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府后院,张器仍旧坐在轮椅上,嗅着近前的花,这都是他亲手浇灌,虽然看不见,却能清晰感觉它们的存在。
“三弟曾说,花朵有灵性,什么牡丹、芍药、蔷薇,还有月季。我若是悉心照料,会否也有花儿成仙?”
黑衣仆从撑伞站在一旁,答道:“三郎君人善心好,博大郎君一笑,又何必当真呢?”
“人善?心好?为何洛阳城都说他是‘恶徒’,还有人送他外号‘小霸王’?”
小霸王听起来不错,但是在汉代,霸王是项羽的专称。
项羽被后世认为是了不起的英雄,女词人李清照夸赞“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连“无颜见江东父老”都被说成英雄壮举: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可惜,现在是汉代,项羽是汉高祖刘邦争夺天下的对手,作为大汉朝的子民,自然不会对他有好的评价。
一提到霸王,很明显是说你迷信暴力,总是恃强凌弱,而且一意孤行、死不悔改,就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恶人,大概这个意思。
如果有人称呼你“小霸王”,这不是好话。
相反,是一种诋毁。
黑衣仆从没有接话,据外面打探的消息,的确有人这样称呼。
他还是要安慰几句,说道:“大郎君,三郎君尚且年幼,未来道路还长,无须过于介意。”
张器挥挥手,“杀人,你是行家里手。但是做官,你不懂!”
仆从没有反驳,认真撑着他的伞。
总感觉这伞怪怪的,无奈是三郎君所送。张器尤其的喜爱,每次都要求撑它。
仆从不太能理解,反正你眼睛看不见,只要能遮风挡雨,何必强求到底是哪一把伞?但他从未出声,主子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好几年了都是如此,包括张器受伤独居此处以后。
要说这伞,的确是怪,听说是三郎君安排人做的。
伞柄用的是邙山砍伐的竹子,伞面像是一种粗糙的纸,却在上面涂了桐油之类的东西,效果是防水。
这些虽然新奇,却也透着几分别致。仆从最不能忍受的是,为何上面描绘花里胡哨的图案,不是荷花,便是柳叶,要么鱼戏莲叶间,要么白云独去闲?
总之,缺了些英雄气概,多了些女郎闺房中的脂粉气。
而张器,在仆从眼里是个英雄,与这种叫做“油纸伞”的东西格格不入。
张器看不到伞,也看不到眼前的花,见仆从没有回应,自顾自的继续说下去。
“本以为飞黄腾达,你也可以出仕为官,到时便知道官路艰辛。可惜啊,只能委屈你,陪一个不能看,也不能走的废人!”
仆从抱拳,施礼,不管对方是否看见,他一个步骤不少,坚定说道:“大郎君,你到哪,下官在哪!你杀人,我替你杀!你做官,我陪你做官!”
罢了,罢了……
张器摆了摆手,“我做官,你尽可放心。再有奸人陷害,大不了一死了之。没有眼睛,没有双腿,我还有什么可以被拿走?只是……只是我三弟,他有了如此恶名,将来仕途又该如何走?”
仆从静静听着,虽然有话想问,却没有开口。
张器主动言道:“你定是想问我,他的一切举止,不是家父事先嘱托,而我又亲自交代的吗?”
话音一落,张器开始摇头,“他没有照单全收,他有自己的主见,用了自己的办法。而且,他做的不错,颇为高明!”
潜台词里,张器担忧他的名声。大汉朝没有科举考试,选拔人才是察举制,需要有人举荐,举孝廉,或者举茂才。然后,即便你有资格做官,还需要真的有岗位,然后大家认同,你一步步升官。
而张器步入仕途的起始,让张器深表忧虑。
仆从见他紧锁眉头,忍不住想宽他的心,“三郎君延请的神医快要到了,听说是沛国一带的医者,好像叫什么华佗。”
华佗?
张器没听说过,又是摇头,苦道:“太医院的众位医者都来过,太医令亲自出马,一样是束手无策,如今数月已过,又有什么可以再行诊治的?”
仆从劝道:“既是三郎君所请,不如姑且一试。反正,大郎君没有什么好怕的!”
是啊,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张器怕什么?
平静一会,张器还在嗅着花香。
其实,仆从怀疑,根本没有香味。平时还好,如今阴雨绵绵月余,哪来的香气?
他却不知,一个眼睛看不见的人,往往耳朵会很好使,嗅觉也灵敏了许多。
仆从不信,过了会,他忍不住再次开口,说道:“大郎君,桃花夫人那边……”
张器一举手,制止住他的话,虽说后院只有他们两人,难保不会有外人靠近偷听,还是不要说得太直白。
仆从了解,却也不怕。以他的耳聪目明,在这后院之内,没有人可以隐藏而不被发觉。
“郎君给了她玉虎符,可以调动家中侠客。如今事情已了,袁公路的虎贲军退却,她为何不归还,也没有转交三郎君。”
玉质的,老虎形状,此物由来已久,历史能追溯到春秋时期,留侯张良的传家宝物之一。就在昨日,桃花夫人来访,张器亲手交给她,任其调动家中侠客,务必在大门口挡住追兵。
“她既然不还,自有不还的打算。更何况,今日黄昏时分的筵席,不知会发生什么。”
“郎君不早做打算吗?”
张器点了点头,怎敢不做?
“看来,即便我羞于见人。今晚,还是要与众人见个真章!”
