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仆微微低头,不知该如何开口。这个站在她面前,曾保护她十余年的哥哥,不知为何今日却觉得如此陌生。呆了半晌,她竟说了一个连自己也觉得很蠢的回答:“可是父汗将我嫁给他,我便是他的妻子了。”
她抬起头,见身前之人正死死盯着她,似忍了极大的怒火,一字一顿道:“那你说,你究竟想为李陵求什么情?”
“汉人皇帝已派使者迎接苏武回朝,右校王与苏武本是知己,便想趁这几日与苏武小叙情谊。”云仆声音微微颤抖,“兄长应该知道,此次一别,他们便再也不会相见了。”
看着眼前妹妹娇艳的容貌,狐鹿姑终是软下心来:“好,我明日便让李陵见上他。”他轻轻侧身,“不过,他们谈话时必须有刀疤在旁边听着。”
云仆稍有不解,即刻她才明白过来,原来是兄长仍是担心李陵是汉朝的奸细,她微微侧头,声音略微哽塞:“多谢兄长。”
“以后……若是我不在了,切勿被李陵欺负了去。”狐鹿姑笑着舒了口气,“当时真不该同意让父汗把你嫁给他,我现在倒真后悔了。”
狐鹿姑的神情一向捉摸不透,云仆看着他棱角分明的脸,不禁有些心酸。
这个从小保护他的哥哥,她以为他变了,可是他从未改变,只是换了一种方式,一直默默地守护着她。
……
回来时房门本就是敞开了的,正在门前工作的仆人们见她回来了,个个忙纷纷避让。待她走至屋内,见李陵已坐在案前练字。
以前随着父汗涉猎,极少见到笔墨,她也不甚识字,只觉得李陵写的字极好,一停一顿,似将心中所有的情怀都宣泄在这笔墨之中。
她在门口顿了顿,见李陵已写好一个竹编,刚抬起头来,云仆连忙从靠着的门栏上起来,几步走到李陵身旁,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刚一顿:“我方才和兄长说了……”
“他同意了?”李陵脸上没有表情。
云仆抿了抿嘴,才发觉李陵一直在利用她——利用她的身份,不断地在突破狐鹿姑的底线,自上一次修筑汉屋,言汉语,从不与汉人打仗——他似也在以另一种方式怀念着汉朝。
那深深养育他的祖国。
她内心似被什么东西倏然划过,方轻轻开口道:“明日午膳,东华口。”
李陵略微点头,似有些虚弱,微微咳嗽了几声,扭头看着云仆:“居次,谢谢你。”
云仆略微惊讶地“啊”了一声,只见李陵抱歉般的一笑,道:“我从未说过这样肉麻的话。”
云仆极认真地看着他,却未能从李陵神色之中读取任何感情。那沧桑的眼眸之中,似乎只是纯粹的感激,并未掩藏着任何其他感情。
即使她知道他在利用她,但她也认了。
因为是他。
烛火渐渐微弱,屋内有些炎热,只见李陵提起笔,走向墙面,用手扫去了些蛛丝网,云仆知道他要写字,忙拿了烛火为他照明,在那弱小的烛光之下,将李陵的身影照的很大。
那双骨骼分明的手,颤颤提起笔,在墙面下写下了几个字。
一笔一画,一停一顿,一撇一捺,她不认得几个汉字,认得的已脱口而出:“天子千禾……”
“天子千秋,”李陵转头看着她,微笑着补充道,“万岁,长乐未央。”
云仆红着脸低下头,为刚才读错字而感到尴尬。烛火渐渐微小,她只能看清身旁的李陵模糊的身影,她知道,李陵是在祝汉朝的皇帝千秋万岁。
她一直在想,如果李陵从小身在匈奴,是不是会好一些,是不是,就不会这么难过了。
静了半晌,李陵轻轻张口:“你父汗在世时曾送我数十只羊,到时……可否为我送与苏武?”
他似有些惆怅:“待在匈奴数十年,却也没有什么能送给他的,唯有这几只羊……”
“好。”云仆的回答简练干脆。
李陵缓缓叹了口气,背过身去,写下那几个字,似已用去他毕身之力。
身处异国十年,曾经饱含的所有痛苦仇恨愤怒都不治而愈,只是想起,心中也曾真真切切有过痛苦。
那就祝,天子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
到了次日午后时分,李陵门外果真有汉人前来。
云仆微微敞开门,见汉人由是毕恭毕敬地为她行了一礼,笑着道:“臣乃大司马霍光部下霍止,特意送来苏武之信。”
云仆不料苏武竟如此迅速地写完信,愣神片刻,将这封信轻轻接过,送入内室。
苏武的信并未写太多内容,只有几句问候与道别,其他的都是与孤鹿狐单于斗嘴的描述。
“王道吾支支恳恳,吾笑王非淡泊之力……
“王不论吾辈汉之人,嗟呼叹之。
“且行且知,笑命天由人!”
看着苏武写了一堆与狐鹿孤单于对骂的语句,有些幼稚无厘头。李陵裂开嘴角一笑,却不知为何,神色倏然一凝。
只见这封信的最后一句写着:“子即为汉人,忠汉帝,何不归?奈何归?”
何不归?奈何归?
李陵的眼神缓缓黯淡,再无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