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李家小少爷在凉席上躺着,下人们不厌其烦地为他扇着扇子。热,还是热得慌!他于是趴下,全身瘫在榻上,伸出舌头,学着哈巴狗的样子,喘着粗气。百无聊赖之中,忽的,他心生一计!爹送他的小老虎,他悄悄塞入床底。
“娘,我的小老虎找不着了!”调皮的小东西叫嚷着,四肢不安分地蠕动。
“不是放在你榻上了吗?”一口软软的苏州口音从李夫人嘴里说出来倒变得凌厉,听着很是刺耳,像是绵里藏针。下人们都怕她。“你们还不快帮小少爷找找。”
下人们心知肚明,却只当是小孩儿的恶作剧,顺着他玩玩就得了。于是四处搜罗,独独没人寻到床底。
“欸,姐姐的小老虎不是脏了吗?今儿早上我看到她的小老虎又干净了,紧接着我的小老虎就找不着了。”他自顾自地说着,随后又“哇”的一声整了个哭腔出来:“姐姐偷走了我的小老虎,姐姐偷走了我的小老虎……”眼瞧着这厮不停在床上打着滚,两只小手对着小脸不断地搓着,倒像是真在哭。
为娘的到底是护子心切,出门张望,果真看到小花儿抱着个干干净净的小老虎在一老大的树下纳凉,那孩子绕着树打转,看了真叫人心烦!
“你给我过来!”看样子自个儿儿子说的不假,真是如此的话,这小花儿定不会好过!她的东西,她儿子的东西,旁人偷不得、抢不得!抢她东西的人,都得死!
怯生生的小花儿过了去,刚到屋门口,就被李夫人拽住胳膊,一把拉进了屋。
“说!这小老虎是不是你偷的?”她总算发问,恶狠狠!
小花儿被她吓了个懵,轻轻摇了摇头。
“不是?你的小老虎不是脏了吗?你自己可不会洗,是哪个下人帮你洗的?”她穷追不舍。
那是小木头帮她洗的,他不是下人,他是她除了小老虎以外唯一的朋友……
“小小年纪,骗人的功夫跟谁学的?别的不说,家法伺候!”见她迟迟不应,李夫人断定她在撒谎!
下人递来打人用的木棍,手微微发抖,触到李夫人冷峻的眼神又迅速低下头去。李夫人接过那玩意儿。这玩意儿,原是当家主母用来教训犯了大过的后人的,上一个用的还是李家老太太,用来教训与青楼女子有染的李家大少。
“我没撒谎,这只小老虎不是我偷的,是爹爹送我的!”
不由分说,在她年幼的身上,棍棒下了来!
妇人浑身使力,男孩儿哈哈大笑,女孩儿皮开肉绽!
挣扎中,棉絮落了一地,小老虎也被撕碎了!
“今日之事,不准走漏半点风声。否则要你们好看!”她最后说。
木匠家后院儿,小木头在树下逗着蛐蛐。见小花儿来,他兴奋地跳起来:“那么热的天,怎么还穿厚衣服?瞧我,穿件短袖,多凉爽!”
小花儿只半倚着门,手里抱个残破的小老虎,一言不发。
“怎么?心情不好,还得我亲自请您小姑奶奶进屋?”小木头只当小花儿又在跟自己闹过家家,调侃调侃也就罢了。他走上前,用手轻轻拍了小花儿一下。
“别,痛!”小花儿条件反射般地往后一缩,吃痛地叫了一声。
“怎么了?你受伤了?”小木头神色瞬间严肃了起来,“走,跟我进屋。”
小木头的家小得可怜,却一点儿不像落魄潦倒的贫苦人家。榻虽小,上头却精雕细刻着“景星庆云”的图案,床帘上绣着几只凤凰,似要真飞出去,精美绝伦、栩栩如生。平常不睡的时候,就在榻上摆个小茶几,用来吃饭喝茶。房子虽小,五脏俱全!
两个孩子坐在榻上,背后的窗子叫炙热的阳光撒了进来。小木头忙忙用席子遮住。小花儿将衣裳解了开,露出了青紫的肩,后背上的一道红痕分外刺眼,鲜血已在衣服上凝成了褐色。
震惊之余,他一言不发。其实看到她伤口的第一眼时,他就已全然明了——定是被她后妈给打的!他太了解她了,继续地追问只怕会叫她自尊扫地,倒不如不问。
“治淤青倒有个土方子,就是把鸡蛋黄给取出来,里头放个银耳环,再敷上去,真有奇效!上回我爹跟人打得鼻青脸肿的,我娘就这么帮他治的,好得可快了!”小木头绘声绘色地讲着,只愿能让她高兴。
光透过凉席缝隙照了进来,凉席的影儿印在男孩儿女孩儿身上。男孩儿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女孩儿的伤口,又仔仔细细地洒上药粉,皱着的眉眼里满是心疼。女孩儿咬着牙,流下了感动的泪。
“能救救我的小老虎吗?”药敷完了,她看着在茶几上散了架的小老虎,不安地问。
“当然了!这玩意儿对我而言简直是轻而易举……”说着,他取来棉絮与针线,不到一刻钟就补好了。天衣无缝。
“你绣得真好,我都不会……”这下可把小花儿看呆了,她接过小老虎,细细用指腹摩挲着它被缝合的伤口。
“我娘是这儿出了名的绣娘,我这三脚猫功夫都是我娘给教的。”小木头得意地说。
娘?人家都有娘,就她没有。难怪什么都没人教……
见她垂眸,小木头自知说错了话,只得及时补救:“你要想学的话,就多来找我,我教你!还有你记着,以后受了委屈,只管来找我,这世上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以后受了委屈,只管来找我。这句话他说了四年,她记了一生。
一转眼,两个孩子的个子又高不少。那是小花儿九岁的生辰。
那日,就着冬日的暖阳,她早早来到了小木头的家。只因他说有好东西送她。
从门口往里张望,果然他爹娘出去得早,家里只剩小木头一人。
还是那张摆着茶几的小榻,还是那两个男孩儿女孩儿。还是那扇窗里透进来的艳阳,把房间照得暖烘烘的。
他送她的是一块手绢,上面绣朵兰花。他亲自绣的。
“这是我们家的标志,我娘、我还有我爹全都有这个,我娘总把这兰花绣到衣裳里,我们都贴身穿着。”说着,他解开外衣,里边儿果真绣了朵清秀的兰花。“我娘说了,身着兰花,要做个君子。今日给了你,日后你也要随身带着!”
一花一木,相视而笑。
隔着那张小茶几,他吻了下去。
艳阳很暖,彼此的唇更暖,把人的心都给暖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