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的朝阳似乎升起的比往日都要早一些,周围的一圈血红模糊地掩映在几片云霞后面。
冷不丁地似有人惊声尖叫的声音从山林深处传出来一样,吓得还在沉睡中的鸟儿扑簌簌地从巢穴之中一起飞将出来,惊恐地叽叽喳喳地乱叫。
裘东林对这一切早已经是习以为常,仍然像往常一样开着车子,疾驰在这条九曲十八弯的山道上面。
车子后面拖着一箱货的各类包裹,干快递这一行已经是第三个年头了,利润就像摊煎饼一样,越摊越薄,只能靠不断提高派送数量来提高收入,工作越来越累,勉强还能糊口。
这条山路他每周都要跑上两三回,熟的不能在熟了。来往车子并不多,第一年跑这条道时,遇到急转弯还会精力集中,全神贯注,用力摁几下喇叭,不过后来跑的次数多了,就很少摁了,反正也没什么车,只有在节假日的时候有一些自驾游的,平时几乎毛都没的。
裘东林的嘴里叼着一根经典哈德门,戴着一副中规中矩的墨镜,穿一身米白色的工装,驾驶室里放着超土的朋克摇滚乐,这是他每次跑这条山路时的车内必备四大件。
车后面货箱被大小快递塞的满满当当,本来双十一就要到了,最近应该是快递量下行时候,不曾想还能装这么满一大车,“这肯定是老耿的操作,”裘东林深吸一口烟,再从嘴里鼻子里吐出来,“这一趟快递送完,还得找老耿喝一哈子,双十一公司不知道准备怎样安排人员配送······”裘东林这样想着,过去两年的双十一,几乎都是忙的二十四小时连轴转,不过赚的也多······
记得自己住的地儿应该还有两瓶山西老酒,好像是在冰箱后面。
裘东林每天下班回到家里,不是看电视就是打游戏,偶尔也研究研究《易经》和玄学,每次都感到收获满满。
父母觉得他做的这一切都是不务正业,于是多次催着他赶紧找对象,并且告诉他,“你这个大号算是练废了,那就赶紧找个对象,建一个小号,趁着我们老夫妻两个还算硬朗,也能在经济和教育上多帮帮忙!”
不管二老如何说,他自己是一点儿也不着急,可能是从心里不想找,他还是觉得自己一个人过会比较好。
他现在住的这个房子,五六十平方,每月还要还着三千多的房贷。本来父母都是大学教授,家里经济条件尚可,给他买了一套大点儿的精装房在省城,可是他就是不去住,“省城那种地方,出门都要挤死个人,鬼才愿意去那儿打拼!”
高三毕业没考好,被父亲打了一顿后,裘东林就和父母彻底闹掰了。
“我一定要靠自己立足,从现在开始······”
紧接着被父母安排去复读。
可是他死活不好好学,别的复读生都被巨大的压力压的抬不起头,裘东林呢,生生把高四当成大学过,天天跑出去发传单,穿着奇装异服给商家做各种宣传······
都说“虎父无犬子”“书香门第传三代”,可是这老裘家,怎么连一代都传不下去。裘东林的父亲裘建明在他特别叛逆的高四那一年,被气的几次住进医院,后来实在拗不过,也只能作罢。
眼看着都奔三的年龄了,裘东林有时候也会觉得自己或许应该讨一个老婆,尤其是当他每次看到单位的小秦时——一个个头不高的贵州女孩,瓜子脸,高鼻梁,大眼睛,短头发,经常穿着一身带有白色不规则圆点的红色上衣,蓝色牛仔裤。
小秦是典型的贵州妹子,说话的声音和语气都会让你觉得自己是行走在大山深处——心情格外舒爽和放松。小秦和裘东林很像,都是高四一毕业就出来打工,不同的是她是被迫选择,而裘东林却是自己主动向下兼容。
当裘东林的心里还在想着这些有的没的,车载录音机里刚好播完一曲,车里车外都格外安静,只有车轮摩擦地面时发出的“呜呜呜呜”的声音,就好像是孩子的哭声。
裘东林打了哈欠,低头看了一下时间,快中午了,应该就要到地方了,便习惯地伸着右手去够自己放在副驾驶的哈德门和打火机。
一路左转右转的盘山路,烟盒和打火机早已经甩到了靠副驾车门的位置。看到前面的山峰几乎是九十度竖立在路边时,裘东林知道前面是这段盘山路仅有的一段下坡,并且这一段路有点儿窄,只能够一辆车经过。
于是他自觉放慢了车速,右脚条件反射般地放在了刹车的位置。右手摸了几把没有摸到哈德门,便低头向副驾驶瞄了一下·····
一眼万年。
“咚——”的一声巨响,只能留给裘东林一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间——他的车迎面撞上了一辆白色的别克小轿车,来不及做任何反应,便连人带着车跌向了山崖下面。
从两车碰撞的地方跌到最下面至少超过一千米,厢式货车裹着他的身体先是自由落体一段儿,然后顺着山坡不断地向下翻滚,一车的包裹就像被放出笼的小鸟儿一样,自由地飞向了四面八方。
在极速的坠落和猛烈的翻滚中,裘东林看到了自己的老父亲在拿着皮鞭抽自己,好像是那个高考后的夜晚,不过为什么皮鞭抽在身上这般柔弱无力?明明那晚大声哭泣的是自己,这会儿看到的却是父亲脸上挂着泪滴?
