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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长安

杨眠受伤的事儿,刘克宣通过其他护卫已经知道了。幸好他的妻儿此次在事发中,未受伤丝毫,大抵也跟他们乘坐的车子上都是些香料之类的东西,没有入得了盗贼的眼,二来,也跟刘克宣和其他栗特人、吐蕃人骁勇的守卫有关,总之事情过后,杨氏三人仍旧静悄悄地趴在车中,直到刘克宣搬开盖在他们身上的包袱行李,才看见三人吓得汗津津的,口感舌燥,几欲晕倒。

杨氏问起杨眠,“他可好?”刘克宣虽然强装镇定,但眼神躲闪,只能寥寥数语打发了“还在前头忙着打理,马上到长安了,你们就能见着了。”并不敢多嘴。

杨氏心里疑惑,杨眠顾家,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总是该回来看看的。先是一惊,觉得莫不是杨眠遇害,但转而又觉得并不可能,杨眠身子骨硬朗,又是老手。况且以前也因为护卫受过伤,但从来吉人有天相,都躲过去了,况且刚才一阵骚乱,似乎并非大阵仗。杨氏心里略略一松,但杨眠不来,刘克宣又闪烁其词,肯定是受了伤,而且伤势应该不小,不然杨眠肯定会回来报个平安信的。

想到这里杨氏不禁又是一阵长吁短叹,但她并没有说话,两个儿女见阿娘阴沉的脸,又受了刚刚的惊吓,爹爹也不回来,只是紧紧依偎着杨氏,心里有很多疑问也不敢多说。三人仍旧在车中,陷入一片寂静。

车马前进的很顺利,过了三个钟头,前来接应的人便到了,都是身强力壮的好手。一行人才放了心,商队浩浩荡荡地往长安去了。

老医工的草药很有效力,杨眠在这三个钟头中,逐渐调养过来,头脑刚刚清醒,就被身上伤口的巨大疼痛所笼罩。再看看自己身上的物件,胳膊是胳膊,腿是腿,都稳稳当当地连在自己身子上。没死,没有残疾,想到以后还能靠这把气力谋生,心里一阵庆幸,便觉得这疼痛也可以忍了。又乍想到妻儿还在车上,也不知情况如何,想要坐起来,却发现两只胳膊都被包扎地严严实实,又是一身伤,竟然使不出力坐不起来。忙叫了在附近的护卫,应声的是禄东赞,是个年轻的吐蕃人,也是熟人了。便叫他帮忙到车尾刘克宣护卫的车子走一遭,打听下情况,顺便告知妻儿自己只是受了轻伤,事务繁杂,不能随意走动,等到了长安再见。

是后来才加入商队的,跟杨眠也是走过几趟路了,心里对杨眠很是佩服。这个吐蕃好汉也不推脱,轻轻快快地往车尾跑去。

禄东赞先找到刘克宣,说明来意后,刘克宣引他到车边去,禄东赞把杨眠的意思说清后,杨氏只是点点头,心中的担忧一点没少,“轻伤怎么会不自己来,还要别人带话?”但她只是心里担忧,嘴里只说“麻烦好汉了,我们也都好,让杨郎不要忧心。”禄东赞回去把话带到,杨眠才真的放心。

又过了一天,天蒙蒙亮,商队终于能远远瞧见长安的城门了。

众人欣喜异常,护卫们都是粗人,一经这路途颠簸又受了些皮肉之苦,见了长安就意味着可以领赏钱,意味着可以去坊间酒肆喝酒吃肉,更有好色者,还能找女人消遣一番,无人不觉得脚下轻快。连马匹,骆驼和猴子等牲畜也彷佛有了盼头,好的草料和蔬果,正在摇摇招手。

到了快中午,一行人终于到达了城门前,守城将士本该将商队的货物里里外外抽查一番,又需细细核对通商文书的,但庞春景拿了通商文书,下车亲自到守城军的长官那里略一通融,崔十三郎的商队很快就城了。

