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陈二爷夜夜砸重金来青楼捧她花南胭,短短几日,都把她给捧成花魁了。白天什么好东西都叫下人往她那儿送——什么哥窑、蜀锦、苏绣、抹茶、金雕的脸盆,全是些名贵的玩意儿,夜里却只隔着紫色珠帘听她弹琴,听够了转身就走。
二爷爱听南胭弹琴,不是没有原因。琵琶声他先前并非未曾听过——有人弹得圆润、有人弹得急躁,有人虽功底扎实可靠,弹起来却显得死板。可她不同——呜呜咽咽、悲悲戚戚,似有凄美之感,却亦真亦幻。能将琵琶音中融进自个儿全部生命来弹的,她花南胭可是头一个!他陈陌杰多年来心里的苦,五年来在上海寄人篱下、时刻紧绷的神经;就连父亲去世也没人告知,即便他知道,也难回家给父亲送终的哀;成日窝在莫家,守着一个压根儿就不爱的女人,只得在心里头思念着远在天边亲人的怨……全叫她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给弹了出来!
“二爷,今儿晚上想听什么呢?”月黑风高,陈二爷如期而至。二爷对她很好,也不像别的客人那样不尊重人,南胭心里感激。
“倒没特别想听的……”二爷倒了杯桃花儿酒,细细品味,“这酒上乘,香甜可口。不如今夜就请花姑娘来饮酒吧?”
南胭慢悠悠把琵琶挂回去:“照理说,只有你先进来,没有我先出这帘子的道理。二爷今晚既无雅兴,就先请回吧。明儿个再来也不迟。”
“好,想必姑娘也累了,那我便明日再来吧。”二爷放下酒杯,起身欲走。
人家好心相邀,这厮竟还不识这欲情故纵的把戏,也不知他明儿个是否能再回来。南胭有些急了:“今儿走了,明日我可未必能有雅兴!”这音调,似在对他怯怯娇嗔。
“不是姑娘说的——我不进去,你就不出来?”二爷耐下性子来陪她绕。虽说他早已过了血气方刚的年纪,陪小姑娘玩玩过家家,倒也高兴。
“方才是我忘了……别说二爷也忘了,早在几日前,您不已经进来过了?”她有些害臊,只微微垂下发红的脸蛋儿,转过半个头去。隔着珠帘看,真像是古时候的美人——长裙飘飘、身姿纤纤。
“噢!”他似乎恍然大悟,“想起来了,前些日子,我不只进去过,还在您现下坐着的榻上睡过一夜呢。”
叫他这么一说,南胭的脸越发红了。可她反倒直起身子,正对着他的灼灼目光——她才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怎能叫他陈二爷瞧不起!
“姑娘,请吧。”二爷走到珠帘边上,拨开几根珠帘,另一只手还做了个“请”的手势。
南胭被那位英俊的爷给逗笑了。
桃花酒,微甜。他给她满上一杯又一杯,南胭喝得微醺。二爷酒量倒还挺不错,千杯未醉。
“二爷,晕……”南胭醉了,站起身来想到二爷身边去,却连路都走不稳。
二爷忙把她扶住。
二爷好高好高,高了她足足一个头还多……她顺势将头倒在了二爷宽阔的胸口,整个人都软软靠着。二爷一惊,她头发丝儿里飘出来的淡淡花香犹如电流一般迅速流经他全身,电得他身子不自觉地发颤!
他扶住她单薄瘦弱的肩头,抬起她光滑细嫩的腿,稳稳地将她抱住,小心翼翼地放到榻上。
那夜,他紧紧抱住神智不清的她。他对她讲了好多好多——他童年时的游戏、他少年时的情窦初开、他无可奈何的苦闷、他为老陈府的付出……她默默地、迷迷糊糊地听着,听到他讲得高兴时也会嬉笑几声,听到悲伤处也会替他难过。她像是做了一场梦,梦见了陈二爷的一生——一生都未曾受过风吹雨打之苦,可究竟何人得知他心中的痛。
天桥上。木匠铺前站着好多人。上面还挂着个大招牌,“徐氏木工”四个大字被牢牢地刻在上头。
小木匠皮肤被晒得有些黑,拿个木刨子熟练地刨着。前头放着几个已经完工的桌子、凳子、脸盆架,全都雕上了花儿,四平八稳的。还有几个精致的小摆件儿,散发出阵阵木香。
“这张桌子方方正正的,还很稳,一点儿也不会摇。”一路人拿手欲摇桌面儿,却一动未动。
“这桌子一看就是上乘木料,雕的花儿也活灵活现的。”
“爹,你看这个小老虎,雕得多可爱啊!”一小丫头一手拉着他爹,指着那小老虎说。
路人们纷纷停下脚步,仔仔细细观望着、啧啧称赞着。
忽的,一闪着光的明媚少女叫旁的人都给她让了道——一头齐刘海垂在额前,黑直的长发别在耳后、落于腰间,一袭明黄色长裙随风摆动,脚上踏双细细的高跟儿。笑容常挂,神采飞扬!
“少春哥,我回来了!”清脆的声音银铃一般地高高响动着。
小木匠抬起头——原来他还是个英俊的帅小伙儿,黄土地的肤色、额头上挂满细细密密的汗珠、露一口整整齐齐的白牙,可精神嘞!
那是他堂妹打苏州回来了!他赶忙放下手中的活儿,拉住那明艳女子的袖口,火急火燎地把她直往屋里头拉。
“哟嘿!徐家小子可长出息喽!”路人嬉皮笑脸地打趣道。
“瞎说什么屁话?她可是我妹子!”那小伙子忙忙否认了去,强而有力。
少女听了路人的打趣,笑容反倒是越发得灿烂,差点儿没笑出声来!
进了屋,少春一秒都不愿再等,直截了当道:“有消息没有?”
“谁的消息?”那丫头俏皮地把脸别了过去,肉嘟嘟的嘴巴撅了上去。
“哎呀,我的好妹妹。你答应过哥这次回苏州去要帮我打听的呀,你可一定得说话算话啊!”
“我说哥,你连那姑娘名字叫什么都不知道,叫我怎么打听嘛!”真是的,好不容易才见上一面,少春哥怎么光挑她不爱听的问?急急地跺脚。
“我跟你说过的呀,那姑娘乳名叫小花儿,爹姓李、后妈姓柳,还有……”
“奕蓉啊,你回来啦!”没等徐少春说完,他娘便抢了先,惊喜道。
“舅妈好。”奕蓉乖乖点头问好。
“让我好好儿瞧瞧,呀,奕蓉又长高了,又漂亮了,都快成大姑娘了!”少春他娘把手搭在奕蓉肩头,再向下摩挲着她的衣裳。
“舅妈,您也好看,长得越来越年轻了呢!”
“就数你嘴最甜,你少春哥要有你一半儿懂事就好了呢!快坐快坐。对了,你爹娘最近身体怎么样?”
两个女人不停唠着家常,徒留少春一人在边上苦苦地等。
小花儿的消息,哪怕只是蛛丝马迹,他都太想知道了,他实在太想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