊。
香炉里飘出淡淡的游丝。尹旦秋和外婆盘腿对坐在床上,二人中间摆着棋盘。其实今天尹旦秋完全没心思下棋。昨儿林云棹分明答应了要来,可这都快中午了,依然不见人影。继续等到中午结束,和她一起吃午饭的念头也打消了。趁着外婆去厨房做饭,他想起给老爸电话。
“爸,之前我说的同学,你问了在哪个班吗?”
“问了,13班,学理科的。对了,怎么还是个女生?你不会对人家有意思吧?我告诉你,你现在还太小!”
“真是仁者见仁,淫者见淫。我就是觉得巧嘛。”说完他突然转到自己,“我又有点想读理科了,你帮我问问年段长吧,能不能把我调到她那个班。”
“尹旦秋同学,你今天是不是脑子忘装脑浆啦?你不是最讨厌走关系的吗?你老爸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做人也有原则。你被分到1班,师资最好,同学最强,那也是你自己有本事,也没见你求我找过人啊。”
尹旦秋哑然。
“而且你不是说坚决不读理科的吗?这次为了个女性老乡,怎么连原则都不讲了?肯定有鬼!”尹东全重重强调了“女性”这个定语。
其实尹旦秋自己也不知怎么脑子一热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争辩不过,心中索然。
林云棹一个早上都在家里忙功课,她想还是这样效率高些。而尹旦秋早就耐不住,搬出椅子坐到大榕树下等了。见她一人远远走来,他倏地起身,很想抱怨但还是抑制不住那股兴奋劲儿。
“你的课本和参考书呢?”林云棹直入主题,让尹旦秋觉得仿佛她要来找的不是自己而是书,而自己已经成了一个可以被忽略掉的空书架。
“没带到泰宁,就用你的呗。”
“什么?!”林云棹感觉连天气预报骗人都比这个有下限。但貌似昨天尹旦秋确实没明说,她只能认栽。“那你看我的吧,我带了好几本。”
尹旦秋笑笑,挑了一本物理辅导书,装模作样看起来。林云棹则是继续钻研她早上没有做完的数学题。尹旦秋跳着页将那本书扫了一遍,发现难度确实不能和厦门学生用的比,不仅基础,而且充满过时的套路。他扭头看身边的人。她做得极其认真,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和她没有关系。尹旦秋还是第一次这样认真且近距离地看她。刚上高中的女孩儿,脸还是粉嫩粉嫩的。思考之间,眉头微蹙,薄唇轻咬。
尹旦秋明显感受着时间的流动,却又总有时间在他周遭凝固的错觉。此时此地,夏木葳蕤,清幽岑寂,间或有鸟鸣阵阵,恰对了那“鸟鸣山更幽”的妙趣。河风轻扫,送来对岸幽微的花香,一如涧水的明澈,琉璃的润眼。身处其中,真是意兴徜徉,心阔体舒。他望着被榕叶掩了大半的天,感知着不远处云棹均匀的呼吸,病了酒似的半翕着眼;只见那阳光肆意在眼前幻化,若有仙乐在瞑中低弹。
“就这书的难度,去了厦门我能跟上吗?”林云棹突然的问话打破了仿佛无尽的沉默。
“你在这儿成绩怎样?”
“年级前五吧。”
“那好,说明你还是很聪明的。这些题是比较基础,但如果你掌握得好,到厦门后加把劲不会比谁差的。试卷上的问题和生活中的麻烦一样,看起来再难,其实也只是把更多简单的问题扣在一起、拧成一团而已,本质上都是从A到B的过程。”
“你数学怎么样?帮我看看这题。”林云棹指着一道函数题问尹旦秋。
“哟,还挺认真!”尹旦秋接过题集,“进屋说吧,外面看久了对眼睛不好。”
两人进屋,穿过外婆挂成串的朝天椒和用来做种的菜籽。尹旦秋走在前面,把林云棹带到自己房间,等她进来后,顺手将房门关上。林云棹心咯噔一下,“你关门干嘛?”