元彦和元英听到外面人声鼎沸,早已耐不住性子要扒开装香料的箱子四处看,况且今天早上,三人的水囊里的水已经用尽,杨氏又不想叨扰刘克宣,本来就是求了人情才坐到商队车子上,一路上四处没少需要人照顾,便让孩子们和自己都忍一忍,到了长安再说。元彦和元英原本饥渴难耐,又不敢多说话,现在从货物缝隙中瞧见长安的繁荣景象,一时也就忘了自己身体的难受,只是两只眼睛完全不够看的,这儿一幕景,那儿几个穿着华丽的贵人,处处都是好物件,好东西,眼睛的馋比身体的馋,还勾人。

商队汤汤地到了一间大宅子前,那是一处在开远门附近,且临近西市的大宅子,门前无匾额,门里门外皆是汉子。这宅子虽大,但里面去掉一些华而不实的装饰,只剩下一间间紧挨着的房间,密密麻麻,毫无美感。里面除了两间睡守卫的屋子,一间伙房,其他可用房间都是存放货物的,这就是崔十三郎存放货物的仓库。

到了宅子门前,有几顶装饰华丽的肩舆等在那里。庞五被小厮扶上了其中一乘肩舆,剩下的几顶轿子也被异域少女坐满后,轿夫起身,又跟了几个亲信,一行人缓缓地先回了庞五的宅邸。留下庞春景在此搬运货物。

杨眠和几个重伤的护卫先被抬进宅子,放在护卫们平日休息的屋子。刘克宣去请示了庞春景,才将杨氏三人也领进去,三人见到受伤但性命无忧的杨眠又喜又悲,只是碍着屋子里其他的伤者,并不敢多言。过了一会儿,两个儿女便好奇地趴在窗前看着院子里守卫们进进出出搬运货物,眼睛一刻不闲。

等商队货物一切安顿妥当了,庞春景过来安顿受伤的护卫,杨眠因为伤势重,庞春景就安排他留在仓库护卫住宿处,他的妻女尚且还找不到住处,庞春景便唤来几个杂役安排杨氏连带孩子到伙房,跟做饭的婆子挤一挤。做饭的婆子倒是很和蔼,帮忙拿了两床脏兮兮的被子给杨氏,杨氏娘仨诺诺地又要了水,拿出自己的干粮给孩子们吃。

庞五回到自己宅中,其一妻一妾,还有小儿庞海已经早早得到消息,在宅中候着了。庞五的长子庞淇是正妻所生,刚刚成人,尚未娶妻,因从小体弱多病,请了大和尚来家中看过阴阳,说是有佛缘又有慧根,只是错生在平民百姓家,要等到年过二十五才能返回家中。恰巧庞五的大娘子是京郊昌平县人,家附近有一寺庙,叫香积寺,寺旁有香积堰水流入长安城内,大和尚说此寺最好,于庞家家业最好,于是庞五毫不犹豫地花钱买了度牒,又向寺庙交了一笔攒单银,将庞淇送入寺庙中。为了方便,庞淇平日并不在家中居住,而是在其舅舅家。

庞海是妾所生,但因为庞五对他非常看重,自小养在庞五正妻膝下,平日都唤作小海郎。

庞海虽然已有十三岁,但跟父亲庞五还是多有生疏,并不亲近,待爹爹进屋后,附身叩首行了礼,立在一旁,一双漂亮的丹凤眼频频睥睨父亲,但又没有什么话说。庞五平日在家中颇有威严,有一女,年纪长庞海十多岁,早已嫁作人妇,庞五平日跟这个女儿倒还亲近一些。

不过庞五此次回来看见自己的儿郎又长高了些,略略有些高兴,又见庞海身形单薄,一身静气,与妾室李小娘颇有相似,怯怯的样子,像个女孩子。庞五心里感叹着,脸上透着疲倦,正妻顾氏便催促着庞海去读书,又亲自服侍庞五沐浴更衣。沐浴完毕,仆役和小妾已经在房中备下庞五平日最爱的爽口小菜和鹿肉粥糜,庞五许久没有这样吃得这样舒心了,等收拾妥当了,便在软榻上和衣小憩。李小娘在榻下替他捶着腿。

