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躺在床上,膝盖上放着厚厚的稿纸,钢笔在纸上写下长而感伤的文字。那是一封写给另一个世界的信。也许他正走在转生的路上。她像个在赶赴约会的路上迟到的女人那样,抱怨着自己。在本该是她出现于他身边的时候,别的女人却捷足先登。因此,她难免流露出一丝丝的妒忌。她妒忌卓玛,妒忌那个女登山爱好者。这两个女人与其说享受了他的爱情,不如说占有了她的爱情,剥夺了她的爱情。她懊悔。信笺在火苗上燃烧。一粒粒文字变成蓝色的火苗,扑向冥冥中赶路的那个旅人。
她徒步翻越了念冬神山,走了七个多小时,才到达县城。疲惫、饥饿使她在最后一段山路上几乎瘫软不起。砾石遍布的陡峭山路,让她的双脚疼得不想再挪动哪怕是最小的一步。她躺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被汗水浸湿的后背贴着冰凉的苔藓,眼望虚空。洁白的云朵悠然飘荡,像众天使写下的超现实主义诗歌。灿烂的阳光斜斜地投射过来,抵挡着一阵寒风的劲吹。山下的色曲河涛声远播。哦,流水无弦万古琴。侧过头,白雪覆盖的山坡上铺展着黑色的灌木林。哦,青山不墨千秋画。而她饥饿的胃,氢气球一样飘起来。她阖上眼睑,疲倦很快就使她进入了梦乡。牧归人的马铃声将她惊醒。她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尘,重新上路。
她背着包,向县城走去。骑着摩托车的藏民擦身而过,回过头来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一瘸一拐的女人。珠宝商、骡马贩、行脚僧……各色人等,在街头云集。还有那操着西北口音的汉人,头戴毡帽身穿袈裟,领着一个广东口音的小女人,在街边摆开珠宝银器的摊子,招徕着生意。这是德格县城最近以来最古怪的一对。菜市场上,一个无腿的残疾人在寒风中裸露着上身。他匍匐在地,额头不断触碰着路面,已经能看见一层老茧在他的额头上结成了硬块。一个汉人,在用蹩脚的藏语念着六字真言,那六字真言从他嘴里说出来,有一种极其古怪的发音,像萨满教巫师的咒语。桥头上,三个身着袈裟的年轻藏族男子,手中摇着法铃,口中念念有词,向路人行乞。熙来攘往的人们专注于行走、交谈、跟商贩讨价还价,谁也不去理会那些行乞者,人们在经过那几个行乞者时像躲避瘟疫一样惟恐避之不及。一辆卡车开了过来,掀起漫天灰土湮没了这悲惨世界的芸芸众生。
她穿过尘土飞扬的大街,拐进邮局,把写给朋友们的信件塞进邮筒里。明天,这些信件就会像长了翅膀的鸟儿一样飞向草原以外的城市。冬天深了,那草原上凭空远眺的祈祷之人,一再双手合什。她会祝福他们,她要把神祇启示与她的幸福告诉给每一个人。
你跟妹妹通了电话。你的善解人意的好妹妹,在她那里,你总能找到安慰。对于你的种种奇思妙想、种种怪诞的超出道德规范的行为,她总是有一颗宽容的心表示理解和支持。你的出走,使你跟父亲的关系闹得很僵。妹妹居中调停。父亲变得愈来愈保守,丧失了年轻时开放、进取和理解新事物的心态。苦难的生活最终摧毁了一个当年的左翼青年和他的波西米亚精神。在追求人生自由和快乐的道路上,你的父亲从中年以后就变得裹足不前。他早年流浪新疆的浪漫气质逐渐消逝。
妹妹在电话里说:
“哥,我发现你跟爸愈来愈像了。”
你知道那指的是年轻时代的父亲,那个背起背包抛下父母妻子和儿女毅然走出大山去寻找别样生活的男人。这需要勇气,这样才能与一种凡庸的现实决裂。你父亲的婚姻不幸,他和你的母亲没有爱情。在他上初中的时候,祖父就强行给他定了这门亲事。在他高中毕业的时候,你的祖父又强迫父亲结婚。没有爱情的婚姻,居然持续了一辈子,这就是中国人的人生,我们父母一代的人生。在持续一生的争吵、扭打、仇恨和相互的辱骂中,我们的父母生儿育女,让我们这些孩子从呱呱坠地的那天起,就无法享受家庭的温暖、安全和爱。