母亲那天也在家里,并没有阻拦父亲,本来以为母亲是像往常一样不以为意,在准备着对自己的二番攻击,现在他也看到了,原来母亲正躲在卧室里悄悄哭泣。
裘东林在驾驶室里大声呼喊着“秀华老妈——”“建明老爸——”,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他觉得这样呼喊,父母或许能够听到,父亲拿着皮鞭的右手果然停顿了一下,愣在那里好一会儿;母亲突然抬起头,似乎在安静地倾听什么······
小秦还是穿着那件带有不规则白点的红色上衣,手里拿着本子,在认真记录着每一份快递的相关信息,然后回头朝自己笑了一下,裘东林感觉到了一丝温暖,如果不是此刻自己正在跌向深渊,或许真应该早点儿把小秦给娶回家。
对了,还有老耿,本来说送完这一趟快递回去要请他喝酒来的,现在看来陪不了他喝酒了,不过也没关系,反正在自己的葬礼上面,老耿一个人肯定会喝的酩酊大醉······只是有点儿可惜了自己藏在冰箱后面的两瓶老酒了,但愿能有人发现他,因为那是两瓶好酒。
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生命会这样结束,还以为自己会在老到不能动弹的时候,躺在一把竹椅上面,四周开满了桃花,膝下是子孙环绕,在四五月份天气正好的中午时分,阳光无限温暖地照在脸上,当和孙子孙女们说完最后几句俏皮话,然后走的坦坦然然······
哎,人生就是这样的无常!真是不应该那时候去摸那包哈德门,看,现在这烟害怕了,刚才离我是那么远,现在却紧紧贴在我的胸前,就让你贴在我的胸前温暖一会儿吧,刚才你要是这般听话,不跑的离我那么远的话,何至于如此,再见了,哈德门!
本来以为自己会害怕死亡,但是当真的这般直面死亡的时候,心里居然有一点儿坦然。唯一有些担心的是,当这种猛烈的翻滚结束以后,会不会有什么特别坚硬的东西插进这柔软的身体。哪怕自己最后bia在地上成为一块大饼,也不希望这一副臭皮囊被什么东西戳穿,那种感觉不太好,就像是肉体被什么东西强奸了一样······
一切都要结束了,未到而立的年纪,不够孝顺的倔强怪胎,不思进取游手好闲的平凡心理······即使这么不堪,裘东林也知道自己的这样离开,还是会有人为了他而歇斯底里,甚至彻底摧毁他们的后半生,不过一切都已经这样发生了······
当最终那副皮囊被撕扯成了几十块出现在山沟底下的时候,裘东林自己都感觉到恶心,比他能想象到最不堪的景象还要惨烈,本来想着bia成一块饼该多好,可是现在不仅被不明物体插进了身体,还被插了不止一次,以至于现在这般四分五裂。
疼,真的疼,在身体被撕裂的那一个个瞬间!
本来他还是想再等一等,起码看到他的那些亲人来到现场,流下伤心的眼泪以后,然后在悄然离开······
这时候却突然刮起了一阵可怕的大风,裘东林的身体早已经变得轻飘飘的,完全没法去对抗任何一丝风吹草动。现在这诡异的大风突起,便只能被这风席卷着,围着自己皮囊四散开来的地方转上三圈,然后就突然像是被吸进一个巨大的漩涡里去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