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日后,李渡终于可以出凤阳阁,她一早穿了件简单的衣裙就带着春华秋实出了宫,领着两个昆仑奴孙方和孙圆,直奔长安东市的望月楼。
李渡与藤原绍雄约好,今日在望月楼相见,将两人之间的事情说明白,也算做个彻底的了断。她堂堂一国公主,还不至于为了情爱这种事,而困住自己。但是她想弄个明白,弄明白绍雄这几年把她李渡的感情当成什么?
她也会把自己那天在紫宸殿听见的父皇与那人的对话悉数告诉他。
李渡与藤原绍雄在五年前认识,当时是正月十五上元节,她出宫去玩,长安城每每到上元节那天都会取消宵禁,整个长安城的百姓都出来看灯、猜谜,她就在那个时候看见了他。那个站在灯下的倜傥青年,许多人围着他,只因他猜中了许多灯谜,惹得围观百姓连连为他喝彩。
李渡被他的才华所吸引,也被他的外貌吸引,她让春华去打听他是何人,后来才知,他是日本贵族、官员、学者,来唐学习已经有十二年。当得知他是日本人时,她还有些许惆怅。
桂嬷嬷为此还劝解过她,欣赏其文采,不应该对其身份种族有所限制。她深以为然,只是她自己知道,自己不单纯是欣赏绍雄文采,她还欣赏他这个人,这种欣赏是带有其他感情的。
但是桂嬷嬷的话却成了她放任自己感情沉沦下去的借口,也因此一发不可收拾。
到达望月楼的包间时,里面没有人,桌上摆着一封信。
春华将信递给李渡,李渡接过信,心下隐隐感觉不妙。果真与她想的相同,因怕耽搁归航日期,遣唐使最终提前三日从长安出发,所以此时的藤原绍雄已经在前往苏州码头的路上。
这次要归国的遣唐使队伍额外庞大,浩浩荡荡近千人,单单唐朝派遣的陆上护送军队就有三百多人,日本派来接使团回国的日本军队也有一百来人。此次去日本的,除了在唐朝学习多年,此番回国将为日本效力的官员、学者外,还有一些花了费用要搭船去日本经商贸易的大唐及各国商人。而且,因为当时有大事出兵,多配备一些宫中的太监作为监军,崔铣他们还要将其安置好、伺候好,着实挠头。
这样一来,队伍中人物形形色色,军人骑马,学者商人坐车,士兵手执武器在旁庇护。因人多,队伍长,赶路的速度便一直提不上来。
“这么走下去,怕是再走十天也到不了。”都尉裴容勉骑马走到崔铣身边道。
崔铣转头看了眼身后长龙般的队伍,面上没有明显变化,道:“加快速度。”
抬手扬起马鞭,率先急行而出。
后面的队伍因为崔铣的提速,都加快了自己的速度,坐在马车上的藤原绍雄掀开车帘,看着外面不断向后退去的景色,他遥遥看向长安方向,半晌,他才将车帘放下,随手拿起一卷书去读。书中自有一番境界,可使他暂且忘忧。
一辆马车在官道一路朝南疾驰,驾车之人正是昆仑奴孙方与孙圆,车内坐了四人,除了桂嬷嬷一人女装打扮外,其余三人皆是男子装扮。
李渡坐于正中,春华秋实分坐左右。春华一脸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忍住,对着李渡道:“公主,咱们这一行实在是太鲁莽了。”
李渡本来闭目养神,听闻春华的话,睁眼看向她道:“咱们这一行,计划周详,出宫前,你又和桂嬷嬷帮我把宫内安排得妥妥帖帖,说是去九华山找姑姑,怎么鲁莽了?”
春华被李渡这样一问,竟是一口气堵在胸口,难以疏解,她求救似地看向桂嬷嬷道:“嬷嬷,还是你来劝劝公主吧。”
桂嬷嬷面上也挂着担忧,她对李渡道:“公主,此次出宫虽然安排妥帖,但是出宫后去追遣唐使这一路还是充满太多变数,万一有个闪失,该如何?不如还是回去吧。”
“嬷嬷你放心,孙方孙圆在,秋实也在,我只是去见藤原绍雄,见了面,说几句话就走,绝不多耽搁。”李渡拉过桂嬷嬷的手,轻轻地拍了拍,似在安抚她。
“哎,公主可要记得自己今天说的,不多耽搁。说完,我们速速回宫。”桂嬷嬷看着李渡,确认一般地说。
“嗯。”李渡点点头。
连赶数日车,离都城长安越行越远,依旧没有看到使团半点影子。
晚上停靠在驿站休息时,客房内,春华一边伺候李渡洗漱,一边低声说道:“公主已经出来六天了,宫里如果发现公主您没有去九华山,怕是要出乱子了。”
“在外叫公子。”李渡依旧束发男装打扮,即使睡觉也不将头发拆下。
春华见李渡安之若素,全然没有半分焦急样子,她不由又道:“公子心里已经有了全盘的计划与打算?”