你说过,你是个从一出生就没有家的人。祖父是个凶暴的男人,在你母亲怀着你的时候,他把她赶出了家门。他是你童年时代的梦魇。甚至在你成年以后,在你远离了故乡,与那座你曾经生活了二十年的村庄联系愈来愈微弱的时候,那梦魇依旧紧紧地缠绕着你,像一个复仇的杀手,将你追踪,设伏,趁你不备的时候突然从遥远的记忆神经里蹿出来,紧紧攫住你的呼吸。这也是你很少回故乡的原因。你害怕与他直接面对。他不苟言笑的那张脸总是被乌云般的恼怒笼罩着,阴森可怖。发怒时,他就像一座充满了走兽的黑森林。他狂暴的咒骂如一场暴雨。你和祖母总是在这种时候,颤抖着身子躲在厨房里。他的咒骂无边无际。
当黑夜来临,村庄陷入寂静,他仍旧在咒骂着,对祖母,对你,对他的仇人。他高亢嘹亮的咒骂传遍了整个村庄,连狗的吠声都被这凌厉的咒骂吓得屏息了。他曾经赶走了你的父亲和母亲。在你隐约的儿时记忆里,有一幅场景深刻如岩画般印在你的脑海里。村民挤满了那小小的庭院,人们像是在观看一场社戏。你的母亲在他雨点般降落的棍棒下,翻滚在地。等你长大以后,你终于可以偷跑出那监狱般的小小庭院,探望母亲。母亲告诉你,你降生以后,你的祖父获悉你母亲生了一个男孩,就时刻觊觎着。他要把男孩据为己有。就在一个赶集的日子,母亲抱着你逛街,他像一只凶猛的猎豹,从人群里蹿出,将你母亲打倒,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抱着啼哭的你扬长而去。
在长达十年之久的时间里,你的日常词汇里没有阿妈这个词。这个词属于别的孩子。他们呼唤着阿妈这个词语,而你却茫然无措地站在村口,一任单薄的衣衫被风吹打。阿妈,一个多么抽象的词语啊,那词语与乳汁和哺育无关,与怀抱和亲吻无关。但你喜欢这个词语,它在发音时会在唇间滑过一丝甜蜜的向往。你曾经躲进草垛里反复说出阿妈这个词语,咀嚼着这个词语带给你的甜蜜想像,像牛在午间反刍胃里的青草。在那小小的庭院里是不允许这个词语出现的。所以在大人们面前,你不会说出阿妈这个词语。这个词语成了一个秘密,像是诺斯替教派的咒语或革命党人的暗号。
你真是一个没有家的人,从你十六岁离开黄土高原那沟壑中的小山村开始,就一直在流浪。全世界所有的城市,对你来讲都是异乡,没有
亲人,没有一个固定的地址,一次次与爱情失之交臂。你真的习惯了这种流浪的生活,带着书籍、相机、胶卷和穿旧的衣服,以及一颗日渐沧桑的心,随遇而安,安贫若素。
父亲在电话中说你是个没有责任心的人。你没有反驳。但是你曾经努力工作,供两个妹妹大学毕业。你只是想要自由、幸福和快乐。而自由、幸福和快乐是一种精神上的享受,与物质无关。为了自由,你变得一无所有。你在电话里安慰着父亲。性格易于暴怒的父亲在电话那头经久地沉默。他是一个好人,你真的不想惹他生气,但你们有着完全不同的价值观,你们的心灵之间横亘着巨大的沟壑。父亲真的是老了。有时候你想,如果有一天,你也和父亲一样,固执,充满偏见,抱残守缺,那该是多么悲哀啊。你对自己老年生活的构想是这样的:六十岁以后,削发为僧,在西藏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寺院,研读佛经。你的禅房外该有一块菜地,一个花园。等你死了,年轻的僧人会堆起一堆木柴,让你的肉体化为灰烬。然后,把这肉体之灰和木柴之烬撒在菜地和花园里,成为花草下的一抔沃泥。
啊,让尘归于尘,土归于土。
肮脏的网吧里,塞满了青少年,他们通宵不眠地玩着网络游戏。烟蒂扔得到处都是,污浊的空气让人感到窒息。她找到一台电脑,刚刚坐下,旁边的少年就递给她一支香烟。她看了一眼这个少年,只见他乱蓬蓬的头发遮住了一张瘦削的脸。他那张脏兮兮的脸上,带着戏谑和狂野的微笑。他一边玩着游戏,一边对她说:
“你好,认识一下,我叫茨仁罗布,流浪汉,阿爸带着一个女人跑了,阿妈去年死了,我就在德格打工,给饭馆洗碗,或者去工地上背沙
子……我有钱,哪天请你喝酒。”
