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沙江愈来愈近,涛声愈来愈响。雾在上升。你们到达一片草原,看见白练状的云雾在戈麦高地上缭绕,念冬神山如同脖子上围着白纱巾的少女,展露了罕见的温柔和娇媚。草原下的山腰上,茂密的灌木林湮没了崎岖的小径。人们拽着马缰绳,大声吆喝着,拉着马儿向山下走去。山谷中,湿润的空气沁人心脾。那些剽悍的男子,那些粗糙的姑娘,早就厌烦了牵马徒步,一看见山谷中那条通向印南寺的土路,便急不可耐地翻身上马。美青年格培把他的青骢马给了你。那是一匹雄健的牝马,脚力强劲,脾气暴躁。你的左脚刚刚踏上马镫,它就仰头奔跑起来。马鞍上堆了太多的东西,这使你费了好大气力才把双脚伸进马镫。你的双手勒紧马勒,想让那匹马缓慢下来。它的头高高扬起,丝毫不听使唤。骑手们一个个从你身边驰骋而去。女人们冲过你身边时,用她们手中的皮鞭抽打你的坐骑。你的马儿撒开四蹄,一路狂奔,追赶着那些超过了它的马。你的心一阵阵收紧,惊骇于马的狂野。道路上砾石遍布,马蹄铁叩击着坚硬的路面。你很害怕,却又不想在牧民面前丢脸,于是就强装勇敢,跟随他们一起驰奔。
你的少年时代是在马背上度过的。你记得有一年,祖父赶着十只羊子到了三十里外的首阳镇。三十里之外,首阳镇上的骡马市场人喧马嘶。从河州来的回回,赶着大批的骡马来到这里。头戴白帽的回回是天生的商人。在这块回、汉、藏三个民族交融混杂的地域,回回们从甘
南草原上买来牦牛和马,再倒手卖给汉人。你的祖父有一天就请村里的回回马五子,带着他去骡马市场跟河州的回回讨价还价,用十只羊子换来了一匹枣红马。一匹枣红色的马,就在你们渴望改变什么的岁月,来到你家。那是匹好马,它一走动,枣红色的皮肤便像一匹绸缎在迎风招展。那天,它跟随祖父一进家门,你就喜欢上了它。你看见它长长的黑色鬃毛,不时被风吹起,像波浪在它优美的脖颈上翻滚;一双大大的眼睛,善良地将你上下打量;它鼻梁上一道刀形白斑,宛如闪电。
很快,它就成了家庭的一员,负轭在田野上耕耘土地,和你们一起,播下初春的麦子;它将板结的土地一遍遍翻耕,为了来年的收获;它在长途旅行中拉着马车,从遥远的城镇将布匹、盐巴和粮食运抵家门。它和你们一起挥洒汗水,在艰难贫苦的生活中学会忍耐、感恩和坚持,在坚韧的道德里,捍卫贫穷的村庄。
你每天爬上山坡,避开蛇和马蜂,为你的枣红马拾取草莓,或者刈割苜蓿。长川饮马。你骑着它,驰骋在宽阔的河岸上。马的风尘之上的清啸,旷远辽阔。一匹马,让一个少年成为骄傲的骑手,他平生第一次拥有了速度和飞翔的快感。他在马背上长大,变得日益强壮。他黑红色的皮肤如农具、如红铜祭器般被奔跑中的风雪擦亮。可是,有一天,枣红马病了,它眼线浑浊,失去了往日的光彩。你心爱的枣红马形销骨瘦。一匹马,最后在风雪中倒下。此后好多年,祖父再也没有养过马。你骑手的身体失去了矫健。没有马鸣的村庄日渐萧条、寂寞。
穿过塔瓦镇的骑手,再一次上马奔驰。金沙江边的道路稍显宽阔和平整。在马上,你找到了少年时代的勇敢。马蹄掀起的风尘中,你们到达了一片小树林。秋天的脚步还在高山牧场上游荡,这使金沙江边的草
木还保存着枝繁叶茂的葱绿。人们在树林里扎下了帐篷。解放了鞍鞯的马儿跑进树林里吃草。树林后面,宽阔激荡的金沙江发出轰隆隆的涛声,浑浊的江面上,漂着枯枝败叶和动物的尸体。
宿营地欢腾起来。人们伐木取火,打来浑浊的江水。大铁锅里很快就沸腾起了茶水。酸奶子和糌粑,是你们的午饭。饭毕,你们扛起铁锨、镢头,向远处走去。
左边是悬崖,右边是江岸,路上不断出现塌方场面。山体滑坡落下的石块挡住了道路。有些地方,奔腾的金沙江搬走了奠基道路的石头,路面一半掉入江中。人们立刻行动起来。你和他们一起,把一块块石头抱起,挪动沉重的步伐,丢进江中。有时候,你抢过女人手中的铁锨,把路面铲平。好多年没有这样劳动了。在你的少年时代,劳动是每日的课程。那时候,父亲流浪在新疆,家里的重活全都落在了你的肩上——去遥远的山脚下挑水,在山地上耕耘,收割麦子……你记得七月的艳阳在头顶上燃烧,汗水洗过了身体,你和母亲在麦子地里挥动着镰刀,大片的麦子倒在脚下。然后给麦子打捆,然后用绳子绑起一捆捆的麦子,背在背上,麦芒扎在被汗水浸湿的脖颈上,火辣辣地疼,然后再一步步从山顶上走下来,经常滑倒在陡峭的羊肠小道上。
黄昏降临,你跟随这群被泥土弄脏的劳动者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宿营地。你的双手被石头磨出了水泡,磨破的水泡让你阵阵疼痛。班吉老爹已经为你们烧好了茶。人们纷纷围拢过来,一只手捧着糌粑,一只手端着盛茶的木碗。金沙江在你们宿营地后面的树林里传来雄浑的涛声。你到了江边,决定挖出一眼泉水。你想:大伙儿明天就可以不用再喝这浑浊的江水了。很快,一眼深约一米的泉挖好了。你看着清洁的泉水从石缝中汩汩冒出,不禁自鸣得意起来。
