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盛亚
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白发就盖在头上,白须就飘在胸前。而那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我还是个孩子。
第二次看见他的时候,白发仍旧盖在头上,白须依然飘在胸前。而第二次看见他的我已是为人父母的壮年人了(这里所指的“次”,是一段时间而不是仅仅一次)。
这个老头子有一只船。这只船是一只我们常见的小木船,上面搭着席棚。照说,这样一只船是可以上溯某镇下通府城了,而这个主人和他的船却永远来往于对河两岸间。
河面很窄,在冬天水落的时候,略知水性的人便可从容地走过,然而这也只是我们的想法,事实上却没有那样不怕冷的人真正从那里走过去的。
我们要去城中买东西或是有别的事情时就得去到渡口。如果老头儿的船在岸边停着,我们就立刻上船去。有时来得不巧,他的船已撑出去了,便得等上一会。
这船原不属于这老头儿而是一个慈善会所有的,老头儿被长年雇用下来在两岸渡人。这是一个义渡,所以客人们扬长而来也就不付一钱地扬长而去。然而也有不忍心白让老头儿出力的,就不拘多少地给他几个钱,他总含笑地接受,在多皱的脸上绽开更多的带着笑意的黑色纹路。
我们家里的人过渡是历来就给钱的,所以老头儿把我们认熟了。只要我们一到渡口,他就会迎到船头,把大人手上的东西或是较小的孩子接上船去。有时他的船撑出去不远或是刚到彼岸,只要一叫“老萧,过河,”他就会掉回船头来接我们或是立刻将船摇回来。
虽然今天回想起来,可能是我们一家人待他特别宽厚所致,然而我总不愿如此卑污地想。在我的心目中,他之对我们较好完全是基于友谊的。
第一次常常见到他的年月里,我并不特别留意他,因为我生性好热闹,城市是引诱着我的,经过渡口不是在去城市时便是在城内游够了回家来。因此我对老萧的看法也不过像我对一个小桥,一个城门的看法而已,绝对不曾把老萧看成和我们一样有喜怒哀乐的人。
我记得极清楚,那是一个冬天。户外下着微雨,风摇着树枝发出使人不畅快的声音。在中国西部,这已算较冷的天气,我们全躲在屋子里烤火。
祖母是不大赞成我们烤火的,所以即使在最冷的天气,屋子里也只烧着一个火盆,非特只用炭末和土作成的“炭元”而且还让灰把它掩上——几乎全部掩上,只是不灭而已。然而我们作孩子盼望着那一点微微的红火,已不愿出门而躲在屋内了。
“多温暖呀!”我写到这里还禁不住笔不写下我当时的呼叫来。
然而我们总不满意于小火的。
如果要在火盆上烧点甚么呢,火可以被允许弄得大点,而且还可能改用杠炭。
“我们吃日本锅吧。”于是我说了。
大人们婉辞地拒绝了。
可是我们轮流地为同一目的而请求,祖母终于拿了五角钱叫进城去买牛肉。
牛肉在乡间是买不到的,因为乡下人认为牛是耕田的,吃了有罪过。为了买牛肉,就得进城。
可是这一天在我们高兴之后来的是失望,不久我就带着那五毛钱回来了。
“老萧生了病,封渡了。”
封渡是很严重的事,从前内战频仍时,两军将要争夺县城便会封渡。封渡即是断绝水上交通的意思。另外也还因别的原因封过渡,那是前几年山洪暴发河流过分湍激了。
我每一次过渡,不论晴雨都远远看见老萧和他的渡船,可是这一天在凄风苦雨中,那船却横搁在浅水边。
此后老萧仍是长年地渡着人,这也就是说老船家只生过那么一次病。
十多年我都没有回家,在家信中我常问到这老舟子,他们有时也写上老萧,不过总是说他如旧而已。
归心似箭,确是一点不错的。再拐一个弯就可望见渡口时,我急匆匆地几乎是在跑了,可是我又对自己说:“别跑,你已经是个大人了!”
我见老萧和他的渡船,风景如旧,老萧也是如旧。不过使我感到怅然的,他并没有立刻就招呼我。
我把手作了个扬声筒:“老萧!老萧!”
老船夫走到船头上来,把手遮在眼睛上向这面望来,微风把他的白色的长发吹向我的家的那个方向,我听见他的声音逆着风送过来。他的声音不大清楚,可是我听得出乡音来,那是接连两声“哪个?”
“是我,”我大声地说,一面就一口气跑到江边,因为我忽略了那是一只船,就重重地踏上船头,那船就猛烈地动荡了几下。
“慢仗些,慢仗些。”他连连地喊着。
“老萧,对不起。”我抱歉地说,等船平定了以后,我才又问:“老萧,你认得我么?”
他茫然地望着我,昏昏的眼珠慢慢地转动,他喉里响着呵——呵——的声音,“你——你是?”
我告诉了他我的姓名。
“你?你!——”他的老眼里闪着泪光。我自己也感到一阵鼻酸,可是这刺激的来源多半乃是由于高兴。
他很快地把我渡到彼岸,他有些喘气。“快回去吧!家里人都等着你。”
我听从他的话,很快的就同他分手了。
我见到他的时候并不曾发现有甚么异样,可是第二天要去县城时又只见到船而没有见到人了。
于是我多走了三十里旱路才渡过了江。
这一次我才知道在船之外他还有家的,他的老伴侣早在十八九年前死去,遗留下一女一男。照着天赋给穷苦善良人的例规,很多年前便把女儿嫁了,从此若干年就不知那以船为家的女婿往哪里去了。
“我一辈子都弄船,我要一辈子守着这个渡口。”他无力地无希望地说:“万一我的儿女想找我,他们一来就会找着。”
他的儿子原来总是在他身边,可是却在五年前当壮丁被抓去了。
他存了一个希望,战争结束了儿子会回来的。可是战争结束了,他的儿子仍没有回来。
我的回来对他是一个刺激,所以他在我离开小船以后便倒下了。(这是后来别人告诉我的。)
没有人知道他突然病倒的原因,而我却知道得很清楚。
一月后我离开家的时候,内战打得正激烈,义渡还不曾找到渡家,我经过那渡口,望见那只船,那只船破旧了许多。夕阳影里我还有三十里奔程,至今想来尤觉没多看看那只船是件憾事。
一句古旧的诗凄然地在我耳边吟哦:“野渡无人舟自横。”是的,那古老的渡口没有舟子,只余二只破船,这荒凉的情形是谁有以致之呢?
【人物介绍】
刘盛亚(1915-1960),重庆人。1938年毕业于德国法兰克福大学。历任四川省立戏剧学校导师,四川大学、武汉大学教授,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理事,成都文协理事,群众出版社总编辑,《西方日报》周末文艺主编,《大公报》文艺主编等。