等庞春景打理好这一切,细细清点了此次货物的损失,看时候不早了,于是匆匆忙忙拿了此次货物清单赶往叔叔庞五的宅子。庞春景赶来后,庞五才醒,盘坐在矮榻上令李小娘帮他重新梳洗过,又唤仆役备下饭菜,庞春景在此吃饭,庞五让账房先生清点了此次货物的清单,将清单上所列之物誊到丝绸蒙面的折子上,又问了些细碎的事情才作罢。

“叫新买的舞姬进来。”门口的小厮立刻唤来带来新买的小丫头们,五个人都已经换上了舞姬的衣服,金丝银线的薄纱衣裳,坠着琳琅夺目的珠宝,一字排开,脚着红皮靴而立。弹琵琶和箜篌、芦笙、笛子、腰鼓的乐工紧随其后进来了。庞春景拍拍手示意,鼓声,弦声,纷纷应声而起,五个小丫头双手袖举,在鼓乐声中急速起舞,千圈万周转个不停,像西域劲风中的回雪,飘飘飒飒,不知疲倦。五人舞姿卓然,环佩叮当,手上的动作,腰上的旋转姿态都让众人看迷了。

庞五眯起眼睛,盯住其中一个穿粉色衣裳的女孩子,庞五在路途中早已为这几名女子排了次序,就数这个跳的最好!今日看来,当日的赞许并不为过,庞五几乎不能看这跳舞女子的脸和背,但是仍然能感受到这年轻女子的活力,像蓬草迎风飞舞般,热情,奔放。

庞五拍拍手,乐声止住了,舞停了,五人停下来。庞五眼见着太阳下落,暮鼓一旦响了,到时候宵禁开始,就不能随意上街,便匆匆带着一行人乘上备好的车辇向东市前往,去向崔十三郎复命。

崔十三郎今日在平康坊内,那是与春明大道相邻的要闹坊曲,坊内灯火通明,香气扑鼻,酒香,肉香,香料香,花香,还有人香,让人沉醉。还有各类丝竹乐器,一派歌舞升平,庞五在西域的路上,已经好久没见过这样热闹了,不禁有些心迷意乱起来,但他还是步伐轻快,匆匆走向他该去的地方,压制住其他心思。

到了,崔十三郎在平康坊内一处偏僻的屋内,这地方知道的人并不多,庞五每次来,都要穿过层层小路,不过这里说话方便,是崔十三郎常来的地方。还未到门口,里面就传来了紧密的鼓点声,还有清脆的铃铛声,主人宾客的欢笑声。门口有几个小厮守着,见来者是庞五,一个小厮立马起身去通传,不久,小厮便将庞五让了进去,庞春景和其他仆役带着新买的舞姬在门口等着。

崔十三郎正侧卧着在胡床上欣赏柘枝舞,仍旧是一袭白袍,浓髯深目,眼里神清亮锋利。屋内铺满了地毯,在旁陪伴的都是庞五见过的老熟人,有官员,有武官,还有几个和崔十三郎一起做事的胡商,宾客围成一圈,中央有一女子身穿沙罗绣花长袖裙袍,头戴珍珠花帽,舞衣上缀满了金玲,脚上踏着锦靴,这女子身形俏丽,合着鼓点急速跳着,身上的铃铛声大作,清脆又激烈。