尹旦秋马上反应过来,不禁失笑。“你以为我要干嘛?”说罢指了指墙,“外婆在隔壁睡觉。”
林云棹意识到自己的尴尬,脸涨得绯红。尹旦秋更觉得她可爱了。趁尹旦秋看题,林云棹也得出空来打量他的房间。她断没有想到这座外观破旧的老房子里能有如此雅致的装修。尹旦秋看完题,看着她,直到她四处打量的眼珠子终于和他的眼珠子相对。
“呵呵,都说了我很闷骚。”尹旦秋说,“先别东张西望了,看题。”
他讲得很细。正如他所说,再复杂的题,分解以后全都是简单的小问题。
“你太厉害了!”
“碰巧做过而已。”尹旦秋并不想给她太大压力。
这时,林云棹的目光恰好落在一本《小山词》上,觉得装帧有意思,便抽了出来。
“你有喜欢的诗人或者词人吗?”
“这个小山是你喜欢的词人?名字好可爱。”
“他是我最喜欢的词人。小山只是他的号,他叫晏几道。”
“原来是晏几道啊。我听说过,但还真不知道他叫小山。他是晏殊儿子吧?”
“是的,其实你懂的也不少。”尹旦秋拿过她手上的书,翻了起来,“晏几道有一首《鹧鸪天》,里面还含着你的名字。
林云棹格外好奇。只见尹旦秋还没翻到,就随口吟了起来:“守得莲开结伴游。约开萍叶上兰舟。来时浦口云随棹,采罢江边月满楼。”停了片刻,他继续道,“云随棹,美不美?我第一次听到你名字的时候,马上就想到这句。你啊,和这词一样美。”说到这,他嘿嘿一笑,翻到了这首词。
林云棹只当没听见。“还有下片呢!”她发现后马上接着念,“花不语,水空流。年年拚得为花愁。明朝万一西风动,争向朱颜不耐秋。”
“画风突变咯。”
“里面也有你的‘秋’字呢!”
“其实这个‘朝’和我的‘旦’字也基本一个意思。所以上片有你的名字,下片有我的名字,是不是很巧?”见林云棹只是捂着嘴笑,尹旦秋又道,“来,咱出去,我吹笛子你听。”说着从身边的竹筐里取出笛子,查了查笛膜。
两人对着清玉河,走进大榕树的荫凉。这片土地还在群山的环抱间沉睡,被夜雨洗过的稻田和菜地不见了夏日的焦躁。尹旦秋并没有吹特别传统的竹笛曲目,而是吹了《但愿人长久》。笛声徐徐升起,叙事的音色有如山泉击石般清亮,每到长音处却又袅袅不绝,沉稳悠扬。
林云棹听得入神,不禁随着旋律轻轻踏起舞步。这些年沉重的课业负担并没有抹杀她从小打下的舞蹈基础。虽然这姿态不如天天参加舞蹈比赛的城里女生华丽,但却更其自由和天然。今天的林云棹穿一件浅黄色碎花短裙,和昨天比更显清新。淡色的裙子在风前旋转,她笑靥如花。
尹旦秋没料到她会即兴起舞,几个不准的音出卖了他起伏的内心。不过他很快调整过来,决不允许自己的任何失误扫了她的兴致,更不允许这样的气氛在此刻戛然而止。短短的曲子,他吹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她累了,两人会心一笑。
送她走后,尹旦秋倚在床头傻乐。《小山词》的书页在手中翻动,困倦的竹笛和空空的酒碗在灯下泛着幽光,酒香在空气中不肯散去。他的思绪转得飞快。他觉得自己喜欢上她了。他第一次听到潮水在心海澎湃的撞击声。笔尖在本子上沙沙作响。今夏的第一首诗。
踏一踏浅浅的烟水,
撩一撩浅浅的珠帷;
那案上的沉香还散着些淡气,
我望着她的眉。
摆开了调皮的棋局,
对开了相思的古句;
她眉下轻翕是冥思是小睡?
我望着她的眉。
望着她的眉,
像竹桥儿弯弯卧春波,
像柳条儿细细逗秋水;
我托着腮儿痴笑,
又捧出清酒两杯。
我望着她的眉,
她拨起玉弦脆;
弹一曲二月梅,
啊
百转千回;
我望着她的眉。
我望着她的眉,
她垫起足尖舞;
旋一个黄莺飞,
啊
沉醉,沉醉;
我望着她的眉。
他合上本子,放在木桌上,熄了灯。小小的天地间,星星和月亮成了最亮的灯光。蟋蟀的鸣叫悠远绵长,讲述着它们每个夏天都会讲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