这是个十六岁的少年,无拘无束,自由得一无所有,带着一身的江湖气,孤身闯荡世界。长大后,他应该会成为一个人物,一个好汉,这从他天生豪爽的草莽之气中可以预见到。一个典型的西部男人。此后,他肯定会学习怎样使刀子,怎样追女人,然后在仇人的追杀中一路逃亡,从德格到拉萨,沿途中不断卷入风流韵事,而且用他豹子般旺盛的生殖力搞大一个个女人的肚子。当然,他也可能会成为一个恶棍,带着共闯江湖的姘头,永远浪迹在西部。不过,现在,他应该是个能够给她带来快乐的流浪汉。她拒绝了他的香烟,但接受了他喝酒的邀请。
“我是戈麦高地上的教师。”她说,“很高兴认识你。”
她伸出手,和他握了握。
一个长发少年走过来,叫茨仁罗布去喝酒。茨仁罗布问她是否愿意跟他们一起去。她说还要给朋友写电子邮件。茨仁罗布挥挥手说:“那好,我先走了,你可以到桥头饭馆来找我,我们就在那里喝酒。”
她浏览着网页,又一次看到那个帖子。天使之殇沉痛悼念登山之友。紧随其后的帖子让她大吃一惊。女登山爱好者灵魂丑陋,曾向抑郁病患者销售自杀药。难道女登山爱好者跟那个在网上销售自杀药的“巫医生”有什么联系?她把“巫医生”提供的手机号码最后一位数字从0试到9,结果在百度里搜索发现,“巫医生”的手机号码正是女登山爱好者在网上订购登山用具时留下的手机号码。然后,她在网上追踪调查。所谓的“巫医生”,其交易邮箱为:doctor_wu@sina.com。百度知道里面的用户名为doctor_wu(用户名已被封杀),天涯小区里面的用户名也为doctor_wu(用户名已被封杀)。接着,她把“巫医生”的邮箱放在百度里搜索,出现了一个令人非常惊讶的结果:在好几个论坛的帖子里替“巫医生”推广自杀药品的是一个用户名为mountain_wu的人,而女登山爱好者的E-mail是mountain_wu@vip.sina.com。
青春朝东南偏东,死亡朝西北偏西。博客里的每一篇文章都在讨论死亡。她有种强烈的感觉:这个女登山爱好者就是神秘的“巫医生”。质疑。反驳。争论。真相到底是什么?自杀?他杀?猝死?妄言。猜测。假设。悼念者贴出了一张她生前的照片。茫茫雪山。青春靓丽的女子,发丝逆风飞扬。一只秃鹫停在她的头顶上。只有新闻记者的报道,客观而至于冷酷。死者尸体腐烂,臭味惊动邻居。警察破门而入,看见身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子,坐在沙发上,像一具保存在博物馆里的出土瓷器。在死前,她精心地化过妆。她的右手搁在《圣经·罗马书》第六章。死于罪,活于基督。
这样,怎么说呢?我们可以仍在罪中,叫恩典显多吗?断乎不可!我们在罪上死了的人,岂可仍在罪中活着呢?岂不知我们这受洗归入基督耶稣的人,是受洗归入他的死吗?我们借着洗礼归入死亡,和他一同埋葬,原是叫我们一举一动都有新生的样式,如基督借着父的荣耀向死而生一样。我们若在他死的形状上与他契合,也要在他复活的形状上与他契合。因为知道我们的旧人和他同钉十字架,使罪身灭绝,叫我们不再做罪的奴仆。因为已死的人是脱离了罪,我们若是与基督同死,就信必与他同活。因为知道基督从死里复活,就不再死,死也不再做他的主了。他死是向罪而死,只有一次。他活是向神而活。这样,你们向罪也当看自己是死的。向神在基督耶稣里,却当看自己是活的。
晚上十一点,她走出网吧。北风凛冽,阒寂的街道上空无一人。转过街角的时候,一辆警车从她身后呼啸而过。她犹豫着,不知道在这么晚的时候,该不该去找茨仁罗布。突然,一群少年从巷子里冲出来,有人喊:“快走,杀人了!”
他们朝桥头跑去,投在街道上凌乱的影子被街灯像拉面条一样迅速拉长又迅速缩短。她跟随那群少年,来到桥头。桥头饭馆的灯亮着,胖子老板正在接受警察的调查。她从人缝里往桥头看了一眼,心里突然一紧,只见茨仁罗布躺在血泊中,左胁下插着一把刀子。他的嘴微微张开,露出戏谑而狂野的微笑。她听见胖子老板断断续续的话语:
“两个少年,带着个尕姑娘,大约十五六岁……两个少年争吵起来……出了门,我就听见有人像被宰的兔子一样叫哩……”她默默地向阿爸丹珠的家走去。“他们应该成为我的学生,”她想,“他们需要爱,他们不应该在暴力中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