孤命
离宿营地不远,有一顶白色的大帐篷。帐篷前的草地上,篝火很旺,一个白净瘦弱的乡政府职员守着篝火在做饭。显然,跟你们的糌粑、酸奶、方便面比起来,他正在做的饭必定是一顿丰盛的晚餐——新鲜的蔬菜和猪肉,大桶的清油,一整袋大米,摆在帐篷里。瘦高个的乡长和矮胖的副乡长还有那个流里流气的武装部长开着吉普车来了。他们巡查完了牧民今天修的道路,开始大快朵颐。这时候,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宿营地到处是篝火,人们围着篝火,喝着青稞酒,开着下流的玩笑。那个白净瘦弱的乡政府职员蹲在篝火边,一群妇女起先在窃窃私语,继而捧腹大笑。你迷惑不解地看着这些笑得前仰后合的女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洛桑冲你挤挤眼睛,用手指了指小职员的裤裆。你看见他的裤链没有拉上,一撮黑黑的阴毛被火光照得忽明忽暗。小职员乜斜着一双醉意蒙胧的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这群诡异而放肆的女人,咧开大嘴,也笑了。女人们笑得更加肆无忌惮。河谷里,这昂扬放荡的笑声混合着金沙江滚滚的涛声,传播开去,搅乱了秋天夜晚的寂静。
另一片树林里,更加野蛮的一群男人把帐篷搭在了那里。他们被酒精刺激得疯狂起来。名叫阿多的那个男人,“呕喉吼”叫个不停。人们枕着马鞍或皮袄在帐篷里睡觉。他的尖啸凄厉而忧伤,让每个人难以入眠。
你终于进入了梦乡。突然,电闪雷鸣,狂风暴雨,帐篷剧烈地晃动着,雨水从草丛中流入帐篷,你身下的羊毛毡很快就湿了。跟你同帐篷的几个牧民也都醒了,但他们没有在意身下的潮湿。你坐在马鞍上,一直到暴雨停歇,一直到天明。
你拎着水桶去江边打水。“今天,我要让人们喝到清洁的泉水。”你一边走一边想。到了江边,你才发现金沙江涨潮了,昨天挖的泉眼被浑浊的江水淹没了。这天,你们还是得用浑浊的江水烧茶、做饭。
中午,太阳在头顶的天空燃烧,晒得你一身臭汗,而筑路的劳动还在进行。你说你要到金沙江游泳,人们显得很惶恐。三郎瑙乳说:“去年,淘金子的两个汉人就是在江里游泳淹死的。”
你笑了笑,没有理会,径直穿过灌木林,在江边脱掉衣服,跳进冰冷的江水中。你在漩涡中奋力划动双臂,竭力向江中游去。牧民们站在岸上,吃惊地看着江水中的你被一个又一个浪头湮没。
她爬上念冬神山的山顶,坐在一块石头上看落日。落日辉煌。归巢的鸟群,翅膀驮着黄金的光芒。远远近近的山头上,赶着牦牛回家的孩子唱着悠扬的歌子。这一切将她的思绪逐渐推远,远至朦胧。她觉得自己身处另外一个世界,一个非物质的世界。这一切多么美好!她在心中暗自感叹。黄昏那巨大的翅翼在她的肩膀上缓缓降落。央金玛在远处向她打招呼。
“我的牦牛丢了。”她说,然后吐吐舌头做个鬼脸。“桑丹,去帮央金玛找牦牛。”她拍了拍狗的脑袋。它像个懂事的孩子,摇摇尾巴,向山谷里跑去。陡峭的山坡上,它出没在荆棘丛生的小路上。“央金玛,回来吧,让桑丹去找。”她喊道。
央金玛喘着气,坐在她身边。她俩看着藏狗桑丹跑下山谷,到处搜寻。过了一会儿,她听见灌木林里传来了桑丹的叫声。央金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她冲着央金玛眨眨眼睛,那意思是说:
“桑丹找到牦牛了。”果然,藏狗桑丹驱赶着三头牦牛朝山坡上走来。它像个兴奋的孩子,跳跃着,吠叫着。
在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度上,天空敞亮。你漫步草原,七星之下,草原敞开,如那信仰之门,被手结契印的红衣喇嘛一手打开。一手打开的,还有七封印,以及七卷经。七马清啸的高冈上,七女神执干戚舞之蹈之。你凡俗的肉身,裹覆着穿州走府的月色,和光同尘,渐入虚无之境。哦,我的第二故乡。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度。鹰翅摩擦的高度。云雾缠绕着脚踝如若仙境的高度。孤独的高度。倾斜的山坡,巉岩遍布难以攀爬的崎岖小路,牛蹄和狼足践踏过的草丛,随着海拔继续升高,在接近五千米的时候,便是念冬神山的山顶。神山顶上,玛尼石①高高堆起,风马旗迎风猎猎,桑烟常常煨起,祈祷之人双手合十。群山环绕,白云悠悠。峰顶上有一个幽深的岩洞,岩洞里刻满了岩画。猎熊族嘶喊杀伐的场面。骑手远去的风尘。羚羊飞渡的腰身。苦修者凝目面壁的身影。六字真言。生死轮回图。曼陀罗。释迦牟尼。无量光佛。药师佛。千手观音。文殊师利。弥勒。怖畏金刚。绿度母。白度母。洞里散落着布满尘土的金刚杵、金刚橛、金刚铃、骷髅碗、人骨笛……谁,曾在洞中修身涅槃?谁,曾在洞中立地成佛?