庞五上前立在一旁,耐心等待女子结束后,才向崔十三郎行了礼,又向在座的各位宾客行了礼,这才递上了折子。

“管家这一路辛苦了,快坐下喝一杯。”崔十三郎令人接过清单折子,并不着急看,只是让下人给崔侍郎铺好软塌,又递上美酒,“主人,哪里的话,为主人效劳是我庞五的荣幸。”随后接过酒,也不推辞,一饮而尽。又拿起面前的羊腿,奋力一啃,惹得崔十三郎和宾客都哈哈大笑,庞五深知崔十三郎喜欢汉人有胡人之风,所以他也在他面前刻意表现得粗狂些,耿直些,好讨得主人欢心和信任,他一直都是这么做的,而且做得非常成功。一旁的一名武散官笑着说“管家慢些吃,可别噎住了,听说你这一路,可谓历经磨难啊,在黑水河一带还遭了贼人伏击。”

庞五略略讲了遭贼的经历,又讲了自己如何被俘,虽然言辞上把情势夸大了许多,但闻者却听得津津有味,连崔十三郎也对此颇感兴趣。有一文官无不遗憾地表示自己不能亲自看过这种劫杀的场面,其他几人都当曲苑故事一般听了,那位武将还表示他若在这种场景下,定当如何如何进行反杀,庞五奉承着说“我这一把骨头,哪里比得上游骑将军英勇神武啊。全是托老天的福,才能躲过这一劫。”

“庞管家也信佛?”另一个文官问道。

“岂止是信,他家大郎就是小沙尼,在香积寺出了家。”崔十三郎向猎奇的文官解释道,又转向庞五“你这次寻来了什么好货?”

“这次只寻来舞姬五人,其中有一舞姬胡旋舞跳的绝佳。主人要不要令人现在瞧瞧?”

“那还等什么,还不赶紧叫来让我们也开开眼。”一旁的武散官早已经耐不住性子了,崔十三郎淡淡笑着示意庞五带人,于是小厮将门口候着的舞姬们带来。

五人的轻纱长裙很快在鼓点声中飘动开来,女孩子们滴溜溜原地转圈子,众人都肆意打量着这些曼妙的身形。等一曲罢了,庞五叫了穿粉色衣裳的向前,并像崔十三郎介绍到,“就是她。”崔十三郎盯住那女子看了几眼,又上前近距离看了一遍这个女孩子的脸庞,只见她的小脸被粉色的衣服衬托地更加鲜丽,额上沁出细细密密一层薄汗,鼻尖如翅微微翘立着,一双淡棕色眸子向上勾着,宛如亮闪闪的玳瑁,虽然年纪尚小,隐约间能看到天然的媚态。

“好,果真是好,长得也好,像颗红宝石。”崔十三郎对该女子大为赞赏。庞五听了此话心里稍微有些安慰,松了一口气。众人也随身附和道,“恭喜十三郎,又添新聚宝盆。”崔十三郎笑着,继续看了别的女孩子,其中一个穿杏色衣服的引起了他的注意。只见这女子衣衫是用银色和金色丝线穿插绣了细密的暗纹,皮肤比旁人都要白皙,眉毛尤其浓密,像两座小山似的耸起来,山下的眸子是碧绿的湖水色,神情淡泊,眉眼间透着清冷。她的腰间围着一圈闪闪的水晶珠子,静静地向下垂着,像是花草间的露珠,更显得她腰身纤细,盈盈一握的样子。

庞五也注意到,崔十三郎似乎对杏色衣服的女子更有些钟情,虽然该女子相貌略微好些,但舞姿并不出众,庞五心中疑惑主人为何多看她几眼。好在主人喜欢,至于更喜欢哪个他到也不在意,至少这次五人中,崔十三郎已经中意了两个,自己也算圆满完成任务了。

只见崔十三郎细细端详过几个小舞姬后,便叫来教坊的假母,安排各自的出路,粉衣服的女子崔十三郎着重令下人好生对待,让她去多学几种舞。而杏色衣服的女子,崔十三郎却说“这个,以后叫她阿淼。派个小丫头下去,好生伺候着,除了教习她乐器和舞蹈,平日不必叫她出去见客。”众人都啧啧称奇,崔十三郎也不解释,笑着令一旁的女子重新跳起了软舞,众人在笑闹间,继续把酒言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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