“没有,我只知必须要见绍雄一面。再说九华山远着呢,不会有人察觉。”李渡合衣躺在床上,闭上眼后,又说:“所以只能一直前行。”
“公子为何这么执著?”春华实在想不明白。
“我想看他生。”
整个使团在崔铣的快马加鞭下,赶路速度明显加快不少,最后提前两日到达苏州。这样一来,时间相对宽裕不少。连续赶路将近半个月,整个队伍人困马乏,也正好可以趁着这两天在苏州休息整顿。
当时正值开元、天宝盛世,大唐繁华、开放、昌明举世无双,苏州既有运河又有海港,因此南来北往旅人商人不断,再加上它盛产粮食,因此人民富足,经济发达,城市繁荣,各国也有来此经商定居者。
街市两旁商铺林立,颇有长安东西两市的规模。遣唐使团趁着休整时,在苏州当地采购了不少日常必需品,一时间街市上出现了很多日本人的身影,唐朝的随行人员也出入各处商家店铺,置办各种必需品,饯行作别,非常热闹。
六月廿五日,四更时分,苏州外港。
大海深处,远远地驶来了一条战船,这船借着晨风,鼓满帆,桨手全力摇桨,行得飞快,就像一只贼鸥低低地在海面上无声掠过。
港口内停泊的大小船只,就像无数沉睡的水鸟,此刻正在随着海波的涌动而轻轻摇摆,万籁俱寂,崔铣和裴容勉坐在一条摆渡小艇的舱里,看着那条战船悄然进港,落帆,减速,归位。
裴容勉说,“眉毛,你看,他藏得多好,正好是三条大船的中间,外边根本看不清它是什么样的,而且甲板上的火器架子都用东西盖起来了。”
崔铣说:“这些人操船的手段干净利索,不次于我们最好的船主,不知道打仗时能怎么样。”
裴容勉说:“看来日本人早有准备,就这个小东西,如果真打起来,他们的人上了这条船逃跑,我们就需要两条海鹘来对付,要不根本截不住。”
两人看那日本船队没再有动静,低低敲了敲小艇的舱壁,艄公支起长长的竹篙,小艇动了,慢慢穿过港口内帆樯林立的各种船只。
“救命……”传来一个妇人凄切的求救声,紧接着一阵小小的喧哗和被吵醒的咒骂。
二人向外看去,只见水中似有一个小孩在水里扑腾,旁边一个妇人紧紧托着孩子,但她的水性也一般,根本没能把乱挣扎的孩子带回船上,力气又快要耗尽了,只好在那里哑哑地叫喊,若没人施救,怕是母子二人性命都将不保。
裴容勉急着喊道:“快把船撑过去救他们!”
艄公赶紧转向,小艇离落水的母子越来越近,只听旁边船上议论声声:
“哪来的穷鬼。是疍子吧?”
“不认识。偷东西的。”
“怎么钻到这里来了,活该!”
“唉……”
“啧!”
小艇到了落水母子边上,崔铣一下看出了他们挣扎不上来的缘故,这里的一块空水面有港口折弯产生的漩涡暗流,激得小艇都直在打转。另外虽然风凉话多,但还是有两条杂色小船也赶紧过来想救人。
裴容勉焦急地看着水中挣扎的孩子,偶尔的眼角余光,发现另外两条船已经将他们的小艇卡在中间,而且升起了船帆。
他心中一动,身旁却不见了崔铣,左手边船上噌地跳出一个瘦小的汉子,直扑向裴容勉。
裴容勉猝不及防,顺手操起身边一顶斗笠想挡对方,眼瞅受汉子跳落过来,斜刺里伸出一脚,将那汉子踢落水中,汉子要害受了重击,在水里麻着身子挣扎。
“嗐!你们咋伤人!”一个老者在邻船上愤怒大喊,“救人啊,借你们船头站一下咋了!”
“救命啊!”落水的妇人加倍大喊起来。
裴容勉一愣的功夫,崔铣从舱里出来,一把拽住他;扑通一声,他们的艄公栽倒在水面上,数支暗箭,同时射向二人,崔铣将裴容勉拽进舱里的刹那,一支暗箭射中了他的后背,小艇的一头一尾处,在水中钻出来两个水鬼,使劲合力摇晃起艇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