是时候了,闹剧该结束了!
……
张府书房内,品茶改成了品酒。
和茶叶相比,张府的酒同样与众不同。
刚来一个月的张轩,不仅找工匠做花轿、做家具,也自己琢磨茶叶,而且还酿酒。他找了些伙计鼓捣好久,虽说失败多成功少,最后弄出来的不是什么美酒,度数却着实不低,还给自己的酒取了个名字,叫什么三樽不倒。
酒上来了,曹操问:“何为三樽不倒?”
张轩答:“三樽不倒,即为酒中英豪!”
这次轮到蔡瑁笑,要知道,如果不是考虑什么礼节,平时喝酒都用碗。莫说是三碗,五碗,七碗,又有何妨?
蔡瑁酒量大,不信小小金樽之中,三下就会倒。
喝酒之前,似乎忘了什么事。
典韦还侯在外面,没等张轩发话,曹操冲外招招手。
典韦一手拎起一个,将两名黑衣人掼倒在地。
张轩看了眼,心中带气。要是晚上也就罢了,你们大白天的在我家屋顶跑来跑去,当张家的人瞎啊?
其实呢,怪不得他们,上面给的任务重,而且时间还紧,只好赶着白日上班。
而张府呢,仅仅在洛阳的府邸,常驻几百名侠客呢,偏偏入目不视、过耳不闻。这是家主张邈的命令,让他们来,让他们走,张家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只要是不伤人,又不顺走东西,想来的来吧!
问题出在他们太猖狂,把大家公认的潜规则公开化,大白天的趴伏在房顶,不是找死吗?
典韦抓他俩的时候,两人正一边啃鸡腿一边聊天,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
张轩能怎么做呢?现在是非常时期,看来张府对外开放游览的业务得停。甭废话了,先打,再问!
典韦得令,举起钵大的拳头……
曹操突然一伸手,停!
他放下手里的金质酒樽,刚才喝了一口,的确辣!
再一次站起身,曹操摸了摸腰间的佩剑。
张轩很高兴,曹操真的是知己啊!来大汉朝一个多月,见过的人不少,曹操是唯一和他一样,腰间佩剑是真家伙的。
接下来的一幕,发生的太快,以至于张轩没看清。
虽然看不清,却知道结果,顿时目瞪口呆,下巴颏差点掉落。
蔡瑁更夸张,直接从原地跳了起来,大叫一声,酒撒了一地。
再看曹操,脸上有血,嘴角却在笑。而宝剑已还鞘,只是剑刃与剑鞘相接的地方,有鲜血渗出。
地上,是两颗头颅,滚动着,有一颗到了张轩腿边。
两具无头的尸首倒地,凉了!
包括典韦,没见过这样杀人的,太凶残了点。
曹操刷刷两剑,速度极快,力道又足,竟将头颅直接削掉,没留一丝牵挂!
张轩佩服他的武艺,却不解他的用意。
他没有问,因为张轩知道,看似很无礼,又很鲁莽,但“奸雄”这样做,自有“奸雄”的道理。
还是蔡瑁憋不住,“孟德,还没查问呢,不知幕后黑手是谁,你为何……”
曹操抹了把溅到脸上的血,连同酒樽里的酒,血与酒掺在一起,豪爽的饮下。
酒太烈,烧的嗓子痛,胃里竟也翻江倒海。
曹操却觉得:爽!
待他缓过劲来,面对蔡瑁的疑惑,方才答道:“贼人是谁?德珪想知道吗?还是,致远想知道?”
蔡瑁一脸茫然,张轩没有表情。
现在是摆平事情的时候,不管是宦官、外戚还是袁家,都要想办法化解矛盾。你不知道谁派的奸细还好,真的知道了,你准备上门问罪,还是铁了心死磕?
所以说,奸细是谁不重要,最好是不知道。如果抓住奸细,问不出来还好,真要是问出来,还不如提前杀掉。
曹操不给张轩犯错的机会,选择自己来,直接杀人灭口。
张轩心想,我才是这里的主人,你做的也许有道理,为何不提前商量一声?至少,也打个招呼,去外面杀吧?
不得不承认,宝剑挥出,曹操体现出的判断和思考能力,尤其是果决的举动,给张轩留下深刻的印象。
为什么原本历史中曹操能成为一代奸雄?为什么那么多世家大族的子弟屈服于一个宦官的孙子?
张轩似乎找到了答案,他在庆幸见到偶像的同时,却也在心底隐隐担忧。
要知道,在原本的历史上,这一群从小长大的伙伴。父亲张邈是曹操刚起兵时的带头大哥,却也是第一个倒在他剑下的人。袁绍被他在官渡之战打败,最后重病吐血而亡。许攸明明立下巨大的功劳,偏偏嘴巴上没个把门的,最终还是被曹操手下人斩杀。还有他身边的这位蔡瑁,帮他在刘表死后夺了荆州,却也终生不得重用,算是郁郁而终吧!
也就是说,小伙伴们当中,除了刺杀董卓反被其害的伍孚,其余人的死都与曹操有关。张邈、袁绍、许攸、蔡瑁,现在都是他的至交好友,但将来还是不是,那就未必了!
念及此,张轩仍觉曹操是不世出的大英雄,却未必是个好兄弟、好叔父!
正在此时,曹操端起酒樽,“干!”
这是第三樽了,如果三樽不倒,即为酒中英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