一年两度,夏天和冬天,人们成群结队,扶老携幼,来转神山。从念冬神山脚下那山涧湍急的峡谷开始,攀上陡峭的山坡,在念冬神山的垭口——那是走向德格县城的一个垭口,转而向南,绕着那片松树林,经过一片草木葳蕤的牧场,下山,穿过又一个峡谷,到达金沙江边,溯流而上,在江边的印南寺叩拜、念经,再攀缘着山坡上来就是戈麦高地。需要十八个小时,才能绕山一周。如果心地虔诚,还可以绕过德格
①玛尼堆最初被称为曼扎,意为曼陀罗,是由大小不等的石头(大都刻有六字真言、慧眼、神佛造像和各种吉祥图案)堆积起来具有灵气的石堆,藏语称为“多本”。
县城,这样就要用两天时间才能转完神山。老人们渴望着转神山时倒毙中途。这被认为是一种造化,足以洗清一生罪孽,免遭生死轮回中的地狱之苦。哦,这绵延千年的自然崇拜。这古朴的民风荡漾至今。
哦,你的第二故乡。没有别的方式,能够取代这样一次持久的深入和贴近。在这人间大地的深处,你重又回到鸟的天空下,草的大地上。在这里,你记取了花的名字,你目击了人们辛勤劳作的每一个细节,甚至美丽姑娘央金玛弯腰捡拾牛粪的身姿,都易于勾勒,甚至她追赶着牦牛在峭壁上奔跑的脚步,都容易记取。劳动成为一种舞蹈之美。在你所亲历的那些艰辛的劳作中,听不到这些吐蕃特后裔们的怨天尤人和唉声叹气,听见的,惟有欢快的歌声。一个乐于歌唱的民族。打阿嘎①的时候唱歌,洗羊毛毡的时候唱歌,打青稞的时候唱歌……青藏高原,历来就是被民歌照耀辉煌的土地。一年四季,那灿烂民谣,始终就在天空之下兀自燎原,因而绿了马唇红了青稞。
你站在念冬神山的山顶。山风鼓荡,你把游骛四极的目光收回。向下,稀稀落落的民居星星点点地散布在山坡上,被周围的草海包围,被云海覆盖。从云缝中看见细细的金沙江,闪耀着波光,静静地流淌。金沙江的对岸,那是西藏,山涧冲积而成的三角洲上,一个树木掩映的村庄隐约可见。你把目光抬高,随着一只起飞之鹰的翱翔,你把目光投向一片山峦莽莽。灌木丛、针叶林和高山草甸的山峦,没有人烟。
四顾苍茫。你经常在这独孤峰上跏趺而坐,望着远方。远方,你心上的人儿啊,她是否已把你遗忘?有一天,难以忍受思念之苦的你,对着西藏的群山,放声呐喊。一遍又一遍,你喊着心上人的名字,山谷里传来阵阵回音,而你早已泪流满面。
你也会在夕阳西下的时候,赤身裸体,独坐峰顶,面朝西方,肃穆如钟,陷入冥思。喋血残阳染红了你的身体。人如雕塑。静极,恍若鸿蒙太初。天地混沌。经脉贯通。菩提生起。一朵莲花,自在心中。
你这狂喜之人享受着大孤独的境况里大彻悟的澄明。
①“打阿嘎”是一种藏族传统的屋顶或是屋内地面的修筑方法,即,将碎石、泥土和水混合后铺于地面或屋顶,再以人工反复夯打而成。打阿嗄土时,年轻的藏族男女——通常十几个人——排成两队,每人手中拿着一根木制工具,唱着歌,按节奏前后左右移动步伐,同时用手中工具敲打脚下的碎石和泥土。这样的劳动场面像是一种歌舞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